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零七分,辦公室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疲憊。中央空調(diào)嗡嗡作響,
吹出的風帶著復印機粉塵和隔夜外賣的混合氣味。我,王濤,市場部一個不起眼的小主管,
正對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預算表,感覺眼球被那些跳動的數(shù)字吸干了最后一點水分。
季度匯報在即,手下小張交上來的方案錯漏百出,
主管趙明的釘釘消息像催命符一樣釘在屏幕右上角:“@王濤 下午四點前必須定稿,
李總等著看!”太陽穴突突地跳,我端起手邊那杯早已涼透、浮著一層可疑油脂的速溶咖啡,
灌了一大口。劣質(zhì)的苦澀在舌根蔓延,勾得胃里一陣抽搐。視線模糊了一瞬,
下意識地轉(zhuǎn)向工位隔板。隔板上,貼著一張A4紙打印的蠟筆畫。
一朵歪歪扭扭的黃色向日葵,綠色的莖稈畫得像根拐杖,
旁邊用鉛筆笨拙地寫著“爸爸加油”。那是女兒妞妞五歲時的“杰作”。
每次被壓得喘不過氣,這張粗糙的畫就成了唯一的慰藉??纱丝?,看著那歪斜的向日葵,
想到昨晚妻子周梅紅著眼圈抱怨“你爸又打電話催我們周末過去了,妞妞作業(yè)還沒寫完”,
還有岳父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心里的沉重感非但沒減輕,反而像灌了鉛一樣往下墜。
就在這時,一縷極其清雅的茉莉花香,像無聲的溪流,悄然穿透渾濁的空氣,
浸潤了我的鼻腔。這香氣,每天下午三點左右,都會準時出現(xiàn)。我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
越過眼前堆疊的文件盒,穿過兩排灰藍色的格子間隔板,落在一個角落的工位上。蘇晚。
她正微微側(cè)身,低頭專注地看著手里的文件。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她身上流淌。
她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淺杏色雪紡襯衫,領口系著小小的飄帶,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手腕。襯衫的垂感極好,服帖地勾勒出肩頸流暢柔和的線條,
收腰處恰到好處地束起,顯出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下面是條剪裁利落的深灰色九分西褲,
包裹著筆直修長的雙腿,腳上一雙裸色尖頭高跟鞋,襯得腳踝精致玲瓏。
她的頭發(fā)是深栗色的,此刻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落在光潔的頸側(cè),
隨著她翻動紙頁的動作輕輕晃動。陽光跳躍在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上,鼻梁挺直秀氣,
唇色是自然的粉潤,微微抿著,透著一絲專注和沉靜。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那里,
像一幅精心構(gòu)圖的光影畫。那清雅的茉莉花香,仿佛是她無聲的注腳,
將格子間里所有的喧囂、壓力和油膩都隔絕開來,只留下一片讓人心安的靜謐。
我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電腦右下角的微信圖標瘋狂閃爍起來。是妻子周梅的頭像。點開,
一連串的語音條跳出來,不用聽也知道內(nèi)容——無非是岳父岳母周末要來,
家里要如何打掃準備,
妞妞的鋼琴課時間沖突了怎么辦……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排和隱隱的不耐煩。
最后一條是文字:“爸說讓你把他那瓶茅臺帶上,周末陪他喝兩杯。還有,別又回來那么晚!
