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稚奴十歲那年綁了莊家二公子莊之行。他用紅繩纏住少年手腕:“你長得好看,
給我當(dāng)媳婦?!比蘸笄f父帶兵血洗蒯家,唯他被師父從尸山火海里刨出。
十年后他化名藏海歸來,卻在刺殺莊父途中又遇見莊之行。那人提著燈籠站在雪里,
眼睛亮得驚人:“這十年,稚奴,我很想你?!辈睾X笆椎肿∷屎砝湫Γ骸跋胛宜??
”莊之行卻吻上刀刃:“想你想得發(fā)瘋?!敝钡讲睾⒒闀脑谇f父棺木上,
莊之行才抖著指尖翻開——泛黃紙頁浸著血漬,稚童字跡歪斜:“今聘莊之行,為吾妻。
”第一章十年了。瓦片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異常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扎進藏海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他剛落在莊府主院那積著厚雪的屋頂,
靴底就碾碎了一片陳年的舊瓦。這聲音……他猛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太熟悉了。十年前那個同樣飄雪的夜晚,也是這樣的脆響,
驚動了莊府巡夜的惡犬,差點斷送了他唯一能逃出生天的路。十年刀頭舔血,
竟還會犯這種錯誤?藏海心底掠過一絲冰冷的自嘲。殺意如同蟄伏的毒蛇,
在他眼底無聲地翻涌盤旋。他緩緩吸進一口凜冽的空氣,那寒意直灌肺腑,
將胸腔里翻騰的戾氣強行壓下。莊蘆隱,這個名字在他齒間無聲碾磨,
帶著十年不散的血腥味。為了那傳說中的“癸璽”,這老賊竟能屠盡他蒯家滿門!今晚,
該做個了斷了。他屏住呼吸,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無聲無息地伏低。
目光穿透細密的雪簾,精準地刺向下方的庭院。燈籠的光暈,就在此時,
毫無預(yù)兆地暈開了院門前的黑暗。一團朦朧的暖黃,在紛紛揚揚的白雪中固執(zhí)地搖曳著,
像一滴墜入冰水的燭淚。提燈的人緩步踏入庭院中央,停駐。雪花無聲地落在他肩頭、發(fā)頂,
落在他手中那盞暈染著昏黃光圈的燈籠上。他微微仰起臉,望向藏海藏身的屋頂方向。
風(fēng)卷起他素色的衣袂,獵獵作響。藏海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間繃緊如鐵石,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雪光映照下,
那張臉清晰地撞入眼底——褪去了十年前的圓潤稚氣,線條變得清晰而溫潤,
卻依舊保留著那份近乎透明的干凈。是莊之行。十年未見,竟在此刻,此地,
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重逢。藏海甚至能看清他唇邊呵出的那團白氣,
在冰冷的空氣中裊裊散開。那雙眼睛,在燈籠的暖光和雪夜的冷光交織下,亮得驚人,
像沉在深潭里的兩顆寒星,穿透十年的光陰和漫天風(fēng)雪,直直地釘在他身上?!罢l?
”藏海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意磨礪出的粗糲沙啞,如同冰棱刮過巖石,
在寂靜的雪夜里清晰地蕩開。下方的人影沒有動,只是那束凝視的目光更專注了。然后,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被風(fēng)雪浸透的平靜,卻字字清晰地穿透簌簌的落雪聲,
砸進藏海耳中:“這十年……”莊之行頓了頓,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巨大的力氣才能吐出,
“我很想你。”話音落下的瞬間,藏海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燒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想?
想他?
在莊蘆隱為了一塊冰冷邪物“癸璽”就帶兵踏平蒯家滿門、將他所有的親人碾作泥濘之后,
這個莊家的二公子,竟敢說“想他”?!一股混雜著滔天恨意和荒謬絕倫的狂怒,
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巖,轟然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的堤防。身體的動作遠比思緒更快,
藏海如同撲食的夜梟,裹挾著凌厲的殺氣和漫天飛雪,自屋頂疾掠而下!落地的瞬間,
積雪被強勁的氣流激起,在他腳下炸開一圈白色的浪。幾乎是同一剎那,
他已欺身至莊之行面前。冰冷的、淬著幽藍暗芒的匕首,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
精準無比地抵住了莊之行頸側(cè)跳動的溫?zé)崦}管。刀鋒緊貼著皮膚,只需再進一分,
便能輕易割開那脆弱的生命之弦。藏海的手穩(wěn)得可怕,沒有一絲顫抖。
他逼視著莊之行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猙獰如惡鬼的面容。
他扯動嘴角,牽出一個淬了劇毒般的冷笑,聲音像是從九幽地獄里擠出來的:“想我?
