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影現(xiàn)形白露過后的日頭依然毒辣,我蹲在村東頭打谷場邊的草垛旁,
看春燕姐搓麥稈編蟈蟈籠。她忽然揪了揪我支棱的羊角辮:"妮兒頭發(fā)都成老鴰窩了,
快回家拿梳子,姐給你梳個麻花辮。"穿過曬著小麥的打谷場時,路被曬的發(fā)燙,
我踢著石子往家走,1982年的老宅還是青磚灰瓦的豫中格局,
黑漆木門上的椒圖門環(huán)凝著油光。推門時鉸鏈吱呀一聲,
本該寂靜的堂屋飄著股熟稔的辛辣——不是奶奶常燒的艾草,倒像爺爺生前抽的許昌煙絲。
我盯著東廂房的門簾——暗紅色棉布上繡的仙鶴正在顫動。一縷青煙就在這時從簾底滲出來。
煙靄中漸漸顯出手指輪廓,枯瘦的指節(jié)捏著黃銅煙鍋,火星在煙袋里明明滅滅。
當(dāng)那張臉完全浮現(xiàn)時,我后頸的汗毛根根直立——爺爺去世那年我才三歲,
可此刻他褶皺的面皮、灰白的短須,竟和供桌上那張褪色遺照分毫不差。
"妮子啊..."沙啞的喉音驚起梁上灰雀,他身上的藍綢長袍泛著詭異光澤。
我想起出殯那天,這件壽衣在棺材里被擺弄出僵硬的褶皺,現(xiàn)在卻服帖地垂在太師椅邊沿。
最要命的是他的腳,那雙本該套著壽鞋的腳,正懸在離地三寸的空中。轉(zhuǎn)身狂奔時,
背后傳來煙袋敲擊椅背的篤篤聲??邕^門檻的剎那,分明有冰涼的手指擦過我耳垂。
金娥姐后來問我為何哭喊著從家里沖出來,我始終沒敢說,爺爺生前最疼我,
總用那桿煙袋鍋輕敲我耳朵逗笑。2 陰氣纏身直到現(xiàn)在,每逢清明節(jié)燒紙,
我都能在飄散的煙灰里看見那抺幽藍。那天是我第一次白天見鬼,
母親總說我眼角沾著露水珠,那是童子眼未干的憑證。八十年代初的豫東平原尚未通電,
黑暗在老宅梁柱間釀得格外濃稠。起夜時我總閉著眼摸向床腳尿桶,不是怕黑,
是怕看見那些在月光里游蕩的透明人影——穿壽衣的老太蜷在墻角紡線,
無頭貨郎挑著貨擔(dān)穿墻而過,還有吊在房梁上晃悠的草繩,末端懸著雙青紫的腳。
那時我還不懂“童子眼”三個字的分量。八十年代初的豫東農(nóng)村,
閨女家沾了陰氣比臉上長癩還糟踐名聲。有回王寡婦來借鹽,
正撞見我對著院墻哭喊“老奶奶別拽我辮子”,隔天村里就傳我家宅子招邪,
母親舀豬食時被碎嘴婆子們攔在井臺:“聽說恁妮子能通陰?可不敢留到說婆家喲!
