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辭退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寫字樓的玻璃幕墻上,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淚痕。
我抱著那個癟得可憐、裝著全部家當?shù)募埾渥樱驹诠鹃T口,像個被退貨的劣質商品。
玻璃門自動滑開,人事部那個永遠涂著鮮亮口紅的李姐走出來,高跟鞋敲在地磚上,
聲音又冷又脆?!巴醮箦N,”她沒看我,指尖彈了彈一張薄薄的紙,“能力問題,
跟不上公司節(jié)奏。這是最后一個月工資,簽個字,交接一下門禁卡,今天就走吧。
”那張紙飄到我紙箱上,像片輕薄的刀片。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那句“李姐,你PPT第三頁的‘未雨綢繆’寫成了‘喂魚籌謀’,客戶會笑話”的提醒,
終究還是被我咽了回去,變成了一個沉悶的、被雨水打濕的“哦”。
雨水順著廉價雨衣的帽檐往下淌,流進脖子里,冰得我一個激靈。
城市像個巨大的、冰冷的怪獸,張開鋼筋水泥的巨口,把像我這樣失意的人無聲地吞噬。
兜里的手機震了震,屏幕亮起,是我媽發(fā)來的語音,點開,
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關切劈頭蓋臉砸過來:“錘子啊,工作咋樣了?你爸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個月的藥錢……”聲音在嘈雜的雨聲和車流里顯得格外微弱,卻又像針一樣扎人。
我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潮濕水汽的空氣,冰涼刺肺。得活下去。我劃開手機,
屏幕光映著臉上未干的雨水,點開那個明黃色的外賣騎手APP,手指頭有點抖,
但點得異常堅決。注冊,上傳身份證照片,
對著手機前置攝像頭努力想擠出個“服務行業(yè)標準微笑”,
結果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弧度。審核通過的提示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清脆。成了。
從PPT民工到外賣小哥王大錘,身份轉換快得像這該死的天氣?!岸_?!
您有新的外賣訂單,請及時處理!”冰冷的電子女音成了我新生活的背景音樂。
我跨上那輛花八百塊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小電驢,車燈昏黃,
在雨夜里掙扎著劈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雨水糊住了頭盔面罩,我不得不歪著頭,瞇著眼,
辨認著手機導航上那條該死的、七拐八繞的小巷子。目的地:錦繡苑小區(qū)7棟1504。
備注:放門口,別敲門,別打電話,當心狗。這要求透著股詭異的謹慎。我擰緊油門,
小電驢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吃力的嗡鳴,沖進狹窄的巷子,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
電梯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某種廉價香薰混合的怪味。數(shù)字緩慢地跳動:13…14…15。
我拎著那袋溫熱的麻辣香鍋,走到1504門口。樓道聲控燈壞了,
只有對面“安全出口”的綠光幽幽地映著深紅色的防盜門,
門上的貓眼像只漆黑、警惕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回憶平臺培訓時強調的“服務熱情規(guī)范用語”,清了清嗓子,對著那冰冷的貓眼,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清晰又專業(yè),帶著點“使命必達”的莊重感:“您好!
您點的東西到了,”我頓了頓,想起平臺那句“高效送達,干凈利落”的宣傳語,
順口就加了進去,“保證給您送得干凈利落!”話音剛落,門內“哐當”一聲巨響!
像是有人猛地撞翻了什么重物。緊接著,一陣慌亂的、帶著哭腔的男聲穿透門板,
抖得不成樣子:“大…大哥!饒命啊大哥!我錯了!我真錯了!東西…東西您拿走!