”一股熟悉的煩悶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抓住那縷若有似無的茉莉香,
卻只聞到更多速溶咖啡的酸腐氣。我煩躁地關掉微信窗口,目光卻忍不住又飄向蘇晚的方向。
蘇晚比我晚來公司一年,分在市場部另一個組,算平級。她的美麗是公認的,
但更吸引人的是她身上那種沉靜溫婉的氣質(zhì),像一株空谷幽蘭,不爭不搶,卻自有光華。
公司里對她示好的男同事不少,但她總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禮貌周全,卻難以靠近。
關于她的婚姻,隱約聽說是嫁了個做小生意的本地人。我們之間除了必要的跨組協(xié)作,
幾乎沒有私交。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這每天下午三點,準時飄來的茉莉花香,
和我那幾秒鐘下意識的目光追隨。這成了我高壓職場生活里,
一個隱秘的、帶著一點點甜味的喘息口。它無關風月,更像是一種對美好事物的本能向往,
一種在泥濘現(xiàn)實中短暫的精神逃離。我知道這很危險,也知道界限在哪里。我們都有家庭,
都有各自需要背負的責任。就像隔板上妞妞那幅歪扭的向日葵,它提醒著我,我的根在哪里,
我的責任是什么。而蘇晚,她無名指上那枚低調(diào)的鉑金指環(huán),
以及偶爾接起電話時那聲低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嗯,知道了”,
也清晰地昭示著她的歸屬。日子在報表、會議、釘釘轟炸和家庭瑣碎的撕扯中滑入了深秋。
公司接了一個重要客戶的大項目,整個市場部連軸轉(zhuǎn),加班成了常態(tài)。那晚又熬到快十一點,
辦公室只剩下我和蘇晚兩組的人還在趕最后的方案整合。巨大的壓力下,
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巴踔鞴?,你看下這部分數(shù)據(jù),對方新給的樣本量有調(diào)整,
我們之前的分析可能需要微調(diào)?!碧K晚拿著文件走過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但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倦色。她把文件放在我桌角,俯身指著其中一行。距離很近,
那熟悉的茉莉花香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氣息,清晰地縈繞過來。
我甚至能看到她眼底淡淡的青影,和微微干燥的唇瓣。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悄然劃過心頭。
“好,我看看?!蔽覐娖茸约喊炎⒁饬性谖募希羌鈪s貪婪地捕捉著那縷清雅。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突然在寂靜的辦公室里炸響!是蘇晚放在桌上的手機。
屏幕上跳躍著一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但蘇晚的臉色在看清號碼的瞬間,倏地變了。
那是一種混合著恐懼、厭惡和深深疲憊的表情,快得像閃電劃過夜空,
隨即被她迅速垂下眼簾的動作掩蓋。她飛快地拿起手機,手指有些顫抖地按了拒接。
但僅僅過了幾秒,鈴聲再次瘋狂地響起,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蠻橫,
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圍幾個加班的同事都詫異地抬起頭。蘇晚的臉色更白了,
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再次拒接,動作帶著一絲決絕。然而,
手機屏幕固執(zhí)地亮著,那個號碼第三次撥了進來!這一次,蘇晚沒有立刻拒接。
她看著那不斷閃爍的屏幕,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絕望。最終,
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認命般地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聲音壓得極低:“喂?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一個男人粗暴的、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吼聲,
即使在蘇晚緊緊捂住話筒的情況下,離她最近的我,還是聽到了幾個破碎的詞:“…錢!
…**!…再不拿回來…老子弄死你!…” 聲音充滿了戾氣和威脅。蘇晚背對著我,
肩膀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她沒有說話,只是死死地握著手機,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單薄的脊背在微微顫抖。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電話那頭似乎吼完了。
蘇晚極其艱難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知道了…我會想辦法…” 然后,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飛快地掛斷了電話。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同事們面面相覷,
隨即又都低下頭,假裝忙碌,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尷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蘇晚僵在原地,
背對著所有人,肩膀依舊在微微顫抖。那清雅的身影,此刻看起來是那么的單薄、無助,
像狂風里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我坐在那里,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憤怒、心疼、還有一股強烈的想要沖過去保護她的沖動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我想站起來,
想對她說點什么,哪怕只是遞一張紙巾。然而,就在這時,
我自己的手機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岳父的來電顯示。我盯著屏幕上那個名字,
像被施了定身咒。岳父那張嚴肅得近乎刻板的臉龐,妻子周梅略帶埋怨的眼神,
還有女兒妞妞懵懂的小臉,瞬間在眼前交織。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
將我死死地按在椅子上。我仿佛看到岳父不悅地皺起眉頭,聽到周梅說:“王濤,
我爸找你肯定有正事,快接?。?/p>
” 我甚至能感受到妞妞如果知道爸爸媽媽吵架時那種害怕的眼神。所有想要起身的沖動,
所有想要表達關心的言語,都被這沉重的現(xiàn)實死死地壓回了心底。
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手心滲出的冷汗。我最終,