”他刻意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刺骨的冰碴和濃稠的血腥,“還是想我死得更快些?
好讓你爹當(dāng)年為奪‘癸璽’造下的孽,徹底塵封?!”冰冷的鐵緊貼著脖頸最脆弱的地方,
死亡的寒意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莊之行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血管在刀鋒下的搏動,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催促那鋒刃切入得更深。然而,他的身體卻違背了本能,沒有后退半分。
他只是更深地、更深地看進藏海那雙燃燒著恨意、幾乎要將一切焚毀的眼底。那里面,
除了滔天的恨與殺意,再無其他。一絲一毫舊日的影子都尋不見了。
莊之行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擰出血來。痛楚尖銳地炸開,
瞬間蓋過了頸間的冰冷威脅。癸璽……那個只存在于家族禁忌秘聞中的邪物名字,
此刻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他忽然笑了。唇角彎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
卻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凄愴。那笑容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脆弱得如同即將碎裂的薄冰。
然后,在藏海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莊之行微微側(cè)過臉。沒有絲毫猶豫,
他溫?zé)岬?、柔軟的唇,竟主動地、決絕地,
輕輕印上了那冰冷刺骨、泛著死亡幽光的匕首刃口!
“呵……”一聲破碎的、帶著滾燙氣息的輕嘆,如同瀕死的蝴蝶,
顫抖著從莊之行緊貼刀刃的唇間逸出。溫?zé)岬暮粑鬟^冰冷的鋼鐵,
凝成一小片轉(zhuǎn)瞬即逝的白霧?!跋肽阆氲谩彼穆曇糨p得如同夢囈,
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血色,“發(fā)瘋?!?下一句,帶著更深的絕望和了悟,
“……也恨他,恨得發(fā)瘋?!鞭Z??!藏海腦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
那冰冷的、印上刀刃的唇瓣的觸感,隔著鋼鐵清晰地傳來,像一道裹挾著雷霆的閃電,
狠狠劈開了他筑起的、由十年血淚和仇恨澆鑄而成的銅墻鐵壁!
一股無法言喻的、混雜著極致震駭和被褻瀆般暴怒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讓他握著匕首的手指劇烈地痙攣了一下!更讓他心神劇震的,
是莊之行口中吐出的那個“恨他”!恨誰?恨莊蘆隱?為癸璽屠戮摯友的莊蘆隱?“找死!
”一聲低沉的、飽含殺氣的怒喝從齒縫中迸出。藏海猛地撤開匕首,
另一只手卻如同鐵鉗般狠狠攥住了莊之行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骨頭。
他粗暴地將莊之行整個人狠狠踹向旁邊冰冷的廊柱!砰!
莊之行的后背重重撞在粗糲的木柱上,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眼前金星亂冒。
手中的燈籠脫手飛出,翻滾著落在地上,燭火掙扎了幾下,倏然熄滅。
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源消失,庭院瞬間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雪地反射著一點慘淡的微光。
藏海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般壓了上來,將他死死禁錮在廊柱和自己的身體之間。黑暗中,
藏海的氣息滾燙而危險,帶著濃烈的血腥和殺伐的味道,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
冰冷的匕首再次抬起,這次沒有抵住脖頸,刀尖卻危險地懸停在莊之行心口的位置,
微微顫抖著,折射出一點雪光?!扒f之行!”藏海的聲音壓得極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磨出來的碎冰,帶著徹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憎惡,
“收起你這副惡心的嘴臉!十年,你莊家為奪‘癸璽’欠下的血債,你爹莊蘆隱的狗命,
今晚,我親自來收!”他逼近一步,滾燙的呼吸幾乎噴在莊之行蒼白的臉上,
那雙在黑暗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里,翻涌著最深的痛苦和最決絕的孤注一擲?!澳愕拿??
”莊之行的聲音在劇痛和窒息般的壓迫下有些發(fā)顫,卻異常清晰。
他抬起沒有被禁錮的那只手,沒有去推拒近在咫尺的威脅,反而猛地揪住了藏海胸前的衣襟!
那力道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蠻橫,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你……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撕裂了雪夜的寂靜,
帶著泣血般的指控和更深重的絕望,“你的手!你的傷!”藏海的動作驟然一僵!
