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芊芊上午被送回旅館,下午睡醒后被嘉措帶出去看“當?shù)靥厣薄?/p>
桑煙漫過青稞田時,陸芊芊的銀鈴腰鏈纏住了轉經(jīng)筒軸。她慌亂地扯動絲絳,鎏金經(jīng)筒里漏出的稞粒砸在腳背,疼得眼眶泛起江南的潮氣。遠處法號轟鳴如雷,人潮裹挾著藏袍與氆氌的洪流,將她那抹孔雀藍沖得像片離枝的葉。
"別動。"
手腕突然被火烙般的溫度擒住,洛追嘉措的銀刀鞘挑開死結時,刀柄綠松石擦過她尾椎。他黑貂皮鑲邊的絳紅藏袍垂落金線流蘇,胸前嘎烏盒綴著的紅珊瑚,比她昨夜枕畔那串還要艷上三分。
"祭壇在那邊。"他握著她的手腕轉向東方,掌心厚繭碾過跳動的脈搏。陸芊芊仰頭望去,瑪尼堆壘成的圣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九百九十九盞酥油燈在銅盞里搖曳成星河倒懸。
人潮涌動時,她嗅到他袖口浸透的藏香。那香氣與平日不同,混著雪蓮與琥珀的馥郁,隨他抬臂擋開人群的動作,一陣陣撲在她后頸裸露的肌膚。某個戴牛角帽的孩童撞過來時,洛追嘉措突然攬住她腰肢轉了個圈,銀刀鞘上的鷹首裝飾硌在她脊梁,疼痛里裹著酥麻。
"抓緊。"他將自己的腰帶塞進她掌心,牦牛皮鞣制的革帶還帶著體溫。陸芊芊踉蹌跟著,指尖撫過上面鑲嵌的九眼天珠,那些神秘紋路像極了昨夜在他頸后看到的梵文刺青。
祭壇前煨桑爐騰起狼煙,他忽然駐足。陸芊芊的鼻尖撞上他后背銀線刺繡的祥云,檀香混著青稞酒氣從衣縫里滲出來。"合十。"洛追嘉措握住她手腕舉至眉心,虎口卡住她突突跳動的血管,"拇指要抵住喉輪。"
她學著他的樣子閉目,卻聽見他喉間滾出極輕的笑。睜眼時正撞見他垂落的眸光,絳紅袍襟映得他瞳色如血珀,倒映著她發(fā)間歪斜的綠松石發(fā)簪。遠處金頂寺的晨鐘恰在此刻敲響,他忽然屈指彈了下她腕間珊瑚鏈:"心不誠的人,許愿時睫毛會顫。"
陸芊芊正要反駁,掌心突然被塞入盞鎏金酥油燈。燈盞邊緣還殘留他指腹的溫度,羊脂凝成的燈油里沉著朵未開的格?;?。"添三次酥油。"他握著她執(zhí)銅勺的手背傾倒金液,滾燙油脂險些濺出盞沿,"漏一滴,愿望就少一成。"
她屏息盯著晃動的燈芯,沒注意兩人已退到經(jīng)幡林的陰影里。洛追嘉措的銀護臂貼著她后腰,隨著她每次傾身添油的動作微微施力。第七次傾倒時,他突然握住她顫抖的手腕:"夠了。"呼吸噴在她耳后卷曲的發(fā)梢,"再添要溢出來了。"
祭典鼓點驟急,人群突然如開閘的牦牛群涌動。陸芊芊踉蹌著后退,燈盞脫手的瞬間被鐵鉗般的手掌托住。洛追嘉措就著這個姿勢將她困在瑪尼堆前,身后是刻滿經(jīng)文的青石,面前是他滾著金邊的廣袖。酥油燈懸在兩人交疊的掌心里,火苗在鼻息間瘋狂跳躍。
"許愿。"他命令,拇指突然壓住她合十的指尖。陸芊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勢仍是錯的,尾指倔強地翹著,像朵未馴的格?;òK{整她指節(jié)時,腕間天珠串滑進她袖口,冰涼瑪瑙貼著跳動的脈搏。
千盞酥油燈在此時同時爆出燈花,桑煙里傳來喇嘛的梵唱。陸芊芊的睫毛掃過他虎口,瞥見火光在那道陳年傷疤上跳起祈福的舞。許是缺氧作祟,她鬼使神差地湊近燈芯吹氣,火苗舔上他指尖的瞬間,聽見他喉間滾出藏語的威脅。
洛追嘉措突然掐滅燈芯,滾燙的酥油濺在他掌心。陸芊芊驚呼未出,指尖已被他含進口中,舌尖卷走油脂的動作像雪豹舔舐受傷的幼崽。酥麻從指腹竄上脊椎時,祭壇最高處的金剛杵突然折射出日光,晃得她看清他眸中未熄的火。