只是默默地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冷苦澀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
帶來一陣刺痛。蘇晚在原地僵立了幾秒,然后,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
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眼圈微微泛紅。她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拿起桌上那個小巧的、印著茉莉花紋的保溫杯,低聲對旁邊的組員說了句:“我去倒點水。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茶水間的走廊拐角,依舊挺直,
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脆弱和倔強。那晚加班結(jié)束得很晚。我在離開公司前,
鬼使神差地繞到茶水間。里面空無一人,只有飲水機還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諝庵?,
似乎還殘留著那縷清雅的茉莉花香,混合著一種淡淡的、悲傷的氣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
又是三點。茉莉花香準時飄來。蘇晚坐在她的位置上,側(cè)影依舊沉靜美好,
仿佛那晚的狼狽從未發(fā)生。只是她無名指上的戒指,似乎不見了。我去茶水間沖咖啡,
恰好她也拿著杯子進來。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低著頭接熱水,
側(cè)臉的線條柔和而專注。陽光透過窗戶,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
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巴踔鞴堋!彼鋈惠p聲開口,沒有抬頭,聲音像羽毛一樣輕。“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澳翘焱砩稀x謝你?!彼K于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我,
嘴角努力彎起一個淺淺的、帶著點苦澀的弧度,“沒有…多問。”她的眼睛很亮,
像蒙著一層水光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著我的倒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的情緒。
那眼神,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我一下?!皼]…沒什么?!蔽矣行┗艁y地避開她的視線,
只覺得喉嚨發(fā)干,臉頰發(fā)燙,“應該的。” 這三個字說出來,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什么叫應該的?我明明什么都沒做。她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茶水間里安靜得能聽到飲水機加熱管的低鳴。她的目光落在我肩膀上,
那里不知何時蹭到了一小塊早上吃餅干留下的碎屑。她忽然伸出手,動作自然而輕柔,
指尖輕輕拂過我的肩頭,將那點碎屑撣去。她的指尖帶著溫熱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襯衫面料,
清晰地傳遞到我的皮膚上。那一瞬間的接觸,短暫得如同錯覺,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防御。我的身體猛地一僵,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她觸碰的地方,
西服下的皮膚仿佛被燙傷,
舊日婚姻里那些無休止的妥協(xié)、岳父岳母帶來的無形壓力、妻子周梅日益增長的抱怨,
都在這溫柔的觸碰下變得格外清晰和刺痛。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抓住她的手,
告訴她我看到了,我聽到了,我很心疼,我可以……“王主管,你的咖啡要溢出來了。
”她輕聲提醒,收回了手,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沉靜的表情,
仿佛剛才那輕柔的觸碰只是我的幻覺。我猛地回過神,低頭一看,
滾燙的咖啡已經(jīng)從杯口漫出,燙到了我的手背。我慌忙關掉熱水,狼狽地抽紙巾擦拭。
“小心點?!彼穆曇粢琅f平靜,端著接滿熱水的杯子,對我微微點了點頭,
便轉(zhuǎn)身離開了茶水間。我站在原地,看著手背上那片被燙紅的皮膚,火辣辣地疼。
那縷熟悉的茉莉花香漸漸淡去,茶水間里只剩下速溶咖啡甜膩的香精味。
我攥緊了手里的紙巾,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剛才那一瞬間的悸動和隨之而來的巨大恐懼,
像兩股相撞的激流,在心底劇烈翻騰。勇氣?我連杯子里溢出的咖啡都控制不住,
又拿什么去對抗那早已扎根、盤根錯節(jié)的現(xiàn)實?女兒妞妞的臉龐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晚的遭遇和茶水間那個短暫的觸碰,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我和蘇晚之間,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似乎被什么東西戳破了一個小洞,透進一絲光亮,
也灌進了更多的寒風。我們依舊保持著同事的距離,點頭之交的禮貌,
但每一次目光不經(jīng)意的交匯,每一次在茶水間或走廊的短暫相遇,
空氣里都多了一絲欲言又止的沉默和心照不宣的復雜。
日子在高壓的工作和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圍中繼續(xù)。岳父岳母的定期“視察”成了固定的負擔,
妻子周梅在娘家的影響下,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從工作收入到對女兒的培養(yǎng)計劃,
事無巨細。妞妞在幼兒園的社交障礙問題似乎更明顯了,
老師再次委婉地建議我們尋求專業(yè)幫助。生活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wǎng)。一個周五的深夜,
妞妞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哭鬧不止。我和周梅手忙腳亂地帶她去醫(yī)院。急診室里人滿為患,
孩子的哭鬧聲、大人的焦急詢問聲混雜在一起。妞妞因為難受和害怕,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哄都哄不好。周梅抱著孩子,又急又氣,忍不住沖我發(fā)火:“都怪你!平時不管孩子!
現(xiàn)在好了!要是燒壞了腦子怎么辦?我怎么跟我爸媽交代?!
”她的聲音在嘈雜的急診室里顯得格外尖銳刺耳。我疲憊不堪地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看著妻子因為焦急而扭曲的臉龐,聽著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