莊之行那只揪住他衣襟的手,不知何時竟已滑下,死死地扣住了他握刀的右手手腕!
掌心傳來的觸感,并非預(yù)想中冰冷的刀柄或溫?zé)岬钠つw,而是一種黏膩、溫?zé)岬腻窀校?/p>
正透過薄薄的衣袖,源源不斷地滲出來。血!方才在屋頂踩碎瓦片時,
為了穩(wěn)住身形強行發(fā)力,他右臂那道在幾天前刺殺行動中留下的、深可見骨的舊傷,
被猛地撕裂了!劇烈的動作和此刻的緊繃,讓傷口徹底崩開,鮮血正無聲地浸透衣袖,
沿著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兩人腳邊冰冷的積雪上,洇開一小朵一小朵觸目驚心的暗紅梅花。
這傷,他一路強壓著痛楚,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竟還是被莊之行發(fā)現(xiàn)了?
在這電光火石、生死相搏的瞬間?
藏海心底的震驚和暴怒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荒謬感所取代。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
卻被莊之行死死扣住。那雙手冰涼,力氣卻大得出奇,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固執(zhí)。“放手!
”藏海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安环?!
”莊之行迎著他燃著殺意的目光,眼神亮得灼人,像燃盡了所有的飛蛾撲向最后的火焰,
“稚奴,你流血了!”那一聲久違的、帶著舊日氣息的稱呼,如同魔咒,
毫無防備地撞入藏海耳中。稚奴……這個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藏海記憶最深處那片早已被血污覆蓋的角落,掀起一陣帶著腥甜銹味的劇痛眩暈。
十年了,除了父親在瀕死呢喃中最后喚過,再無人提!這個名字連同那個被滅門的夜晚,
早已被他親手埋葬!“閉嘴!”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喉嚨深處迸出,
帶著被侵犯領(lǐng)地的兇獸般的狂怒。藏海左手猛地揮出,不再是匕首,而是蓄滿了力道的一掌,
狠狠摑向莊之行揪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臂!啪!一聲清脆的皮肉撞擊聲在雪夜里格外刺耳。
莊之行悶哼一聲,手臂被巨大的力道打得甩開,整個身體都因為這沖擊而向后趔趄,
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廊柱上,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喘不過氣。揪住藏海衣襟的手被迫松開。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間隙!藏海眼中寒光爆射!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右手的劇痛和鮮血淋漓此刻都成了被忽略的背景,所有的殺意、所有的力量,
都凝聚在緊握匕首的左手上!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借著莊之行被擊退、門戶洞開的瞬間,
驟然發(fā)力,整個人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影子,目標不再是莊之行,
而是直撲向庭院深處、那扇緊閉著、透出一點昏黃燈光的——莊蘆隱書房的門!去死!
十年的仇恨在胸腔里咆哮,化作無聲的吶喊。藏海的眼中只剩下那扇門,
那門后坐著的、他夜夜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的仇人!匕首在手中嗡鳴,
渴望著痛飲仇敵的鮮血!“爹——!”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喊,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
驟然在藏海身后炸響!是莊之行!他竟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藏海的速度快如鬼魅,
但莊之行這聲用盡生命所有力氣的嘶喊,卻像一道無形的鎖鏈,帶著千鈞之力,
猛地拽住了他前沖的勢頭!并非聲音本身,
而是那聲音里蘊含的、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這聲“爹”,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狠狠捅進了藏海記憶最深處那個血色的夜晚——無數(shù)張驚恐絕望的臉,
無數(shù)聲凄厲的“救命”和“稚奴快跑”,最后都化為一片死寂的血泊。這瞬間的遲滯,致命!
書房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就在藏海匕首即將刺入的剎那,猛地從里面被拉開!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和某種奇異甜香的腐敗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惡浪,
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庭院里冰冷的雪氣!門內(nèi)景象,讓殺意沖頂?shù)牟睾#?/p>
硬生生頓住了身形,瞳孔驟縮!沒有嚴陣以待的護衛(wèi),沒有驚恐的莊蘆隱。
只有一盞孤零零的油燈,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上搖曳著昏黃的光暈。燈下,
一個穿著錦袍的身影背對著門,坐在巨大的太師椅里,
頭顱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徹底歪斜的姿勢垂在肩膀上。椅背和地面上,
潑灑著大片大片早已凝固發(fā)黑的粘稠血跡,如同潑墨的惡之花,
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而在那攤黑血邊緣,書桌的角落,
能吞噬光線的奇異光澤——那是一個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刻滿了詭異難言符文的黑色方印,
形制古樸奇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與沉重,正是傳說中能號令陰兵鬼物的——癸璽!