錢…錢我也準備好了!我發(fā)誓,我絕對沒報警!一個字都沒敢往外說?。∧咛зF手,
放我一條生路吧大哥!求您了!”門板后面?zhèn)鱽怼班弁ā币宦晲烅懀?/p>
像是膝蓋重重砸在地板上的聲音。我僵在門口,手里拎著的麻辣香鍋袋子懸在半空,
湯汁在里面晃蕩了一下。啥玩意兒?報警?大哥?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廉價的黃色外賣沖鋒衣,被雨水打濕后顏色更深了些,
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頭盔面罩上還掛著水珠;褲腿沾滿了泥點。
這造型……跟“大哥”能扯上關系?“先生?”我試探著又敲了一下門,盡量把聲音放平緩,
“您…是不是弄錯了?我是送外賣的,美團騎手王大錘。您點的麻辣香鍋到了。
”門內瞬間死寂。幾秒鐘后,門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門,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條縫。
一只布滿血絲、驚魂未定的眼睛貼在門縫后面,飛快地上下掃視著我,
尤其在我胸口那個小小的、印著“美團外賣”的工牌上停留了好幾秒。他臉上毫無血色,
嘴唇還在哆嗦?!罢妗媸撬屯赓u的?”他聲音嘶啞,透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扒д嫒f確。
”我把餐袋往前遞了遞,麻辣香鍋特有的濃烈香味頑強地鉆出門縫。門終于徹底打開了。
一個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癱軟地靠在門框上,一手捂著胸口,
大口喘著粗氣,另一只手還緊緊攥著一卷厚厚的鈔票,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眼神復雜地盯著我,那里面有后怕、有尷尬、還有一絲……被戲弄的羞惱?
“我…我以為是…咳!”他干咳一聲,掩飾著失態(tài),飛快地把那卷錢塞回睡衣口袋深處,
動作帶著點狼狽,“小哥,你…你下次說話,能不能…別那么嚇人?‘東西到了,
保證干凈利落’?這…這聽著太像道上兄弟接頭的黑話了!”他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我張了張嘴,啞口無言。麻辣香鍋的袋子在我手里勒出一道紅印。我默默把袋子遞給他,
看著他像避瘟神一樣飛快地接過,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樓道里只剩下我和那幽幽的“安全出口”綠光。我站在緊閉的門前,
樓道里那股消毒水和香薰的混合怪味似乎更濃了,直往鼻子里鉆。
門板后面隱約傳來男人驚魂未定、刻意壓低的打電話聲:“喂?老張!嚇死我了!
剛送外賣那小子說話跟要滅口似的……虛驚一場,虛驚一場……”聲音漸漸低下去,
只剩下我頭盔上雨水滴落在地的嗒嗒輕響。我低頭,看著自己黃色沖鋒衣上濺滿的泥點,
頭盔面罩上蜿蜒的水痕,還有手里那個因為長時間拎著,
勒得指頭發(fā)白的、裝著下一單外賣的塑料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堵在胸口,
悶得慌。是委屈?好像也不是。是荒唐?有那么點。
更多的是一種踩在棉花上、找不到著力點的茫然。
“保證干凈利落……”我小聲嘀咕著剛才那句惹禍的話,舌尖嘗到一絲雨水的涼意和澀味。
平臺培訓手冊上那些“熱情規(guī)范用語”在腦子里嗡嗡響,像一群亂飛的蜜蜂。
是我發(fā)音不夠標準?還是語氣太硬?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把那個男人驚恐的臉甩出去。
算了,王大錘,送你的外賣,別瞎琢磨。2 外賣驚魂小電驢重新在雨夜里穿行,
車燈像兩柄鈍劍,吃力地劈開濃稠的黑暗和雨幕。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冰得我直縮脖子。
手機又震了,不是新訂單,是催單提醒!我心頭一緊,油門擰到底,
小電驢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嘶吼,
朝著下一個目的地——一個叫“幸福里”的老舊小區(qū)——亡命狂奔。時間就是金錢,
差評就是索命符!剛才那點小小的“語言藝術事故”,瞬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幸福里小區(qū)名副其實地彌漫著一股被歲月浸泡過的“幸?!睔庀ⅰ獕ζ兟?,
樓道里堆著落滿灰塵的舊家具,空氣里混合著陳年的油煙味和淡淡的霉味。
聲控燈大概是上世紀的產(chǎn)品,反應遲鈍,光線昏黃得像隨時會斷氣。
我拎著一份沉甸甸的披薩,一步兩個臺階往上沖,直奔頂樓601。
訂單備注明晃晃地寫著:“放門口,別敲門!家里有狗,特別兇!會咬人!
”我喘著粗氣停在601門口。老舊的深綠色防盜門緊閉著,貓眼黑漆漆的。
樓道安靜得詭異,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雨水順著沖鋒衣下擺滴落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遵循著備注的最高指示。就在我彎下腰,
準備輕手輕腳地把披薩盒放在門口地墊上時——“嗚…汪!汪汪汪??!
