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黑暗,死死裹纏著沈月柔。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肺腑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更多溫熱的腥甜,
濺在身下冰冷潮濕、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稻草上。冷,刺骨的冷,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凍得我牙齒咯咯作響。意識在寒熱交煎中浮沉,像狂風里殘破的紙鳶,隨時會被徹底撕碎。
破廟那扇歪斜的門板,早已擋不住外面瓢潑似的雨幕。風裹著雨水和塵土的氣息,
蠻橫地灌進來,吹得供臺上那半截殘燭火苗瘋狂搖曳,投下張牙舞爪的鬼影。
就在那燭光將滅未滅的剎那,一道撕裂雨幕的亮光猛地刺破黑暗——是車轅碾過水洼的聲音!
緊接著,幾匹神駿異常、鞍韉華麗的高頭大馬,
簇擁著一輛通體漆黑、飾以暗金螭紋的寬大馬車,
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破廟那幾乎算不上門檻的門檻之外。雨水打在車頂?shù)挠筒忌希?/p>
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聲響。車簾被一只戴著墨玉扳指、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容地掀開一角。
借著馬車檐角掛著的琉璃風燈透出的光,我看見了那張臉。沈知微。我的嫡姐。她端坐車內(nèi),
身上披著的那件銀狐裘,光潔得沒有一絲雜色,映著車內(nèi)溫潤的燭光,
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圣潔的柔暈。她微微側(cè)著臉,
似乎在傾聽旁邊那位身著紫袍、氣勢沉凝的中年男子說話。那男子氣度雍容,
眉宇間帶著久居人上的威儀,正是當朝首輔,江景明。他看向沈知微的目光,
是毫不掩飾的、沉淀了歲月的敬重與愛重。沈知微并未看向破廟的方向,
她只是隨意地、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睥睨,掠了一眼這風雨飄搖的殘破之地。
那眼神平靜無波,像看路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沒有憐憫,沒有憎惡,
只有一片徹骨的漠然。那眼神,比破廟里灌進來的寒風更冷,
比身下吸飽污水的爛稻草更令人作嘔。它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里最后一絲熱氣。
原來……這就是我沈月柔的結(jié)局。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在這骯臟的破廟里咳盡最后一滴血,
腐爛發(fā)臭。而她,沈知微,卻裹著華貴的銀狐裘,坐在首輔的馬車里,
享受著無上的尊榮和那個男人眼中沉甸甸的珍視!憑什么?!
明明是她沈月柔嫁入了煊赫的寧王府!是她在花團錦簇、艷羨無數(shù)的目光里,
踏進了那朱漆金釘?shù)拇箝T!是她該穿著云錦霞帔,戴著赤金鳳冠,成為人人仰望的世子妃!
可最后呢?那個外表俊美、內(nèi)里卻陰鷙暴戾如惡鬼的世子蕭徹!
還有那個整日青燈古佛、看似慈悲卻心如蛇蝎的老王妃!他們聯(lián)手把她拖入地獄!
休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她的臉面,也燙毀了我的人生!她沈月柔,從云端跌落泥沼,
成了整個京城的笑柄!而沈知微!
她嫁的那個當時窮酸得連件像樣長衫都沒有的書生江景明呢?
那個連我多看一眼都覺得污了眼睛的寒門子弟呢?他怎么就成了首輔?!
他怎么配讓沈知微坐上那頂她沈月柔做夢都想要的鳳冠?!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如同最熾烈的巖漿,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燒融了骨髓里的冰寒。
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掙扎著想撲向那輛馬車,想用指甲撕爛那張漠然的臉!
想問問老天爺,你瞎了眼嗎?!“呃啊——!”一口滾燙的心頭血猛地嗆咳出來,
噴濺在冰冷的泥地上,開出幾朵絕望猙獰的暗花。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被徹底抽空,
黑暗如同無邊無際的潮水,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徹底吞沒了我…………“月柔?月柔?