它就那么靜靜地躺在血泊邊緣,如同一個無聲的嘲諷。死寂。比雪夜更深沉的死寂籠罩下來。
莊蘆隱……死了?而癸璽……就在眼前?第二章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
兜頭澆滅了藏海心中沸騰了十年的復(fù)仇烈焰,
只留下刺骨的、空茫的冰冷和一種巨大的、失重般的荒謬感。他籌劃了十年,隱忍了十年,
無數(shù)次在生死邊緣掙扎,只為親手割下仇人的頭顱!可仇人,竟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就坐在這張象征著權(quán)力和陰謀的椅子上?而那導(dǎo)致蒯家滿門被屠的邪物,
竟如此隨意地棄置在血泊之畔?“爹——!”更凄厲、更破碎的哭喊在身后響起。
莊之行踉蹌著沖了過來,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
重重地撲跪在書房門口那片冰冷的、浸染著黑血的地面上。他伸出手,
似乎想要觸碰椅子里那個毫無生氣的背影,指尖卻在離錦袍幾寸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著,
最終無力地垂落,深深摳進冰冷的青磚縫隙里。肩膀劇烈地聳動,
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嗚咽聲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溢出,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
在彌漫著血腥和腐敗氣息、以及那方詭異癸璽存在的房間里絕望地回蕩。藏海握著匕首的手,
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他死死盯著椅子里那具歪斜的尸體,
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十年血仇,竟以這樣一種方式戛然而止?
像一場蓄力十年卻最終砸在棉花上的重拳,
只留下滿腔無處宣泄的狂怒和一種被命運戲耍的恥辱感。
他的目光掃過那方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癸璽,一股混雜著憎惡和毀滅的沖動在心底翻涌。是誰?
是誰搶在了他前面?又是誰,對這傳說中能號令幽冥的邪物棄如敝履?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寸寸掃過這充斥著死亡氣息的書房。
油燈微弱的光暈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書桌凌亂,幾張寫滿字的紙散落在地。
一只名貴的青玉筆洗被打翻,墨汁和凝固的血混在一起,在地面洇開一片污濁。
視線最終落回莊蘆隱的尸體上——那歪斜的頭顱,脖頸處似乎……藏海眼神猛地一凝!
他上前一步,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污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輕響。
他強忍著那濃烈血腥和腐敗氣息帶來的惡心感,俯下身,目光銳利如刀,
死死盯住莊蘆隱暴露在外的后頸。一道傷口。一道極其細窄、幾乎被衣領(lǐng)遮掩的傷口,
斜斜地劃過頸側(cè)。傷口邊緣平滑得詭異,只有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灼燒痕跡。
沒有普通刀劍劈砍的撕裂感,更像是……被某種極細、極銳利、帶著高溫的絲線瞬間切過!
傷口處的皮肉微微外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灰白色。不是普通刺客的手法。
這傷口……藏海的心猛地一沉,
中聽聞過、屬于某個隱秘而恐怖的殺手組織的標記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無影絲”**!
傳說中,絲線過處,無血無痕,唯留一道灰白死氣。怎么會是他們?
莊蘆隱怎么會惹上這群神出鬼沒、只接天價任務(wù)的瘋子?難道……也是為了癸璽?
“爹……爹……”莊之行壓抑的嗚咽如同冰冷的蛛絲,纏繞在藏海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抬起頭,
雪光映照下,莊之行伏跪在血污里的背影單薄得如同一張紙,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沉重的絕望徹底壓垮。那悲痛,真實得刺眼。藏海握著匕首的手,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十年血仇,最終竟是別人替他動的手?
而那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禍根,此刻就躺在眼前!
一股混雜著空茫、不甘和被愚弄的暴戾之氣在胸腔里橫沖直撞。他需要發(fā)泄!需要一個出口!
而這出口,就在眼前!他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帶起一陣腥風(fēng)。
沾著血污的靴子踏在莊之行身邊冰冷的青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高大的陰影如同死亡的幕布,將跪伏在地的莊之行完全籠罩。“哭什么?
”藏海的聲音冷得像冰窖深處鑿出來的石塊,每一個字都裹著尖銳的冰碴,“他該死!
