我站在窗外,像貼在冰冷玻璃上的一只可憐飛蛾。慶功宴廳里燈燭煌煌,人聲鼎沸,
歡笑聲與祝酒詞刺透厚實的玻璃,一下下扎進(jìn)我耳中。我看見本了,他站在人群中心,
金發(fā)在魔法燭光下流淌著蜜糖般的光澤,笑容明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柯俞和蔡依一左一右挨著他,柯俞正踮著腳,
調(diào)皮地想把某種閃閃發(fā)亮的、可能是某種昂貴魔法香料粉末的東西抹在本的鼻尖上。
本笑著側(cè)頭躲閃,那笑意蕩漾著,幾乎要滿溢出來。蔡依則端著酒杯,
適時插進(jìn)一句什么俏皮話,三個人頓時笑作一團(tuán),柯俞甚至親昵地捶了一下本的肩膀。
隔著這層厚重、冰冷的玻璃,仿佛隔著一個無法逾越的世界。
我呼出的氣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團(tuán)轉(zhuǎn)瞬即逝的白霧,又迅速消散。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植诘氖|(zhì)窗框邊角,冰冷的觸感鉆進(jìn)指甲縫,帶著細(xì)微的痛。
里面是暖烘烘的光、流動的酒液、親昵的觸碰和毫無顧忌的歡笑。而外面,只有我,
只有夜風(fēng)卷著城堡后廚隱約飄來的、隔夜的烤土豆皮與爛菜葉的酸腐氣味,
還有我身上這件洗得發(fā)白、袖口都磨出毛邊的舊學(xué)徒袍。
玻璃冷得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冬湖泊?!昂恰焙韲道餄L出一聲干澀的悶響,
帶著自嘲的意味。連夢里都這么清醒地站在外面看著?我真是……太有天賦了。心口那里,
像是被誰用鈍刀子不緊不慢地來回拉扯,又悶又疼,一股酸澀直沖上鼻腔,嗆得眼眶發(fā)熱。
我用力眨了眨眼,試圖把那股濕意逼回去,
目光卻固執(zhí)地黏在窗內(nèi)那個身影上——本正微微傾身,專注地聽蔡依說著什么,
嘴角彎起溫柔的弧度。那弧度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最后強(qiáng)撐的一點力氣。
“醒醒吧,妮婭,”一個聲音在腦子里冷冰冰地說,“看啊,連夢里我都是個旁觀者。
”---這個念頭帶著冰碴子,猛地把我從那個燈火通明的幻境里拽了出來。眼前驟然一黑,
隨即是熟悉的、屬于我的閣樓小屋那低矮晦暗的輪廓在晨曦微光中顯現(xiàn)。
身下的草褥子硬得硌人,散發(fā)著一股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的、灰塵和干草混合的沉悶氣息。
沒有歡聲笑語,沒有本,只有窗外剛醒來的鳥兒,發(fā)出幾聲單調(diào)又精力過剩的啾鳴,
活像一群在練習(xí)枯燥音階的蹩腳小號手?!班?!啾啾!啾——”“閉嘴吧你們!
”我煩躁地把頭埋進(jìn)散發(fā)著汗味和微弱草藥清香的薄枕頭里,聲音悶悶的,“吵死了!
連個覺都不讓人睡安生……又不是你們開慶功宴!” 枕頭底下,
心口那團(tuán)悶痛的感覺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頑固地盤踞著,沉甸甸地墜著,
提醒我夢里那清晰得可怕的“旁觀者”視角。我猛地坐起身,動作太急,
腦袋“咚”一聲撞在低矮傾斜的木頭屋頂上。眼前金星亂冒。“嗷!” 我捂著痛處,
齜牙咧嘴,生理性的淚水瞬間盈滿眼眶。這該死的、連坐直身體都需要小心翼翼的破閣樓!
這狼狽的一撞,反而像一根針,戳破了夢里那種黏稠的、無力的委屈,炸開一股無名火。
憑什么?憑什么柯俞能那樣親昵地碰他?憑什么蔡依能讓他笑得那么毫無防備?
憑什么她們能理所當(dāng)然地站在他身邊的光里,而我只能像個幽靈一樣貼在冰冷的窗戶外?
就因為我魔力平平無奇,調(diào)配的愈合藥水效果總比標(biāo)準(zhǔn)配方慢半拍?
因為我父親只是個在邊境巡邏、連個像樣爵位都沒有的窮騎士?還是因為我……不夠漂亮?