醒醒,我的兒,做噩夢了么?”一個帶著暖意、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聲音,像隔著水波傳來。
緊接著,一只帶著薄繭、卻異常溫暖柔軟的手,輕輕覆上了我的額頭,帶著憐惜,
輕輕擦拭著我鬢角濕透的冷汗。意識像是從萬丈冰淵里掙扎著上浮。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
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煙霞色流云錦的帳頂,帳角垂著精巧的銀絲流蘇,
在透過窗欞的晨光里,折射出細碎柔和的光芒??諝饫锔又虾玫某了悖遒?、甘醇,
絲絲縷縷,沁人心脾。身下是軟得能陷進去的錦褥,身上蓋著輕薄卻暖意融融的蠶絲被。
沒有冰冷的爛稻草,沒有刺骨的寒風,沒有令人作嘔的霉味和血腥氣。
這里是……她在沈府的閨房?我猛地坐起身,動作太大,引得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抬手,
纖細、白嫩、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沒有凍瘡,沒有污垢。我難以置信地撫摸著自己的臉,
皮膚溫熱光滑,充滿彈性。不是夢!不是那個冰冷絕望的破廟!“娘?”我轉(zhuǎn)頭,
看向床邊一臉擔憂的美婦人,是她的生母柳姨娘。她穿著半新的藕荷色襖裙,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插著一支素銀簪子,眼角眉梢?guī)еD晷⌒囊硪淼臏仨槪?/p>
此刻卻盛滿了對我真切的關懷。柳姨娘見我眼神發(fā)直,只喚了一聲便沒了下文,更是憂心,
忙握住我的手:“可是魘著了?手這樣涼!翠兒,快去廚房端碗熱熱的安神湯來!”“等等!
”我反手用力抓住柳姨娘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和顫抖,“娘!今天……今天是幾月初幾?
”柳姨娘被我抓得吃痛,又見我神色異常,嚇了一跳,但還是柔聲回答:“傻孩子,
睡糊涂了?今兒是二月初八啊。昨兒你不是還念叨著,寧王府的聘禮快送來了,
要仔細看看……”二月初八!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腦海!前世,就是這一天!
寧王府那浩浩蕩蕩、足以讓半個京城為之側(cè)目的聘禮隊伍,抬進了沈府的大門!
那紅綢鋪地、金玉滿堂、賓客盈門、恭賀聲不絕于耳的盛景,幾乎灼傷了所有旁觀者的眼睛!
而她沈月柔,是這場盛事絕對的主角!是她,即將成為寧王世子蕭徹的世子妃!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巨大的狂喜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瞬間攫住了我。老天開眼!
它聽到了我臨死前那泣血的詛咒和不甘!它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這一次,
她絕不會再踏進寧王府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火坑!
那個表面風光無限、實則早已被今上猜忌、被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的寧王府!
那個有蕭徹那個暴戾瘋子和老王妃那個毒婦的魔窟!她要嫁給江景明!
那個前世被所有人看不起、被沈知微撿了去的窮書生!
那個最后卻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首輔大人!對!江景明!這才是真正的金鳳凰!
這才是能讓她沈月柔戴上鳳冠、享盡一世榮華富貴的通天梯!
至于沈知微……我眼中閃過一絲淬毒的冷光。
既然她前世那么“好運”地撿了我不要的“垃圾”,最后卻飛上了枝頭,那么這一世,
這“潑天的富貴”和“無上的尊榮”,就讓她去替我好好“享受”吧!
讓她去嘗嘗寧王府那烈火烹油、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滋味!
讓她去承受蕭徹的暴戾和老王妃的毒手!我?guī)缀跻Τ雎晛恚?/p>
那是一種混合著極度興奮和惡意的顫栗。“娘!”我猛地掀開被子下床,
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那涼意卻絲毫壓不住我心頭沸騰的熱血,“快!
給我梳妝!要最隆重的那套!快!
”柳姨娘被我這一連串的動作和眼中駭人的光芒弄得不知所措:“月柔,
你這是……王府的聘禮午后才到,時辰還早……”“不早!一點都不早!”我打斷她,
聲音因激動而拔高,“我要去見父親!現(xiàn)在!立刻!我有天大的事要稟告父親!
關乎我沈家滿門的富貴前程!關乎女兒一生的命運!
