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深圳龍華熱浪能把人烤化。三和人才市場門口,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汗臭、餿味、劣質(zhì)煙味攪成一鍋餿粥。 我攥著最后搶到的日結(jié)單,
汗水把“張偉”二字洇成墨團。老貓縮在橋洞陰影里啃冷饅頭,掰一半給我:“偉哥,信我,
今晚‘黑蜘蛛’網(wǎng)吧通宵,明早電子廠招20人!” 我們分抽一支皺巴巴的雙喜煙,
煙灰燙穿印著喜羊羊的泡沫地墊。他指著對面“掛壁公寓”霓虹燈:“等攢夠錢,
回梧州開個粉店,請你吃雙份叉燒!” 那夜我扛完60箱死沉的電路板,
回橋洞只剩滿地煙頭和壓著半塊綠豆糕的紙條:“急事,勿念。
” 十年后我在“掛壁公寓”當夜班保安,監(jiān)控里見個男人蜷在老地方啃饅頭。
沖出去揪住他衣領(lǐng),摸到袋里硬物——發(fā)霉的綠豆糕,裹著2009年那張洇暈的日結(jié)單。
手機突然狂震,陌生號短信:“張偉,錢在老家灶臺第三塊磚下。當年偷你日結(jié)錢救命,
對不住。別回信,號碼租的?!?009年的深圳龍華,八月正午的太陽像個燒紅的烙鐵,
死死摁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上。三和人才市場門口,人浪翻涌,擠得密不透風。
汗酸味、隔夜飯菜的餿味、劣質(zhì)香煙的辛辣味,
還有不知誰身上散發(fā)的、類似死老鼠的隱約腐臭,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塞滿鼻腔,
直沖天靈蓋。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吸進肺里沉甸甸的。我,張偉,像條被扔上岸的魚,
在人群里徒勞地撲騰。三天了,顆粒無收。身上那件灰撲撲、領(lǐng)口磨出毛邊的化纖T恤,
濕漉漉地貼在嶙峋的脊梁骨和前胸,勾勒出肋骨的形狀。喉嚨干得冒煙,舔舔嘴唇,
咸澀的汗珠滾進嘴角。兜里最后兩個鋼镚,硌著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
提醒著我今晚可能又要“掛壁”(露宿街頭)的命運。“電子廠!搬貨!日結(jié)八十!
最后五個名額!手腳麻利的來!”一聲破鑼嗓子像炸雷劈開喧囂!人群瞬間化作沸騰的蟻群,
瘋狂地向前涌動。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疲憊和不適,我眼珠子赤紅,
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蠻力。胳膊肘頂開旁邊一個禿頂大叔的軟肋,
腳底下不知踩了多少雙廉價拖鞋,耳畔是各種方言的咒罵和推搡。腎上腺素飆升,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那張紙!終于,一只汗津津、指甲縫嵌滿黑泥的手,
死死攥住了一張飄過來的、帶著油墨味的紙片!擠出人群,肺像破風箱般拉得生疼,
后背濕冷一片,不知沾了誰的汗還是口水。顧不上喘勻氣,我像捧著救命稻草,
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被汗水瞬間浸透、變得半透明的紙片攤開。
上面用廉價的藍色圓珠筆潦草地寫著:“電子廠搬運”,“日結(jié)80”,
還有我的名字——“張偉”。汗水無情地洇開了墨跡,“張偉”二字暈成一團模糊的墨團,
像一滴委屈的淚。心,終于落回肚子里一點點。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一頭扎進三和大廈投下的巨大陰影里——三和橋洞。這里像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惡臭的獸口。
尿臊氣、霉爛味、垃圾發(fā)酵的酸腐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橋洞里光線昏暗,
橫七豎八地躺著、坐著、靠著形形色色的人。眼神大多空洞麻木,
像被抽走了靈魂的破布娃娃。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咳嗽,像破舊的鼓風機?!皞ジ?!這兒!