一股邪火頂著腦門。我需要做點什么,立刻,馬上!再不動,
我怕自己會像一顆受潮的爆裂魔晶一樣原地悶炸,把這搖搖欲墜的閣樓徹底掀翻。
我掀開那條薄得像紙、補(bǔ)丁摞補(bǔ)丁的毯子,光腳丫踩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寒意直竄上來。
管它呢!幾步?jīng)_到那張充當(dāng)書桌、桌面坑洼不平還缺了一角的破木臺子前。
亂糟糟堆著幾本厚重、書頁卷邊的《基礎(chǔ)元素親和論》、《魔藥材料圖鑒(大陸通用版)》,
幾卷用廉價魔獸皮鞣制的空白卷軸,一個豁了口的陶土杯子,
還有我那視若珍寶、省吃儉用才換來的一小瓶魔法墨水——深藍(lán)色,
里面沉淀著細(xì)碎的、如同星屑般的微光顆粒。平時我連寫字都舍不得多用一滴。
那瓶星屑墨水,是我灰撲撲世界里唯一敢做的夢。就是它了!怒火燒灼著理智的邊角。
我一把抓過那瓶墨水,瓶身冰涼硌手。拔開軟木塞時用力過猛,“?!钡囊宦曧懙猛回?。
一股混合著冷杉樹脂和某種遙遠(yuǎn)礦石氣息的獨特味道彌漫開來。
我抓起一支禿了毛、筆桿都開裂的舊羽毛筆,狠狠蘸進(jìn)那深藍(lán)的墨水里,幾乎要把筆桿折斷。
我要寫!寫什么?不知道!也許是控訴?也許是咒罵?也許是……一封永遠(yuǎn)不可能寄出的信?
寫給誰?給本?給命運(yùn)?還是給那個在窗外旁觀、懦弱又可笑的自己?
筆尖重重戳向攤開的空白卷軸。深藍(lán)色的墨跡暈開,帶著星屑的微光。可筆尖太禿,
墨水飽蘸,第一筆下去就成了一個笨拙丑陋的大墨團(tuán)。我不管!用力劃拉著,
想寫“為什么”,寫出來的卻像三條被踩扁的、糾纏在一起的蚯蚓。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兜頭澆下,比窗外吹進(jìn)來的冷風(fēng)更讓人發(fā)抖。眼淚再也憋不住,
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卷軸上,迅速洇開,
將那丑陋的墨跡和星屑的微光暈染成一片模糊的、濕漉漉的深藍(lán)。
“連字都欺負(fù)我……”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委屈、憤怒、對自己的厭棄擰成一股絕望的繩索,死死勒住喉嚨。手臂猛地一揮,
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瘋狂?!皣W啦——!”那瓶珍貴的星屑墨水脫手飛出,
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絕望的深藍(lán)弧線,
狠狠撞在對面那堵斑駁、露出里面黃色泥胚的粗糙墻壁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深藍(lán)的墨水,如同絕望的血液,在灰黃的墻面上猛地炸開、迸濺。
大股粘稠的墨汁沿著粗糙的墻面紋理,沉重地向下流淌,拖拽出長長短短的、深色的淚痕。
無數(shù)細(xì)小的星屑顆粒脫離了墨液的束縛,被撞擊的力量拋灑開來,
脫離了那沉重流淌的深藍(lán)主體,在昏暗的光線里,閃爍著細(xì)碎、倔強(qiáng)、又無比孤獨的微光。
那面墻,瞬間變成了一幅狂亂、悲傷又詭異地帶著某種星穹意味的涂鴉。我僵在原地,
看著那片狼藉,看著那些在臟污墻面上兀自閃爍的星點。手臂還保持著揮出的姿勢,
指尖殘留著墨水的冰涼黏膩。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震得耳膜發(fā)疼。完了。
一瓶能換我半個月伙食的墨水……就這么……被我……毀了?這個念頭像冰水澆頭,
瞬間澆滅了剛才那場自毀式的怒火,只留下冰冷的恐慌和后怕,凍得我牙齒都開始打顫。
“妮婭!妮婭!” 樓下傳來房東葛蘭大嬸那標(biāo)志性的、穿透力極強(qiáng)的破鑼嗓子,
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灌下一大杯劣質(zhì)麥酒,“樓板要給你跺穿啦!大清早拆房子呢?
動靜小點!再這樣下個月房租加一個銀月輪!
” 伴隨著她粗重的、仿佛老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和木樓梯不堪重負(fù)的吱嘎呻吟,
腳步聲沉重地逼近。完了!雙重災(zāi)難!我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跳起來,手忙腳亂。
眼睛掃過那片還在緩緩流淌的深藍(lán)“星圖”,
掃過桌上攤開的、被淚水墨跡毀得一塌糊涂的卷軸,掃過地上幾滴濺落的墨水。怎么辦?