”一陣異??裨?、充滿警告意味的狗吠聲猛地從門內炸開!
那聲音絕不是普通寵物狗撒嬌或警惕的叫聲,而是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瘋狂的嘶吼,
尖銳得能刺破耳膜,還伴隨著爪子瘋狂抓撓門板的“刺啦刺啦”聲,密集得讓人心頭發(fā)毛。
我嚇得手一抖,披薩盒差點脫手。這狗…兇得有點過分了吧?備注誠不我欺!緊接著,
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哭腔的、極度壓抑的尖叫穿透了狗吠和抓門聲:“別進來!求你了!
錢在臥室抽屜里!你拿了快走!別傷害我和我的狗!求你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充滿了恐懼。狗吠更兇了,抓門聲簡直像要把門板撕開!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瞬間一片空白。剛才1504那個男人驚恐的臉和眼前這扇門后絕望的尖叫重疊在一起,
一股血猛地沖上頭頂!媽的!不是狗!是賊!屋里進賊了!這兇悍的“狗吠”和抓門聲,
分明是那個女住戶在情急之下,自己偽裝出來嚇唬、或者拖延闖入者的!
一股混合著憤怒和說不清道不明沖動的熱血直沖腦門。那一刻,
什么差評、什么平臺規(guī)范、什么“別敲門”的備注,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保護弱小、見義勇為?好像有點。但更多的,是剛才在1504憋下去的那股邪火,
被這新的驚嚇瞬間點燃了!我王大錘送個外賣,一天之內連嚇兩個客戶?
這他媽的叫什么事兒!身體先于腦子做出了反應。我猛地直起身,把披薩盒往地上一墩,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對著那扇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里面“瘋狗”撞開的防盜門,
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以前在工地看包工頭罵人時的兇狠腔調,嘶吼出聲。
那聲音在狹窄的樓道里炸開,帶著一種我自己都陌生的暴戾:“里面的!給老子聽好了!
”我甚至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門板,發(fā)出巨大的“哐當”聲,
震得樓道聲控燈都猛地亮了一下,“東西(人)老子馬上帶走!處理垃圾(你)老子最拿手!
保證不留后患!識相的,自己滾出來!別逼我動手!”吼完這幾句,我自己都懵了半秒。
這都什么跟什么???“東西帶走”?“處理垃圾”?這詞兒怎么順嘴就溜出來了?
簡直比1504那次更像黑社會清場!然而,效果立竿見影!
門內那狂躁的“狗吠”和抓門聲,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死寂!
連那女人壓抑的抽泣聲都消失了。
整條樓道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咚咚聲。死寂只維持了不到三秒。
緊接著,門內傳來一陣慌亂的、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是走向門口,
而是沖向里面!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帶著極度恐慌的低吼:“操!真有同伙?!快走!陽臺!
”然后是重物被撞倒的稀里嘩啦聲,
還有窗戶被猛地拉開、鐵柵欄被劇烈搖晃發(fā)出的“哐啷哐啷”刺耳噪音!我腦子一激靈,
瞬間反應過來!這賊要跑!我立刻掏出手機,手指頭因為緊張和激動有點不聽使喚,
哆嗦著按下了“110”三個數(shù)字?!拔梗?10嗎?幸福里小區(qū)6棟一單元601!快!
有小偷!正在爬陽臺逃跑!”我對著電話吼著,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防盜門,
耳朵捕捉著里面慌亂的動靜。電話那頭接警員冷靜的詢問聲傳來。我語速飛快地報告著情況,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扇深綠色的門板上。剛才那通胡言亂語的嘶吼還在耳邊嗡嗡回響。
“東西帶走”…“處理垃圾”…王大錘啊王大錘,你他娘的真是個天才!
這誤打誤撞的“黑話”,比警笛還管用?就在我向警方報告陽臺位置時,
眼前的防盜門鎖突然發(fā)出輕微的“咔噠”一聲脆響。門,
緩緩地、帶著一種極度的遲疑和恐懼,向內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布滿淚痕的年輕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面。她大概二十五六歲,
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眼神里交織著劫后余生的巨大驚恐、濃得化不開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