"懲罰。"他松開她濕漉漉的指尖,將染血的帕子塞進她掌心。陸芊芊這才發(fā)現(xiàn)他徒手捏滅燈芯時燙傷了,傷口正好是剛才她吹氣的形狀。
法號再次響起時,洛追嘉措已退到三步之外整理袍襟。陸芊芊握緊帕子上繡的家族徽紋——雙頭鷹拱衛(wèi)著雪山,正是那夜檀木箱上的圖騰。再抬頭時,男人正在給孩童分發(fā)加持過的青稞,袖口滑落的繃帶刺眼得像是經(jīng)幡上的一抹殘雪。
暮色染紅經(jīng)幡時,她終于尋到獨處的空隙。瑪尼堆后的小溪映出晚霞,卻照不亮掌心糾纏的帕子。水聲忽然混入銀飾清響,洛追嘉措的影子從背后籠上來,將她的倒影困在漣漪中央。
"伸手。"他握著個鎏金小缽,藥膏泛著雪蓮的清香。陸芊芊本能地蜷起手指,被他用膝頭抵住后腰展開掌心。涂藥的動作比給幼獒接骨時更輕柔,繃帶纏繞的指尖時不時擦過她生命線,像在重新篆刻命運的紋路。
夜色吞沒最后一道經(jīng)幡時,祭壇方向突然傳來歡呼。九百九十九盞酥油燈被同時點燃,星河墜落人間。陸芊芊轉身欲看,卻被藏袍廣袖蒙住眼睛。洛追嘉措的呼吸拂開她耳后碎發(fā):"閉眼。"
掌心相貼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震碎了月光。遠處燈火透過羊絨布料織成金網(wǎng),他帶著薄繭的拇指按在她眼尾:"現(xiàn)在許愿。"聲音比給白鷹順毛時更低啞,"燈神喜歡偷看姑娘的睫毛。"
陸芊芊在黑暗中數(shù)他腕間天珠相撞的次數(shù),直到酥油燈海傳來此起彼伏的爆裂聲。睜眼時正看見最大的那盞銅燈迸出三尺高的火苗,將洛追嘉措的側臉鍍成壇城壁畫里的金剛。他松開手時,她腕間忽然多了串溫潤之物——竟是那夜翡翠佛珠中的三顆,重新串在了紅珊瑚之間。
"燈神的回禮。"他轉身走向煨桑爐,祭火將藏袍上的金線燒成流動的熔巖。陸芊芊摸到翡翠內側新刻的紋路,借著未熄的燈火辨認出極小的漢字——是個"芊"字,藏銀鑲邊處還沾著朱砂的殘紅。
次日清晨六點,拉薩旅館
陸芊芊被一陣規(guī)律的敲門聲驚醒。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高原的陽光已經(jīng)透過藏式窗簾的縫隙斜斜地切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線。敲門聲又響了三下,不緊不慢,像是某種篤定的宣告。
"誰?"她裹緊被子,聲音還帶著睡意。
門外沉默了兩秒,隨后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我。"
就一個字,連名字都懶得報。
陸芊芊瞬間清醒了。
她赤著腳跳下床,手忙腳亂地抓了抓睡得亂糟糟的頭發(fā),又低頭看了眼自己印著小兔子的睡衣——這身打扮去見那個氣勢逼人的藏族男人,未免太不體面。
"等、等一下!"她慌慌張張地翻行李箱,卻不小心踢倒了昨晚沒喝完的甜茶,陶瓷杯"咣當"一聲砸在地板上。
門外的男人似乎嘆了口氣:"陸芊芊,開門。"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陸芊芊愣在原地,突然想起昨晚在酒吧,自己喝多了甜茶,迷迷糊糊把身份證掏出來給人看——等等,是給他看了嗎?記憶斷片得厲害,她只記得最后是那個叫洛追嘉措的男人再次把她送回旅館,前臺的老阿媽看她的眼神活像看一只誤入狼窩的小羊羔。
門鎖"咔嗒"一聲,陸芊芊倒吸一口涼氣——他居然有鑰匙?