”我推開聞聲進來、同樣一臉茫然的翠兒,沖到梳妝臺前。
菱花銅鏡里映出一張年輕、嬌艷、此刻卻因狂喜和狠厲而微微扭曲的臉龐。這張臉,
足以顛倒眾生,足以讓江景明那樣的寒門子弟,為我神魂顛倒!“快梳頭!
”我對著鏡中的自己,一字一頓,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
“把父親書房外伺候的人都支開!我要單獨見他!”沈府的書房,
永遠是那股揮之不去的陳墨和舊書紙頁混合的氣味,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父親沈崇文,
那個永遠把家族利益和自身官位刻在骨子里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
手里捻著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眉頭微蹙地看著我?!澳阏f什么?”他聲音不高,
卻帶著慣常的、令人不敢喘息的威壓,“換嫁?”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膝蓋傳來的寒意讓她頭腦更加清醒。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觸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再抬起時,眼中已蓄滿了晶瑩的淚水,恰到好處地懸在睫毛上,欲落不落,
配上我刻意顯得蒼白脆弱的臉,足以打動任何鐵石心腸的父親?!案赣H明鑒!
女兒……女兒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肩膀微微顫抖,
將一個被逼至絕境、不得不吐露驚天秘聞的柔弱女兒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女兒……女兒前些日子隨母親去大相國寺進香,無意間……無意間在后山僻靜處,
聽到兩個形跡可疑的王府侍衛(wèi)在密談!”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恐懼,
“他們說……說寧王……寧王殿下在封地,似有……似有不臣之舉!府庫私藏甲胄逾制!
還暗中……暗中結(jié)交邊將!更……更可怕的是……”猛地吸了一口氣,
像是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喉嚨,“他們說……說圣上龍體欠安已久,
幾位皇子……皇子之間暗流洶涌,寧王府……已被卷入了奪嫡的漩渦!
是……是砧板上的魚肉啊父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
狠狠扎向沈崇文最敏感、最恐懼的神經(jīng)。他的臉色,在她刻意渲染的恐怖話語中,
肉眼可見地褪去了血色,捻著佛珠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他陡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和他手中佛珠串因用力而發(fā)出的細微摩擦聲,格格不入。
“一派胡言!”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沙啞,眼神銳利如刀地刺向我,
試圖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撒謊的痕跡,“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豈是你能妄議的?
從何處聽來的流言蜚語!”“父親!”再次重重磕頭,淚水終于滾落,順著臉頰滑下,
滴落在青磚上,暈開小小的深色圓點,“女兒就是有一萬個膽子,
也不敢拿這等抄家滅族的大事來玩笑!女兒聽得真真切切!那些話……句句如刀,字字誅心!
女兒當時嚇得魂飛魄散,躲在假山后連氣都不敢喘!若非事關家族存亡,關乎父親仕途前程,
關乎女兒終身所托,女兒就是爛在肚子里,也絕不敢吐露半個字?。 蔽姨饻I眼婆娑的臉,
眼中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絕望和哀求:“父親!寧王府看著鮮花著錦,實則已是烈火烹油!
女兒若嫁過去,一旦王府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女兒死不足惜,
可我們沈家……父親您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清譽、官位,都將毀于一旦!
整個家族都要為女兒陪葬??!”沈崇文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他扶住書案的邊緣,手背上青筋暴起。冷汗,細細密密的冷汗,終于從他額角滲出。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劇烈地變幻著,
震驚、恐懼、懷疑、權衡……種種復雜的情緒在其中瘋狂翻涌。書房里那股墨香紙味,
此刻仿佛都染上了鐵銹般的血腥氣。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動搖和深切的恐懼。我知道,
火候到了。我挺直了脊背,淚水未干,眼神卻陡然變得堅定而充滿蠱惑,聲音也壓低,
帶著一種指點迷津般的誘惑:“父親,女兒并非只為自身安危。
女兒……女兒還看到了另一條路!一條不僅能保全沈家,
更能讓我沈家門楣更添光彩的青云之路!”沈崇文渾濁疲憊的眼睛猛地抬起,
銳利如鷹隼:“說!”“父親可還記得,前些日子,二姐姐……二姐姐不是被祖母做主,
許給了那個寄居在府中寒園、叫江景明的窮書生嗎?”她刻意加重了“窮書生”三個字,
嘴角卻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父親,女兒近來仔細留意過此人!他雖出身寒微,
寄人籬下,卻絕非池中之物!其學識淵博,見解獨到,心性堅韌隱忍,
更難得的是……女兒觀其面相,龍睛鳳頸,貴不可言!此乃大器晚成、潛龍在淵之相??!