”是老貓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縮在橋墩和冰冷水泥墻形成的夾角里,
像只真正的老貓找到了庇護所。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印著“XX飼料”的藍色工裝敞著懷,
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皮膚黝黑粗糙。他正就著半瓶撿來的、瓶身沾滿污漬的礦泉水,
小口小口地啃著一個干癟發(fā)硬的冷饅頭,腮幫子費力地蠕動著,每一口都帶著艱難的吞咽。
我一屁股坐在他旁邊那塊布滿污漬、印著模糊喜羊羊圖案的泡沫地墊上,震起一片灰塵。
地墊邊緣被煙頭燙出好幾個焦黑的窟窿,像丑陋的傷疤?!皳屩??”老貓眼皮都沒抬,
聲音含混在饅頭里,專注得仿佛那是世間唯一的美味。“嗯,電子廠搬貨,八十。
”我抹了把臉上的汗,黏糊糊的觸感讓人難受?!安?!行啊偉哥!”老貓終于抬起頭,
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草熏得焦黃的牙,眼角堆起深深的、刀刻般的褶皺,
像干涸龜裂的土地?!敖裢聿挥梦刮米恿耍咳ァ谥┲搿俊彼傅氖歉浇畋阋说暮诰W(wǎng)吧,
通宵十塊。我點點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更多聲音。老貓嘿嘿笑了兩聲,
把手里那半瓶渾濁的礦泉水遞過來。我接過來,仰頭灌了一大口。
水帶著一股濃重的塑料味和鐵銹味,溫吞吞的,但此刻勝過任何瓊漿玉液,
冰涼的水線滑過灼燒的食道,暫時壓下了五臟廟里造反的饑火。
他小心翼翼地從皺巴巴、幾乎被汗水浸透的軟包“雙喜”煙盒里,
抖出最后一根同樣皺巴巴的香煙。煙絲都漏出來一些。他異常鄭重地把那根煙從中間掰斷,
遞給我半截。我們各自摸出廉價的塑料打火機,“咔嚓”、“咔嚓”,
兩朵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亮起,點燃了那半截皺巴巴的煙。辛辣、劣質(zhì)的煙霧鉆進肺里,
嗆得我猛烈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短暫的、麻痹神經(jīng)的放松感,
仿佛所有的疲憊和焦慮都被這煙霧暫時驅(qū)散。我們沉默地抽著,誰也沒說話。
煙灰積了長長一截,老貓才在身下的泡沫地墊上按滅煙頭?!白汤病币宦曒p響,
一股焦糊味散開,喜羊羊的臉上又添了一個新的黑疤。
他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煙霧在污濁的空氣中盤旋上升,漸漸消散。
他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橋洞的陰影,望向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對面,
“掛壁公寓”四個閃爍著廉價霓虹燈的大字在漸濃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那是這片區(qū)域最便宜的單間出租屋,名字來源于無數(shù)像我們一樣,
付不起房租只能“掛壁”露宿的人?!暗葦€夠了錢,”老貓的聲音有些飄忽,像是在囈語,
又像是在許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老子就回梧州老家,盤個小鋪子,賣螺螄粉!
”他說這話時,眼睛里那點渾濁的光罕見地亮了一下,像黑夜中劃過的一道微弱流星,
但轉(zhuǎn)瞬就被更深沉的疲憊和茫然淹沒。“媽的,自己當老板,再不受這鳥氣!
到時候請你吃粉,雙份叉燒,管夠!”他用力嘬了一口快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
火星猛地亮了一下,瞬間照亮了他臉上深刻的溝壑和眼底那片化不開的灰暗。
我默默地抽著那半截煙,劣質(zhì)煙草的苦澀在口腔和鼻腔里彌漫。雙份叉燒?