“找老板拿的鑰匙”嘉措推門而入,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手里還拎著一個雕花食盒,"你昨晚說今天要去納木錯。"
陸芊芊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已經(jīng)自顧自地打開食盒,濃郁的奶香瞬間彌漫整個房間。
"先吃早飯。"他指了指食盒里的糌粑和酥油茶,"一小時后出發(fā)。"
"等等,"陸芊芊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的行程是去大昭寺,不是納木錯..."
嘉措抬眼看她。晨光中,他的輪廓比昨晚在酒吧時更加清晰——眉骨很高,眼窩深邃,下頜線像是被雪山的風雕刻出來的,鋒利得近乎冷峻。此刻他微微皺眉的樣子,讓陸芊芊莫名想起小時候父親帶她去動物園見過的雪豹。
"大昭寺下午去。"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早上的光線適合納木錯。"
陸芊芊下意識想反駁,卻在看到食盒里那杯特意調淡的酥油茶時啞了火。杯沿上還沾著一片小小的格?;ò?,像是有人特意摘來點綴的。
"......"
她默默接過杯子,小啜一口,溫度剛好。
嘉措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轉身走向窗邊,背對著她整理起什么東西。陸芊芊趁機打量他——今天的藏袍,里面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襯得肩膀更加寬闊。陽光從他身后漫過來,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
"看什么?"他突然開口,頭也不回。
陸芊芊差點被酥油茶嗆到:"沒、沒什么!"
"吃完換衣服。"嘉措指了指床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個紙袋,"穿這個,納木錯風大。"
紙袋里是一件嶄新的藏式羊絨斗篷,內襯繡著精細的蓮花紋樣,摸上去柔軟得像捧住了一團云。陸芊芊怔怔地抬頭,卻只看到嘉措離開時藏青色褲角在門邊一閃而過的影子。
上午九點,前往納木錯的路上
越野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窗外是連綿不絕的雪山和經(jīng)幡。陸芊芊裹著那件羊絨斗篷,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檀香味——這衣服顯然是洗過的,但依然殘留著某種屬于嘉措的氣息,像是雪松混著藏香的味道。
"昨晚..."她猶豫著開口,"謝謝你再次送我回來。"
嘉措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儲物格里摸出個小瓶子扔給她:"涂上。"
陸芊芊接住,是一支護手霜。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高原干燥天氣而有些起皮的手指,心頭微微一顫——連她自己都沒在意的小細節(jié),這個男人是怎么注意到的?
"你經(jīng)常這樣嗎?"她擠出一小坨乳白色的膏體,輕輕揉搓著指尖,"隨便撿個游客當導游?"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陸芊芊猝不及防往左歪去,額頭差點撞上車窗,卻被一只溫熱的手掌穩(wěn)穩(wěn)托住。嘉措的手很大,幾乎能完全包裹住她的側臉,掌心的薄繭蹭得她皮膚發(fā)麻。
"坐好。"他收回手,語氣依舊平淡,"你不是'隨便'的游客。"
陸芊芊心跳漏了一拍:"那...我是什么?"