”母親把搗衣棒掄出火星子,從此給我手腕系上紅布條。夜里尿桶邊撞見白影,剛張嘴要喊,
就想起她蘸著唾沫給我搓耳垂的狠勁:“那些東西都是癔癥,
再說胡話就把你過繼給馬瞎子當(dāng)童養(yǎng)媳!”可馬瞎子分明是給死人唱哭喪的,
她鋪床時總在我和哥哥的枕頭底下,壓本《毛主席語錄》鎮(zhèn)著。
3 夜半驚魂農(nóng)忙時節(jié)連月光都沾著汗味。那年秋收,全家在打谷場碾稻到后半夜。
牛蹄把石磙子壓出火星子,金黃的稻粒在月光下鋪成流動的河。
母親把我和我哥倆攆回家睡覺前,特意往尿桶里撒了把香灰——這是防夜游神的土方。
我和睡在雕花木床上,他沾枕就扯起呼嚕。我數(shù)著窗欞透進的月光格,
突然聽見堂屋傳來趿拉布鞋的聲響。聲音穿過擺著腌菜缸的過道,停在我床頭時,
寒氣順著帳子縫往里滲。有塊冰似的物件貼上我額頭,沿著發(fā)際線慢慢游走,
凍得我后槽牙直打顫。第三次腳步聲響起時,我聞到了陳年煙油味。
那雙看不見的腳踩上床頭椅,老榆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黑暗中忽然亮起兩點猩紅,
像是誰叼著旱煙湊近了打量。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我的碎花布鞋整整齊齊擺在堂屋條案下——那里本該供著三爺爺家沒帶走的老家神牌位。
母親跪在老家神位前燒了整刀黃表紙。紙灰撲簌簌往房梁上飄,
糊住了當(dāng)年三太爺懸梁的麻繩印。當(dāng)年三爺爺?shù)牡榇鬅煍×思?,吊死前把鞋踢到供桌底下?/p>
光腳在房梁上蹬出兩道深槽。如今每當(dāng)我回老家上墳,總要多燒雙千層底布鞋。
紙灰打著旋兒往老宅方向飄時,恍惚又聽見布鞋拖過青磚地的摩擦聲,
混著旱煙袋磕門檻的脆響,散落在1982年的秋風(fēng)里。
4 血色準(zhǔn)生證我能看到鬼的這個超能力,在1987年的夏天終于瞞不住了。
我蜷縮在雕花木床最里側(cè),1987年的夏夜悶得像個蒸籠。尿桶沿結(jié)著厚厚的尿堿,
后墻貼著褪色的"只生一個好"宣傳畫,畫上咧嘴笑的女嬰面孔被老鼠啃去半邊。
媽媽突然翻身,腕上計生協(xié)管員的紅袖標(biāo)掃過我的眼睛。"媽,我想尿尿。""屬漏斗的???
"媽媽摸索煤油燈的手停住了。自從上個月王嬸喝農(nóng)藥死了,她就再不許夜里點燈。
我夾著腿挪到床沿,月光正好照見堂屋墻上那面"模范計生家庭"錦旗,
流蘇在穿堂風(fēng)里像吊死鬼的舌頭。尿液突然凍結(jié)在膀胱里。堂屋門檻漫進藍綠色熒光,
七個拳頭大的火球排著隊跳進來,在地面拖出細(xì)長的臍帶狀暗影。
最末那個火球經(jīng)過糧缸時突然漲大,
我清楚看見里面蜷縮著個紫黑色的胎兒——它脖子上還纏著生銹的絞腸絲。"媽!
七個...七個..."我抖得篩糠似的往后縮。媽媽抄起枕邊的計生宣傳手冊砸過來,
紙張劃破我眼皮:"作死妮子!再敢提'七'這個數(shù)!"裂帛聲在死寂中炸開。
籃球大的火球里伸出青紫色小手,黏連著胎膜的指節(jié)摳進泥地。
當(dāng)那個渾身鐵銹斑的鬼童完全爬出來時,
我注意到它太陽穴上嵌著半截彎鉤——和王嬸藥箱里那柄墜胎鉗的形狀一模一樣。
"當(dāng)年就不該讓王瘋子接生..."爸爸突然在黑暗里咕噥,被媽媽掐得倒抽冷氣。
鬼童歪頭咧開嘴,黑洞洞的喉嚨里涌出汩汩血水,轉(zhuǎn)眼漫過我的腳背。
我想起村后老槐樹下那些鼓包,去年暴雨沖開薄土?xí)r,露出的草席角上也有這種褐紅色污漬。
媽媽突然發(fā)出母獸般的低吼,把錦旗扯下來罩住鬼童。刺繡的"模范"二字瞬間被灼出焦洞,
鬼童在布匹下隆起人形輪廓,發(fā)出類似嬰兒嗆羊水的咯咯聲。錦旗縫隙滲出黑色血沫時,