”向前膝行一步,仰著頭,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在描繪她所預見的神跡:“父親,女兒敢斷言!此人,
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定能金榜題名,蟾宮折桂!甚至……甚至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若將女兒嫁與此人,以我沈家之力暗中扶持,他日此人青云直上,我沈家便是從龍首功!
潑天的富貴,滔天的權勢,指日可待!這,才是真正穩(wěn)妥、真正光耀門楣的康莊大道!
”“而二姐姐,”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悲憫”而“無奈”,“她性子溫婉柔順,不爭不搶,
嫁給寧王世子,或許……或許能在那等深宅大院里,求得一份安穩(wěn)。王府傾軋雖險,
但以二姐姐的柔順,未必不能……保全自身??偤眠^跟著那前途未卜的窮書生,蹉跎一生,
清苦度日啊父親!”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
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父親!為了沈家百年基業(yè),為了父親官途永固,女兒求您!
允了女兒吧!將寧王府的親事,換給二姐姐!女兒……女兒愿嫁江景明!女兒愿為沈家,
賭上這一生!請父親成全!”死寂。書房里只剩下沈崇文沉重而紊亂的呼吸聲。
他緩緩閉上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得飛快,發(fā)出急促的“嗒嗒”聲,
暴露著他內(nèi)心驚濤駭浪般的掙扎。過了許久,久到我膝蓋的冰冷都麻木了,他才猛地睜開眼,
那眼神里,家族存續(xù)的恐懼和對滔天權勢的貪婪,最終徹底壓倒了其他。他盯著,
眼神復雜難辨,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所言,有幾分把握?
”“女兒愿以性命擔保!”斬釘截鐵,眼神灼灼,帶著獻祭般的狂熱。
沈崇文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帶著腐朽的墨味和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他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低沉而沙?。骸啊耸拢菸以傧胂?。
你……先退下吧?!彼?,父親心動了。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偽裝,
我?guī)缀跏酋咱勚酒鹕?,臉上那悲戚絕望的神情再也維持不住,嘴角無法抑制地向上揚起,
露出一個混合著得意、狂喜和惡毒的笑容。成了!我贏了!這一次,
那頂象征著無上尊榮的鳳冠,注定要戴在她沈月柔的頭上!沈知微,你就等著,
去替我承受寧王府那焚身的烈焰吧!……午后,寧王府那足以閃瞎人眼的聘禮隊伍,
果然如前世一般,浩浩蕩蕩地抬進了沈府。紅綢鋪地,箱籠堆積如山,
金玉珠光幾乎要溢出來。滿府的下人奔走相告,喜氣洋洋。然而,這潑天的富貴,
這喧囂的盛景,此刻在我眼中,卻如同催命的符咒,猙獰而可笑。我躲在垂花門后,
冷眼看著??粗赣H沈崇文強作鎮(zhèn)定的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僵硬笑容下深藏的恐懼。
看著嫡母王氏,臉上那虛假的喜氣里,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和疑慮。
看著府中眾人對著那堆積如山的聘禮,發(fā)出的、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捏@嘆和艷羨。他們的目光,
有意無意地掃過人群邊緣那個安靜的身影。她的嫡姐,沈知微。
她穿著一身半舊的藕荷色襦裙,素凈得與這滿堂的錦繡輝煌格格不入。
她就那么靜靜地站在角落,微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瓷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
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身上分割出明暗的光影。
她就站在那片光影交織的模糊地帶,仿佛一個被遺忘在熱鬧之外的影子。平靜。
太過于平靜了。沒有不甘,沒有怨懟,
沒有一絲一毫前世我記憶中她偶爾流露出的、對命運不公的隱忍。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仿佛眼前這足以改變?nèi)魏闻用\的盛事,與她毫無干系。這詭異的平靜,像一根細小的刺,
扎進了她狂喜的心底。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安,悄然滋生。沈知微……她不該是這樣的。
前世這個時候,她雖然也沉默,但眼底深處,分明藏著對未來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而不是現(xiàn)在這種……仿佛洞悉一切、又仿佛置身事外的淡漠。
難道她也……一個可怕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狠狠掐滅。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老天爺只眷顧了她沈月柔!她沈知微憑什么?!就在這時,沈知微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緩緩抬起眼,朝我藏身的垂花門方向望了過來。視線在空中短暫地交匯。那雙眼睛,清澈,
平靜,深不見底。沒有恨意,沒有憤怒,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就像兩泓深秋的寒潭,
映著門外的喧囂和浮華,卻只投下冰冷的倒影。那眼神,平靜得讓人心頭發(fā)毛。甚至,
對著她這個方向,極淡、極淡地,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快得仿佛是她的錯覺。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得頭皮一麻!那是什么?是嘲諷?是憐憫?