嘉措沒有立刻回答。車子駛入一片開闊地帶,遠處納木錯湖的藍色已經(jīng)隱約可見,像是天神遺落的一塊藍寶石。陽光透過云層,在湖面上灑下細碎的金光。
"看那邊。"他突然指了指窗外。
陸芊芊下意識轉頭,臉頰卻猝不及防擦過什么柔軟的東西——嘉措不知何時傾身過來,呼吸近在咫尺。那一瞬間,她聞到他領口傳來的冷冽氣息,看到他睫毛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的樣子,甚至數(shù)清了他右眼下方那顆極淡的小痣。
"圣象天門。"他的聲音擦過耳際,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共鳴,"第一個景點。"
陸芊芊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在幫她搖下車窗。
她耳根發(fā)燙,慌忙轉向窗外,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忘記了呼吸——湛藍的湖泊邊緣,一座天然形成的巨石拱門巍然矗立,形似一頭垂首飲水的巨象。陽光穿透石門,在水面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
"好美..."她喃喃道,不自覺地扒住車窗,整個人幾乎要探出去。
一只手突然拽住她斗篷的后領,像拎小貓一樣把她扯回座位。
"坐好。"嘉措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接下來會更美。"
陸芊芊乖乖坐正,心跳卻遲遲不能平靜。她偷偷用余光瞄向駕駛座,發(fā)現(xiàn)嘉措的嘴角噙著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像是雪山之巔偶然化開的一縷陽光。
正午,扎西半島
陸芊芊赤腳踩在湖邊細軟的沙地上,冰涼清澈的湖水一波波漫過腳踝。她彎腰撿起一塊被湖水打磨得圓潤的石頭,對著陽光仔細端詳。
"這是瑪尼石嗎?"她轉身問不遠處的嘉措。
男人正倚在一塊巨石旁抽煙,藏青色毛衣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聞言他掐滅煙走過來,影子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普通石頭。"他接過石塊,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掌心,"瑪尼石要刻經(jīng)文。"
陸芊芊仰頭看他:"你會刻嗎?"
嘉措垂眸,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突然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藏刀。刀柄是銀質的,鑲嵌著一顆綠松石。
"伸手。"他說。
陸芊芊遲疑地攤開手掌。嘉措的手覆上來,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著藏刀,在她撿的石頭上嫻熟地刻劃起來。他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眉頭微蹙的樣子專注得近乎虔誠。
"好了。"片刻后,他將石頭放回她手心。
石面上刻著兩個簡單的藏文字符,線條流暢優(yōu)美。
"這是什么意思?"陸芊芊好奇地問。
嘉措收起藏刀,目光投向遠處的湖面:"平安。"
陸芊芊將石頭緊緊攥在手心,突然注意到他耳根有一抹可疑的紅——這個在酒吧初見時氣勢逼人的男人,此刻竟然在害羞?
"嘉措。"她鼓起勇氣直呼其名,"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風從湖面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汽。嘉措轉過身,高大的身影擋住刺眼的陽光,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的眼神深邃得像納木錯的湖水,藏著無數(sh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因為,"他抬手,將她被風吹亂的發(fā)絲別到耳后,指尖在耳垂處若有若無地停留了一秒,"你的眼睛像這里的天空。"
陸芊芊怔住了。她見過無數(shù)種描述眼睛的比喻——像星星,像琥珀,像小鹿——卻從未聽過有人將她的眼睛比作高原的天空。
純凈的,自由的,可以容納萬物的天空。
"走吧。"嘉措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帶你去吃午飯。"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完全包裹住她的指尖,像是早已做過千百次這樣的事。陸芊芊任由他牽著,突然意識到——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竟然一次都沒有想起上海,想起父母,想起那場令人窒息的訂婚。
此刻的她,只是納木錯湖邊一個被藏族男人牽著手的小姑娘,自由得像掠過湖面的候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