整個糧倉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啼哭。第二天我高燒四十度。赤腳大夫扎針時,
棉絮狀的東西從我的針眼往外涌。媽媽在院里邊熬藥邊咒罵:"王寡婦自己造孽,
做鬼倒是會挑時辰..."她突然噤聲,我透過窗紙破洞,
看見三個戴紅袖標(biāo)的婦女正押著村西頭的新媳婦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走。當(dāng)夜我被綁在竹床上鎮(zhèn)邪。
子時狂風(fēng)大作,糊墻的舊報紙簌簌剝落,露出下面層層疊疊的計生標(biāo)語。
七個濕漉漉的小腳印從水塘方向蜿蜒而來,穿過堂屋時,供桌上的一打黃草紙突然自燃,
燒出一股混著血腥的奶香味。媽媽終于崩潰了,她從灶膛扒出積灰的搪瓷盆,
抖出里面干枯的胎盤——那是哥哥出生時本該埋到槐樹下的。
盆底粘著張1984年的接生記錄,王嬸歪扭的字跡刺破夜幕:"引產(chǎn)女嬰,重三斤二兩,
器械殘留未清。"后半夜水塘傳來巨響。第二天全村人都看見,
那棵掛著"優(yōu)生優(yōu)育示范村"木牌的老槐樹,正被七個草席包裹的樹瘤壓得咯咯吱作響,
每個樹瘤的裂縫里,都露出一截生銹的彎鉤。神婆把七個草編小人用紅繩串在槐樹下,
每個小人肚皮里塞著沾血的棉花。她從計生站廢墟里挖出半截鐵鉤,
在銹跡最厚的位置系上褪色的準(zhǔn)生證。當(dāng)年怎么送走的,如今就怎么請回來。
"煤油燈突然爆出七顆燈花,神婆用接生剪挨個掐滅。
朱砂混著香灰在黃符上畫出扭曲的符文,仔細(xì)看竟是豎排的《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格式。
供桌上倒扣著搪瓷痰盂——這是當(dāng)年引產(chǎn)用的器具。當(dāng)三支線香同時攔腰折斷時,
神婆猛地掀開痰盂,七個青灰色的小腦袋正從盂口往外冒。她抄起鐵鉤扎穿所有黃符,
符紙燃燒的綠火里傳出嬰靈尖銳的啼哭。最后把鐵鉤埋進水塘那夜,
全村人都夢見婦女主任在塘邊洗刷帶血的計劃生育登記簿。第二天塘面浮起層奶白色的膜,
村頭老光棍撈起來聞了聞,說是母乳凝固的味道。從此夜里上廁所,
媽媽會先點亮一盞暖黃的燈。就在全村都在討論我的“童子眼”時,
我的這項能力卻離奇的消失了,當(dāng)那些東西靠近我時,我除了渾身會起雞皮疙瘩外,
真真是看不見了,只是它們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5 陰陽渡 三先生夏夜的月光像摻了水的墨汁,稀稀拉拉灑在打谷場上。
我縮在麥秸垛后面,看著哥哥抱著竹掃帚在樹影里打轉(zhuǎn)。他穿著白背心的后背洇開大片汗?jié)n,
嘴里念念有詞:"別拽我,我不去......"那棵兩層樓高的無名樹在夜風(fēng)里沙沙作響,
枝椏像女人散開的長發(fā)。自從七天前哥哥在樹下睡著,
他就總說半夜有穿紅衣裳的姑娘來拽他手腕。眼下他正繞著樹干轉(zhuǎn)第八圈,
月光把樹影絞成麻繩,一圈圈纏在他腳踝上。"啪!"母親把盛滿雞血的瓷碗摔在樹根,
暗紅液體順著樹皮裂縫滲進去。"作死的精怪!"她抄起桃木枝往樹干上抽,"再纏著我兒,
把你這樹精連根刨了!"樹冠突然劇烈搖晃,十幾顆青果子噼里啪啦砸下來。我正要躲,
卻見那些果子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落地竟變成指甲蓋大的紅紙人。
哥哥突然尖叫著抱住頭,指縫間滲出黑血。父親扛著鐵鍬沖過來時,樹根處的泥土正在翻涌,
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三叔就是這時候闖過來的。他剛喝完半斤高粱酒,
軍綠膠鞋把紙人踩得咯吱響。"大嫂你讓開!"他奪過母親手里的桃木枝,