我沒吃過正宗的梧州螺螄粉,但老貓描述的畫面——熱氣騰騰的湯鍋,忙碌的小店,
自由的氣息——像一顆小小的、帶著溫度的火種,在我空癟的胃里和更空蕩的心底,
短暫地燃燒了一下。褲兜里那張濕透、邊緣已經(jīng)開始卷曲的日結(jié)單,
似乎也帶上了一點沉甸甸的希望。晚上九點,我準時到了關(guān)外那家巨大的電子廠后門。
鐵門緊閉,像怪獸的獠牙。門口已經(jīng)黑壓壓擠滿了人,都是等著“上工”的日結(jié)大神。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焦慮和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保安穿著油膩的制服,腆著肚子,拿著電棍,
兇神惡煞地維持著秩序,嘴里不干不凈地呵斥著。終于,鐵門“嘎吱”一聲開了條縫。
一個穿著同樣油膩保安服、滿臉橫肉的小頭目走出來,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名單,
扯著破鑼嗓子開始點名:“張偉!李強!王富貴!……”“到!”我趕緊舉手,
奮力擠到前面?!斑M去!動作麻利點!B3倉庫!搬電路板箱!一箱算一塊錢!
搬夠六十箱結(jié)賬!偷懶?;?,一分錢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揮揮手,
唾沫星子差點噴我臉上。B3倉庫像個巨大的冰窟窿,強勁的冷氣瞬間包裹全身,
與外面的悶熱形成地獄天堂般的反差。巨大的貨架高聳入頂,堆滿了灰白色的硬紙箱,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塑料味、金屬味和刺鼻的化學藥水味。所謂的電路板箱,體積不小,
死沉死沉,一個估計得有三十多斤,棱角分明?!鞍?!搬到那邊托盤上!碼整齊!
歪一點都不行!”工頭是個黑瘦矮小的男人,叼著煙,眼神像刀子,
在倉庫冰冷的空氣里掃視。沒有手套提供。冰冷的紙箱棱角立刻硌得手掌生疼。
汗水剛冒出來,就被強勁的冷氣吹得冰涼,黏在皮膚上,又冷又膩。我咬著牙,憋著一口氣,
彎腰,發(fā)力,扛起一箱,走向指定的托盤區(qū)域。一箱,兩箱,
三箱……肩膀和腰背的肌肉很快發(fā)出酸痛的抗議,像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汗水流進眼睛,
辣得生疼,只能胡亂用同樣沾滿灰塵和汗水的胳膊蹭一下。時間仿佛被凍住了,
走得極其緩慢。
倉庫里只有沉重的腳步聲、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紙箱摩擦地面、貨架的沙沙聲。
工頭像監(jiān)工的老鷹,叼著煙在貨架間來回踱步,時不時吼一嗓子:“磨蹭什么!屬烏龜?shù)???/p>
”“那個!碼歪了!想白干是不是?重來!”感覺兩條腿像灌滿了鉛,
手臂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覺,每一次彎腰都伴隨著脊椎發(fā)出的輕微呻吟。終于,
工頭叼著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走過來,瞥了一眼托盤上碼放得還算整齊的箱子,
又看了看手腕上那塊碩大的、金光閃閃卻透著廉價感的假勞力士,
從油膩的皮夾里捻出幾張皺巴巴、帶著汗?jié)n和油污的鈔票?!斑?,張偉,六十箱,八十。
”他抽出兩張二十的,兩張十塊的,又捻出一張五塊和三張一塊的,
一股腦兒塞到我汗津津、沾滿灰塵的手里。紙幣瞬間被浸透,變得滑膩膩、臟兮兮。
“謝…謝謝老板。”喉嚨干得像砂紙摩擦,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靶辛诵辛耍s緊滾蛋!
別擋道!”工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攥緊那幾張沾滿汗水和污垢的鈔票,
拖著幾乎不屬于自己的雙腿走出冰冷的倉庫大門。外面依舊是悶熱粘稠的夏夜,
熱浪像濕毛巾一樣糊在臉上,激得渾身一個激靈。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痛,渾身像散了架。
但心里是踏實的,沉甸甸的八十塊!夠去“黑蜘蛛”網(wǎng)吧包個通宵,
還能吃碗加肉絲的炒河粉,奢侈一點的話,再買包最便宜的白沙煙!回去的腳步雖然沉重,
卻帶著一絲微弱的雀躍。我?guī)缀跏桥不厝蜆蚨吹摹R咽呛蟀胍梗?/p>
橋洞里鼾聲、磨牙聲、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夜曲。空氣污濁得令人作嘔。
我摸索著回到老貓常待的那個角落,想跟他炫耀這“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