還是……洞穿一切的平靜?心底那絲剛剛被掐滅的不安,如同澆了油的野草,瞬間燎原!
她知道了?她看穿了?她憑什么?!不!不可能!她一定是裝的!強作鎮(zhèn)定罷了!
等到花轎抬進寧王府那個魔窟,有她哭的時候!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尖銳的痛楚驅(qū)散心頭那莫名的不安和寒意。沈知微,你等著!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下飛快滑過。府中上下都在為兩樁親事忙碌,只是那忙碌中,
總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和小心翼翼。父親沈崇文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
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眉頭鎖得死緊,偶爾看向我的眼神,
充滿了審視和一種沉重的、仿佛押上全副身家的孤注一擲。終于,
到了“換嫁”塵埃落定那日。父親的書房再次成了風暴中心。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
沈知微依舊穿著那身素凈的舊衣,安靜地站在下首。而我,則站在父親身側(cè),
強忍著心頭的激動和一絲莫名的不安,等待著那決定性的宣判。沈崇文坐在書案后,
臉色灰敗,眼神疲憊而復雜。他目光沉沉地掃過我和沈知微,最終,
那沉重的視線落在了沈知微身上。他緩緩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礫磨過,
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知微……寧王府……這門親事……體面尊貴,
關乎我沈家……滿門榮辱。你……你性子沉穩(wěn)……更……更擔得起這份重任。
”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又似乎在說服自己,“月柔……她……她年幼跳脫,
恐……恐難當王府主母之責。為父……思慮再三……決定……”后面的話,
他幾乎說不下去了,仿佛承認這個決定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屈辱和風險。
就在這窒息的沉默里,沈知微抬起了頭。她沒有看父親,也沒有看我。那雙清凌凌的眸子,
平靜無波地直視著前方虛空中的一點,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她沒有哭鬧,沒有質(zhì)問,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只是極其平靜地,用一種陳述事實般的語氣,
清晰地吐出了三個字:“女兒,遵命?!蹦锹曇舨桓撸瑓s像冰珠砸在玉盤上,清脆,冰冷,
瞬間凍結(jié)了書房里所有粘稠的空氣。沒有不甘,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淡漠。
仿佛接受的不是一門足以吞噬她的親事,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
沈崇文像是被這過于平靜的順從噎住了,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他臉上掠過一絲錯愕,
隨即是更深重的、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而我,站在一旁,心頭那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
幾乎要沖破我的喉嚨!成了!真的成了!我賭贏了!沈知微,她認命了!
她要去替我承受那萬劫不復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平靜得如此詭異?