"城里現(xiàn)在都講科學(xué),大侄子發(fā)燒說胡話,送衛(wèi)生所打兩針就好......"話沒說完,
哥哥突然撲上來掐他脖子。月光下那張臉青白如紙,眼珠子卻紅得滴血。
三叔被掐得直翻白眼,突然摸到腰間別著的殺豬刀,反手就往哥哥胳膊上劃。
刀鋒過處沒見血,反倒騰起一股黑煙,空氣里彌漫著腐肉燒焦的臭味。
這下連三叔的酒都醒了。他抹了把冷汗,當(dāng)晚就把哥哥拽去自己屋里。
我蹲在窗底下數(shù)蛐蛐叫,聽見屋里桌椅翻倒的聲音響了整宿。天蒙蒙亮?xí)r,
三叔頂著一臉淤青出來舀水,我瞅見他左手小拇指怪異地朝后彎著。"真有東西。
"他灌下半瓢井水,喉結(jié)上下滾動,"看不見,但能摸著——冰得像三九天的井繩。
"神婆是坐著驢車來的。車轱轆上綁著串銅鈴,每顛一下就叮當(dāng)響。老太太裹著靛藍頭巾,
皺紋里嵌著朱砂痣。她繞著樹轉(zhuǎn)三圈,突然抓起把泥土塞嘴里嚼,噗地吐在黃裱紙上。
"民國二十三年,抬著花轎往東走。"她啞著嗓子說,樹梢無風(fēng)自動,"轎簾上繡著并蒂蓮,
新娘子蓋頭下藏著剪子。"母親手里的笤帚"當(dāng)啷"落地。我們這才知道,
當(dāng)年二叔蓋新房時平掉的荒墳,原是鎮(zhèn)上綢緞莊千金的冥婚冢。戰(zhàn)亂時新娘子不肯配陰婚,
用金剪子捅穿喉嚨,血浸透三寸棺木。"怨氣養(yǎng)樹,樹通陰陽。"神婆點燃黃裱紙,
火苗躥起三尺高,"小后生睡在陰陽界上,被拽著要當(dāng)新郎官呢。"作法那夜恰逢月圓。
神婆讓我抱來下蛋的老母雞,雞冠血滴在哥哥眉心。三叔舉著鐵鍬守在樹根處,
刀刃沾滿香灰。當(dāng)銅鈴驟響時,我看見樹皮裂開無數(shù)細(xì)縫,每個裂縫里都滲出暗紅血珠。
"破!"神婆將桃木劍插進樹根。地底傳來女人凄厲的哭嚎,樹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漫天紙錢飛舞中,哥哥突然劇烈嘔吐,吐出一團糾纏著青絲的黑水。天快亮?xí)r,
老樹轟然倒地。斷裂處不見年輪,只有密密麻麻的紅線,線頭拴著半截金剪刀。
神婆說這是新娘子等了一甲子的執(zhí)念,如今塵歸塵土歸土。自那之后,
哥哥再沒夢見過穿紅衣裳的姑娘,只是打谷場角落總冒出新芽,
無論怎么鏟都會在一夜之間長到半人高。三叔左手小拇指永遠(yuǎn)彎成了問號形狀。
那夜與無形鬼怪的廝打,在他軍大衣袖口留下五道冰凌似的抓痕。衛(wèi)生所老大夫說這是凍傷,
可立秋才過半月,井臺上的溫度計還指著二十三度。他開始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
西屋墻上釘滿黃歷殘頁,窗臺上擺著七個注滿雨水的陶罐,
每個罐口都壓著從無名樹上折的枯枝。最瘆人的是門后那面銅鏡,
鏡框用公雞血畫著歪扭符咒,說是能照見"不干凈的東西"。"七月半,鬼亂竄。
"三叔蹲在打谷場磨殺豬刀,刀刃在月光下泛青,
"但要是提前在東南角埋下黑狗牙......"他忽然噤聲,
刀尖挑起條蚯蚓似的紅線——正是老樹根里纏著的那種。線頭剛碰到刀刃就冒煙,
空氣里泛起淡淡的胭脂味。村里人發(fā)現(xiàn),三叔不再跟著拖拉機進城賣糧。
他整天往神婆住的村子跑,回來時布兜里總揣著發(fā)霉的線裝書。
有次我偷翻他枕頭下的《魯班經(jīng)》,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婚帖,日期赫然寫著民國二十三年。
變化發(fā)生在來年驚蟄。村東老趙家新媳婦突然瘋癲,說看見井里伸出白手。
三叔拎著羅盤在井邊轉(zhuǎn)了三圈,突然把整袋糯米倒進井口。汩汩冒泡的井水里浮起團黑發(fā),
發(fā)絲間纏著半截金鐲子——和無名樹根那柄斷剪刀紋樣相同。"這是當(dāng)年冥婚的聘禮。