千刀萬剮都便宜了他!”他俯視著莊之行顫抖的脊背,眼神里沒有絲毫憐憫,
只有積壓了十年的恨意在瘋狂燃燒,“十年前那個雪夜,他為了一塊‘癸璽’,
帶兵沖進我蒯家!火把映紅了半邊天!我親眼看著他的刀,砍倒了我爹!
看著我阿姊……被他的親兵拖走!聽著整個蒯家里的慘叫,整整一夜!蒯家三十七口人的血,
流得可比這里多得多!”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莊之行的神經(jīng)上。
他的臉色在藏海逼近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目光下,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身體在藏海鐵鉗般的手掌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癸璽……那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安弧皇恰鼻f之行徒勞地搖著頭,
眼神渙散,巨大的信息沖擊讓他幾乎崩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他語無倫次,
試圖辯解,卻被藏海眼中那刻骨的恨意灼燒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威嚴卻也曾抱他騎在肩頭、教他寫字的父親……竟會是為了一塊邪物屠戮摯友滿門的劊子手?
這念頭如同最毒的蛇,噬咬著他的心臟?!澳悴恢溃俊辈睾`托σ宦?,
那笑聲里充滿了絕望的荒謬感。他猛地松開攥著莊之行衣襟的手,任由他踉蹌后退,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藏海不再看他,目光轉(zhuǎn)向書桌上那盞搖曳的油燈,
火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跳動,映照出無邊的血色。他的視線掃過桌角那方冰冷的癸璽,
厭惡如同實質(zhì)?!昂靡粋€不知道!”藏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那我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讓你看看,你爹為這邪物欠下的債,到底有多重!
”他猛地探手入懷,動作因為激動和劇痛而顯得有些粗暴。摸索片刻,他掏出一個東西。
不是匕首,不是暗器。那是一個小小的、用油布仔細包裹了好幾層的扁平方塊。
油布邊緣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毛,沾染著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陳年血跡。
藏海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粗暴地撕開那層層包裹的油布,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急切。油布剝落,
露出了里面被保護得尚算完好的東西——一張泛黃的紙。紙張的質(zhì)地粗糙,
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透出歲月的痕跡。紙面上,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漬,
如同丑陋的烙印,覆蓋了大部分區(qū)域。那顏色……是血。濃得化不開的陳年血污,
幾乎要將整張紙浸透!藏海捏著這張染血的紙,如同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猛地轉(zhuǎn)身,
一步踏到莊蘆隱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桌前!書桌上還散落著莊蘆隱生前批閱的公文和信箋,
那方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癸璽靜靜躺在血泊邊緣?!袄掀シ?!
”藏海對著那具歪斜在太師椅里、早已冰冷的尸體,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碾磨出來,帶著滔天的恨意,“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么!
看看你造的孽!”話音未落,他揚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
將手中那張被血浸透的、承載著十年血淚的泛黃紙張,狠狠拍在了書桌正中央!不偏不倚,
正拍在莊蘆隱那方名貴的、刻著“莊氏蘆隱”的雞血石鎮(zhèn)紙上!距離那冰冷的癸璽,
不過咫尺之遙!“啪!”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死寂的書房里炸開!那聲音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震得書桌上的油燈火苗都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光影在墻壁上瘋狂搖曳。
桌上的癸璽似乎也因為這震動而輕微地嗡鳴了一聲,幽光一閃而逝。
莊之行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藏海那聲飽含血淚的嘶吼震得渾身一顫。他扶著冰冷的門框,
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茫然,
投向書桌上那張被拍下的紙。油燈的光暈籠罩著它。