為什么她順從得如此徹底?那三個字,像冰冷的針,扎在我狂喜的泡沫上,
刺出一個個細小的、卻無法忽視的孔洞。一絲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她真的……只是認命嗎?……寧王府的花轎,終究還是來了,接走的卻是沈知微。
嗩吶聲震天響,鑼鼓喧闐,紅綢漫天飛舞,幾乎要將整條街染紅。
那頂八人抬的、描金繪鳳、奢華得令人窒息的朱漆大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谏蚋T前。
王府派來的迎親隊伍,仆從如云,個個衣著光鮮,氣派非凡,引來無數(shù)百姓的圍觀和驚嘆。
我躲在閨房的窗后,指尖死死摳著冰涼的窗欞,指甲幾乎要折斷。看著沈知微被喜娘攙扶著,
一步步走向那頂象征著無上尊榮、也象征著無盡深淵的花轎。
她穿著王府送來的、繡工繁復到極致的正紅色嫁衣,金線織就的鳳凰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幾乎要振翅欲飛。頭上蓋著厚重的、綴滿珍珠流蘇的龍鳳呈祥蓋頭,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她走得很穩(wěn),身姿挺拔,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顫抖。那身量,在華麗嫁衣的襯托下,
竟透出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沉靜而堅韌的力量感。這感覺……陌生得令人心悸。
花轎被穩(wěn)穩(wěn)抬起,在震耳欲聾的喜樂和鼎沸的人聲中,漸行漸遠。那刺目的紅,
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灼燒著我的眼睛。直到那團紅徹底消失在街角,
我才猛地松開摳著窗欞的手,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低頭一看,指甲竟已劈裂,
滲出了殷紅的血珠?!靶〗?!江家的花轎也到門口了!”翠兒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臉上帶著喜氣,“雖……雖比不上王府的排場,可瞧著也干凈整齊呢!
姑爺……姑爺親自來了!”江景明?他來了?心頭那點因沈知微而起的莫名寒意,
瞬間被巨大的得意和輕蔑沖散。對著菱花鏡,
仔仔細細地整理著自己身上這件臨時趕制的、遠不如王府嫁衣華貴的嫁衣,
扶了扶鬢邊那支分量十足的金簪——這是她特意要求,壓過沈知微那素銀簪子的象征。
鏡中的女子,眼波流轉(zhuǎn),帶著精心算計過的嫵媚和即將得償所愿的興奮。江景明?
那個前世被沈知微撿了去的窮酸?這一世,他是她沈月柔的囊中之物!
是她通往鳳冠霞帔的墊腳石!“走!”揚起下巴,嘴角勾起志得意滿的笑容,扶著翠兒的手,
裊裊婷婷地走向側(cè)門。門外,果然停著一頂簡樸的青布小轎,兩個轎夫穿著半舊的藍布褂子,
老實巴交地垂手站著。轎子旁,立著一個身著半新青色長衫的青年。江景明。他身量頎長,
面容清俊,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朗氣質(zhì)。只是那身青衫洗得有些發(fā)白,
袖口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磨損痕跡。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輪廓。
看到我出來,他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拘謹和討好的笑容,
深深一揖:“月柔妹妹?!甭曇羟謇蕼貪?,帶著讀書人的斯文。然而,就在他抬眼的剎那,
我捕捉到了!那藏在溫潤笑意和刻意討好的眼神深處,飛快掠過的一絲……銳利。
像藏在鞘中的匕首,寒光一閃而逝。那眼神,冰冷,審視,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
絕不屬于一個真正單純、一心攀附的寒門書生!那感覺……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猝不及防地舔過她的后頸!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脊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氣,
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怎么回事?!
他……他看她的眼神……怎么會是這樣?!那絕不是愛慕,不是癡迷,
更不是攀上高枝的狂喜!那是一種……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走進陷阱時的……算計?!不可能!
一定是錯覺!是陽光太刺眼!肯定是她被沈知微那詭異的平靜攪亂了心神!
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維持著臉上嬌媚的笑容,甚至故意放軟了聲音,
帶著一絲委屈和嬌嗔:“景明哥哥,讓你久等了?!?我伸出手,做出要他攙扶的姿態(tài)。
江景明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那絲銳利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溫順和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他連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指尖冰涼。
“月柔妹妹言重了,能等月柔妹妹,是在下的福分。”他的聲音依舊溫潤,
帶著一種讓人放松的磁性??赡侵讣鈧鱽淼谋溆|感,卻像毒蛇的信子,纏繞上她的手腕,
揮之不去。坐進那頂窄小、搖晃的青布小轎里,轎簾放下,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狹小的空間里,光線昏暗。轎子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轎外,
是江景明刻意放柔、帶著討好意味的溫聲細語:“月柔妹妹坐穩(wěn)了,路途有些遠,若是不適,
隨時喚我?!甭曇舾糁I簾傳來,依舊動聽。可她的心,卻如同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方才那驚鴻一瞥的銳利眼神,此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不斷放大,扭曲。
那絕不是錯覺!那眼神,冰冷,清醒,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嘲弄?為什么?