"三叔用紅布包著鐲子來找神婆時,我正蹲在門檻上啃烤紅薯。
神婆渾濁的眼珠突然清明起來,她抓起三叔的殘指按在香爐里,香灰簌簌落成個"渡"字。
那天之后,三叔的銅鏡里開始映出別的東西。王嬸說她親眼看見,
三叔對著空蕩蕩的麥田比劃劍指,田埂上的狗突然夾著尾巴哀嚎。最玄的是給孫家遷墳?zāi)腔兀?/p>
棺材剛離地就滲出黑水,三叔把張符紙貼棺頭,黑水竟凝成個梳髻的女人輪廓。
1997年香港回歸那晚,三叔在打谷場擺了七星燈。我躲在草垛后,
看見他披著神婆穿的百衲衣,腳踏的布鞋沾著墳頭土。當(dāng)電視里奏響國歌時,
他忽然將桃木劍插進當(dāng)年老樹的位置。地下傳來一聲嘆息,風(fēng)里飄來若有若無的胭脂香,
哥哥腕上淡了三年的淤青徹底消失了?,F(xiàn)在的三叔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三先生"。
他依舊用科學(xué)解釋一切,只不過這"科學(xué)"要加上引號——他說鬼魂是磁場殘留,
說托夢是量子糾纏,說那棵死而復(fù)生的新芽是暗物質(zhì)生長態(tài)。
去年他給我寄了本《周易現(xiàn)代釋義》,扉頁上寫著:"世間所有說不清的事,
都是還沒找到解釋的理。"只有我知道他枕頭下永遠(yuǎn)壓著把殺豬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線。
每年清明夜里,他都會獨自去荒廢的打谷場,對著那叢越長越高的新芽喝悶酒。
月光澆在他佝僂的背上,仿佛壓著個看不見的紅衣姑娘。自從我哥病好了以后,
就去外婆家住了,算命的說我哥在家養(yǎng)不活,因為我哥身體一直不好,我媽就信了,
我們家蓋了紅磚瓦房,我也四年級了,日子越來越好起來了。
6 冥契畫皮錄暑假第三天的晌午,巧巧蹲在我家紅磚墻根下,指甲摳著墻皮上的青苔。
她手腕上戴著我送她的塑料珠串,珠子在日頭底下泛著死魚眼似的灰白。
"那東西總在雞叫頭一遍來。"她突然抓住我胳膊,指甲陷進肉里,
"像團濕棉花壓在肚皮上,還往我耳朵里吹涼氣。"我聞到她身上有股霉?fàn)€的棗子味,
是從她家塌了半邊的土坯房里帶出來的。母親正在堂屋踩縫紉機,咔嗒咔嗒的聲響混著蟬鳴。
我把巧巧拽進西廂房,從樟木箱底翻出繡著并蒂蓮的枕套鋪床。
陽光透過新安的玻璃窗斜切進來,照見浮塵里飄著幾縷灰絮,像誰燒了一半的紙錢。
夜里我們并排躺在涼席上。巧巧突然說:"妮子你聽。"我數(shù)著窗外的蛐蛐叫,
第三十二聲時,東南角的蘆葦席發(fā)出細(xì)碎的撕扯聲。巧巧渾身發(fā)抖,
塑料珠串在黑暗里咔噠作響:"他來了。"第二天雞叫時分,
巧巧的尖叫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來了。我摸到電燈繩時摔下床,膝蓋磕在磚縫上。
巧巧裹著被單縮在墻角,頭發(fā)里纏著幾根稻草——我家房梁上根本沒鋪草席。
"他說要你開窗..."巧巧突然捂住嘴,指著我背后的窗戶。兩扇木窗明明只開了半邊,
另半邊卻顯出個模糊的手印,水汽正順著指縫往下淌。巧巧天沒亮就跑了。
我摸著發(fā)燙的額頭去井臺打水,水桶里浮著片紅紙,撈起來竟是半張殘破的"囍"字。
正午母親給我煎荷包蛋時,油星子突然蹦成個男人臉,絡(luò)腮胡上還沾著蛋黃。
噩夢是在第七夜具象化的。我剛合眼就感覺領(lǐng)口鉆進條冰蛇,鱗片刮過鎖骨時發(fā)出沙沙響。
月光突然暗了,屋梁垂下幾縷粗硬的毛發(fā),掃在我拼命揪緊的衣領(lǐng)上。
床頭柜的鬧鐘顯示凌晨三點,秒針每走一格,胸口就重一分。
我開始整夜開著25瓦的燈泡睡覺。橘黃光暈里,
墻上的電影海報漸漸顯出蹊蹺——男主角下巴光潔,現(xiàn)在卻模糊著一團陰影。