那刺目的、幾乎覆蓋了整張紙的陳年血污,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如同地獄的印記。然而,就在那片深褐色的污濁之中,就在紙張靠近中央的位置,
有幾行墨跡,頑強地穿透了歲月的侵蝕和血污的覆蓋,歪歪扭扭地顯露出來。
那墨跡稚嫩無比,筆畫歪斜,結(jié)構(gòu)松散,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帶著天真的笨拙。
但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小小的身體里所有的力氣,透著一股固執(zhí)的、不容置疑的認真。
墨跡的內(nèi)容,如同無形的驚雷,狠狠劈開了莊之行混亂的腦海:**“今聘莊之行,為吾妻。
”**落款處,
兩個同樣稚拙、卻清晰無比的字:**“稚奴”**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
香、冰冷的空氣、搖曳的燈火、那方散發(fā)著詭異幽光的癸璽……一切感官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莊之行的世界里,只剩下書桌上那張被血浸透的、泛黃的紙,
和紙上那幾行歪歪扭扭、卻重逾千斤的孩童字跡?!敖衿盖f之行,為吾妻?!敝膳?/p>
聘書……為吾妻……十年前那個春日午后的畫面,如同被驚雷撕裂的烏云,
帶著刺眼的光芒和巨大的轟鳴,轟然撞入莊之行的腦海!陽光正好,透過初綻新葉的枝椏,
灑下斑駁跳躍的金斑。十歲的莊之行被反綁著雙手,靠坐在一棵粗壯的老槐樹下,
嘴里塞著一團帶著青草香的布巾。他圓潤的小臉上沒有多少恐懼,
反而寫滿了好奇和一點點被冒犯的委屈,
烏溜溜的眼睛瞪著眼前那個比他略高一點、穿著半舊錦袍的男孩。男孩皮膚微黑,
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山澗里最狡猾也最靈動的小獸。
他手里捏著幾顆不知從哪里摸出來的、已經(jīng)有些融化粘手的飴糖,
正試圖往莊之行被堵住的嘴里塞?!斑怼磉恚 鼻f之行扭著頭躲閃,
糖黏糊糊的蹭在了臉頰上。“嘖,麻煩!”男孩不耐煩地皺眉,
臟兮兮的小手在同樣不算干凈的衣襟上蹭了蹭,
然后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小截褪了色的紅繩——像是從哪個舊荷包穗子上拆下來的。
他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抓住莊之行被反綁在身后的手腕?!澳恪阋墒裁??
”嘴里的布團被男孩粗魯?shù)爻兜?,莊之行立刻喊出聲,
聲音帶著孩童的清脆和一絲強裝的鎮(zhèn)定?!伴]嘴!”男孩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眼神卻沒什么真正的惡意。他低下頭,
笨拙地、卻又異常認真地將那截紅繩一圈圈纏繞在莊之行細細的手腕上,打了個死結(jié)。然后,
他抬起頭,迎著莊之行困惑又有點害怕的目光,
臟兮兮的小臉上忽然綻開一個得意又霸道的笑容,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你長得好看,
”男孩的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和理所當(dāng)然,“給我當(dāng)媳婦!”陽光落在他微黑的臉上,
那雙狡黠明亮的眼睛里,是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喜歡”,像山野間最熾烈的陽光,
毫無遮攔。那時的莊之行,只覺得這綁匪好生奇怪又霸道,臉蛋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氣的,
一半是羞的:“誰、誰要給你當(dāng)媳婦!快放開我!”男孩只是嘿嘿一笑,
把一顆黏糊糊的飴糖硬塞進他嘴里:“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等我回家跟我爹說,
下聘書娶你!”甜膩的味道在口中化開,混合著青草和塵土的氣息。手腕上紅繩粗糙的觸感,
男孩霸道又明亮的笑容,
下聘書娶你”的童言稚語……成了那個春日午后最鮮明、最荒誕、也最……溫暖的記憶碎片。
后來,他安然無恙地被找到。父親莊蘆隱只是沉著臉訓(xùn)斥他貪玩亂跑,
對那個叫“稚奴”的男孩和他口中的“蒯家塢堡”,只字未提。
再后來……就是三天后那個風(fēng)雪交加、天地同悲的夜晚。他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
聽著府外隱約傳來的喧囂和遠處映紅天際的火光,母親的身體抖得厲害,
卻只是反復(fù)低語:“沒事的,阿行別怕……沒事的……”原來,那個夜晚映紅天際的火光,
燒的不是什么“流寇作亂”,而是……稚奴的家?為了那方此刻躺在血泊邊緣的“癸璽”?
原來,那個霸道地給他手腕系上紅繩、說要下聘書娶他的男孩,在短短三天后,
就失去了所有至親,墜入了無間地獄?而帶他墜入地獄的……竟是他自己的父親?!
諱莫如深……無數(shù)零散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那張染血的聘書和那方冰冷的癸璽瞬間串聯(lián)、點燃!
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莊之行的心臟,然后殘忍地攪動!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莊之行猛地彎下腰,
雙手死死地捂住胸口,仿佛那里正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開!
巨大的痛苦和滅頂?shù)睦⒕稳缤涞某彼查g將他淹沒,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