一個需要靠著她沈家施舍、才能勉強娶到高門庶女、改變命運的窮書生,
他憑什么用那種眼神看她?!他憑什么敢?!
難道……難道他也……一個比之前更加荒誕、更加恐怖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生,
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讓我窒息!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老天爺只眷顧了她沈月柔!
江景明他算什么東西?!轎子搖搖晃晃,每一次顛簸都像碾在她的心尖上。
外面江景明溫言軟語的關切聲,此刻聽在耳中,卻如同惡魔的低語,
充滿了虛偽和令人作嘔的算計??謶?,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來,
淹沒了方才的得意和狂喜。死死攥緊了嫁衣的衣角,掌心全是冷汗。指甲劈裂處的刺痛,
此刻變得無比清晰。這一局……她真的贏了嗎?
青布小轎在京城七拐八繞的陋巷里顛簸了不知多久,終于在一扇斑駁掉漆的烏木門前停下。
門楣低矮,門環(huán)銹跡斑斑,透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寒酸氣?!靶〗?,到了。
”江景明溫潤的聲音在轎外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體貼。他親自打起轎簾,伸出手。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因他眼神而起的莫名寒意,將手搭在他冰涼的手指上。
指尖傳來的冷意讓她又是一陣心悸。他,動作輕柔,無可挑剔。
眼前是個小小的、一進的院子。青磚鋪地,角落里一口老井,旁邊歪著一棵半枯的石榴樹。
正房三間,門窗半舊,窗紙有些地方還破了洞,用粗糙的桑皮紙草草糊著。
東邊一間稍矮小的廂房,估計是廚房。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潮濕的霉味,
混雜著劣質(zhì)油煙的嗆人氣。這就是她沈月柔,未來的首輔夫人,如今的“家”。
心頭涌起巨大的落差和屈辱。這破敗,這寒酸,與前幾日寧王府那潑天富貴的聘禮隊伍,
與沈知微坐上的那頂描金繪鳳的八抬大轎,形成了令人發(fā)指的對比!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
她拼命告訴自己:忍!必須忍!江景明是潛龍,這里是暫時的泥潭!
只要能熬到他飛黃騰達的那一天,今日所受的所有屈辱,都將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委屈月柔妹妹了?!苯懊髡驹谖疑韨?cè),微微垂首,語氣帶著歉意,眼神卻平靜無波,
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寒舍簡陋,比不得沈府萬一。不過……”他頓了頓,
抬眼看向我,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意味深長的弧度,“景明必當發(fā)奮苦讀,早日博取功名,
定不讓小姐……久居此地?!蹦恰熬镁哟说亍彼膫€字,他咬得極輕,
卻像冰錐一樣刺進我耳中。強擠出一個溫婉順從的笑容:“夫君言重了。夫妻一體,
甘苦與共。妾身……不委屈?!苯酉聛淼娜兆樱缤萑胍惶侗湔吵淼哪嗾?。江景明待我,
表面無可挑剔。他每日去城南的破舊書院讀書,早出晚歸。回來時,
總會帶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有時是路邊攤的一支絨花,有時是書鋪里淘換來的半本殘卷,
用那雙看似溫潤實則冰涼的手遞給我,說著“委屈月柔了”之類的話。
他用沈家?guī)淼?、那筆為數(shù)不多的“嫁妝”銀子,
請了一個手腳粗笨、眼神渾濁的婆子回來做飯漿洗。那婆子做的飯菜,永遠是一股糊味,
咸淡不分。漿洗的衣服,總帶著一股曬不凈的餿味。院子的霉味和油煙味,
日復一日地侵蝕著她的鼻腔和忍耐。夜里,他睡在隔出來的簡陋書房,與她分房而居。
美其名曰,寒窗苦讀,不敢分心,更不敢唐突佳人。那扇薄薄的木板門,
將我們隔成了兩個世界。我躺在冰冷僵硬的土炕上,聽著隔壁他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響,
還有那婆子震天響的呼嚕,只覺得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不適。前世在寧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