藏起來?擦掉?時間根本不夠!情急之下,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本最厚最沉的《高等元素矩陣構(gòu)型解析(精裝典藏版)》,
像舉著一面笨重的盾牌,慌不擇路地沖向那面“災(zāi)難之墻”,
試圖用書的巨大封面把那片刺眼的深藍(lán)和星屑遮蓋住。“砰!”書脊重重拍在墻上,
帶起的風(fēng)甚至吹動了墻上幾縷蛛絲。我整個人死死抵在書背上,用盡全身力氣,
仿佛那本磚頭一樣的典籍是堵住洪水猛獸的最后閘門。心臟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就在我剛剛擺好這個極其別扭、極其可疑的“罰站”姿勢,
連呼吸都沒來得及調(diào)整平順時——“吱呀”一聲,我那扇薄得可憐、鎖形同虛設(shè)的木門,
被一只粗壯有力、指關(guān)節(jié)泛紅、戴著好幾個廉價銅箍戒指的大手毫不客氣地推開了。
葛蘭大嬸那龐大的、幾乎塞滿整個門框的身軀堵在了門口。
她裹著一件色彩俗艷、沾著可疑油漬的舊絨布睡袍,灰白夾雜的頭發(fā)胡亂地挽著,
幾縷散亂地貼在汗津津、泛著紅光的寬闊額頭上。
一雙因常年操勞和缺乏睡眠而布滿紅血絲的小眼睛,
像探照燈一樣銳利地掃視著我這間狹小得可憐的“領(lǐng)地”。那目光帶著審視,
帶著房東對租客財物狀況的本能評估,最終,像鐵鉤子一樣,
在墻上、而我整個人正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死死抵住書背的《高等元素矩陣構(gòu)型解析》上。
“喲呵?”葛蘭大嬸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帶著濃重的鼻腔共鳴音,
那聲音像是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拉扯木頭。她雙臂環(huán)抱在那沉甸甸的胸前,
粗壯的胳膊擠壓著睡袍的絨布面料,
睡袍上繡著的、歪歪扭扭的所謂“幸運(yùn)符咒”圖案扭曲變形。她微微歪著頭,
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
那表情混合了懷疑、嘲弄和一種“看吧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片子不老實”的了然。
“大清早的,”她拖長了調(diào)子,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裹了一層黏膩的油脂,
“跟一堵墻較什么勁呢?妮婭小寶貝兒?
” 那雙小眼睛在我漲得通紅、還掛著未干淚痕的臉上和那本可疑的巨大書籍之間來回逡巡,
仿佛在欣賞一出蹩腳獨角戲?!斑€是說……我這墻里頭,
藏著什么連‘高等元素矩陣’都鎮(zhèn)不住的寶貝?嗯?該不會是……偷偷摸摸挖了個洞,
藏你那點可憐的家當(dāng)?還是……藏了個小情人兒?
” 她故意用那種夸張的、帶著促狹意味的腔調(diào)說著,末了還挑了挑她那幾乎看不見的眉毛。
“沒……沒有!絕對沒有!” 我聲音發(fā)緊,后背死死抵著書脊,冰冷的書殼硌著肩胛骨,
感覺那本厚書都快被我壓進(jìn)墻里去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書背后面,
那粘稠的墨跡正緩慢地、頑固地向下流淌,一點點滲透過書頁的邊緣,
在我背后的衣服上洇開一小片冰涼濕意。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緊。
我試圖擠出一個“我很好我沒事我只是在晨練”的笑容,但臉頰肌肉僵硬得如同凍土,
扯出來的弧度一定比哭還難看?!拔摇揖褪恰瓬亓?xí)!對!溫習(xí)功課!
這個……這個‘穩(wěn)態(tài)魔力流對沖屏障’,
書上說需要……呃……需要施加一點壓力輔助理解……對!壓力!
”葛蘭大嬸顯然一個字都不信。她鼻腔里又發(fā)出一聲更響亮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哼聲,
邁開穿著磨損嚴(yán)重的厚絨拖鞋的腳,一步踏進(jìn)了我的小閣樓。
地板在她沉重的腳步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她像一座移動的肉山,
帶著一股劣質(zhì)麥酒、隔夜燉菜和濃重體味的混合氣息,
徑直朝我——或者說朝我死死抵住的那面墻——逼了過來。那股味道沖得我一陣反胃。
“壓力?哼!”她站定在我面前,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她睡袍領(lǐng)口上沾著的食物碎屑和她粗大毛孔里滲出的油光。
“我看你是給老娘找麻煩的壓力!讓開!” 她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粗短的手指上,
銅戒指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廉價的光,
毫不客氣地就要來扒拉我擋在身前的胳膊和那本沉重的書?!安恍校 ?我?guī)缀跏羌饨谐雎暎?/p>
身體爆發(fā)出絕望的力量,像只炸毛的貓一樣死死抱住那本書,整個人幾乎要趴到墻上去,
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抗拒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真的不行!葛蘭大嬸!我……我付清潔費!
我保證!墻……墻好好的!我就是在看書!
、葛蘭大嬸的胖手即將碰到我的胳膊、而我準(zhǔn)備拼死頑抗到底的千鈞一發(fā)之際——“篤篤篤。
”幾聲清晰、克制、帶著某種熟悉韻律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輕輕叩在我那扇并未關(guān)嚴(yán)、只是被葛蘭大嬸推開后就虛掩著的薄木門上。
閣樓里劍拔弩張的空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猛地一滯。我和葛蘭大嬸的動作同時僵住,
像兩尊滑稽的雕像。我保持著那個可笑的、死死抱住書本緊貼墻壁的防御姿勢,
葛蘭大嬸那只伸出的胖手也懸在半空。我們倆不約而同地,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猛地扭頭看向門口。虛掩的門被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異常干凈的手,
輕輕推開了。陽光從門外狹窄的樓梯間小窗斜射進(jìn)來,勾勒出一個挺拔清瘦的身影輪廓。
金色的發(fā)絲在光線下流淌著近乎透明的光澤,如同融化的黃金。是他。本。他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