有天夜里海報突然鼓起來,那團陰影伸出半張長滿胡茬的臉,沖我咧開沾著煙漬的牙。
"妮子這月電費頂半袋面了!"母親擰下燈泡那晚,我在黑暗里摸到梳妝臺的鏡子。
月光斜斜切進來,鏡面泛著青灰,照見我背后立著個虛影,軍大衣領(lǐng)子上結(jié)滿冰碴。
去外婆家那天飄著毛毛雨。我坐在二八大杠后座,看三叔新扎的紙馬車在雨里褪色。
表妹給我鋪床時,窗外老槐樹突然嘩啦作響,十七片葉子粘在玻璃上,
拼出個歪扭的"找"字。表妹的鼾聲響起時,窗縫里滲進股旱煙味。我數(shù)到第五百只羊,
木窗突然"吱呀"裂開條縫,
月光里浮出半張喘著粗氣的臉:"可算...可算尋著了..."他下巴上的胡茬掛著夜露,
軍大衣紐扣磕在窗臺上,當(dāng)啷當(dāng)啷像招魂鈴。最駭人的是立秋那日。
我昏沉沉躺在堂屋涼席上,墻上新貼的《廬山戀》海報突然鼓起個人形。
男主角的臉被頂出個鼓包,青灰胡須刺破油墨,冰碴子簌簌落在我眼皮上。我想喊,
喉嚨卻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神婆來那日下了霜。她讓我哥研墨畫美人圖,
狼毫筆尖卻不住打顫。畫中人身著紅旗袍,眉眼竟與當(dāng)年無名樹下的紙人新娘七分相似。
當(dāng)神婆把畫像連同紙扎的梳妝臺焚化時,灰燼里傳出兩聲笑——一聲嬌媚,一聲粗啞。
如今我仍不敢獨睡。有時夜半驚醒,會看見窗簾上晃著個模糊影子,既像穿軍大衣的絡(luò)腮胡,
又像撐油紙傘的紅衣姑娘。三叔說這是陰債留下的印子,就像他永遠(yuǎn)彎著的小拇指,
是活人趟過幽冥的憑證。去年我在閣樓收拾舊物時,
發(fā)現(xiàn)畫軸縫隙里探出半截?zé)沟倪吔恰@分明是當(dāng)年神婆當(dāng)眾焚毀的那幅畫。
焦痕邊緣泛著詭異的潮氣,仿佛剛從冥河里打撈出來。我顫抖著展開畫卷,
紅旗袍美人鬢角處竟沾著香灰,而本該是灰燼的殘畫此刻完整如新。
記憶閃回那個落霜的清晨。神婆將美人圖拋入銅盆時,火焰突然躥起三尺高,
火舌里分明傳出綢緞撕裂的聲響。我們都看見畫中人的眼珠在火里轉(zhuǎn)動,
紅旗袍化作血霧裹住紙扎梳妝臺。可如今這畫不僅完好無損,衣襟處還多出個焦黑的手印,
五指修長分明是男人手型。屋里忽然陰冷起來。夕陽從木格窗斜射進來,
卻在距畫紙三寸處詭異地彎折,仿佛有層看不見的冰罩。當(dāng)我伸手觸碰畫中人的金剪子時,
指尖突然傳來刺痛——低頭看去,無名指第二關(guān)節(jié)不知何時多了圈紅痕,
正是當(dāng)年被鬼壓床時留下的印記。當(dāng)晚我做了十年未有的噩夢。
軍大衣男人與紅旗袍新娘在火中糾纏,燒焦的喜糖噼啪爆開,
每聲脆響都化作金剪子扎進我腳背。驚醒時月光正照著梳妝臺,鏡面蒙著層白霜,
映出背后墻上緩緩浮現(xiàn)的"囍"字,水珠順著筆畫往下淌,在瓷磚上積成血泊。
三叔第二天就趕來了。他捏著畫軸對著太陽細(xì)看,殘指突然痙攣般抽搐:"當(dāng)年燒的是替身,
真魂早附在這剪子上了。"他掏出羅盤繞著我轉(zhuǎn)圈,
銅針瘋狂旋轉(zhuǎn)最終指向閣樓西北角——那里擺著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箱,箱鎖早已銹成團紅泥。
撬開箱子那刻腐臭味撲面而來。箱底整整齊齊碼著七雙繡花鞋,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婚書,
女方生辰竟與我完全吻合。三叔翻到背面時倒吸冷氣,
借尸還魂的符咒上按著兩個手印:一個染著鳳仙花汁,一個沾著旱煙渣。
最駭人的是箱蓋內(nèi)側(cè)的抓痕。五道深溝里嵌著暗紅碎屑,十年前那個被鬼纏身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