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仙指點吉時---雞叫三遍,薄霧才剛在柳樹梢頭懶洋洋地散開,
村東頭那扇歪脖子老榆木院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張半仙——我爺爺,背著手踱了出來。
青布褂子漿洗得發(fā)硬,銀白的山羊胡在初升的日頭底下閃著點微光,一絲不亂。
他往門口那盤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墩子上一坐,脊梁骨挺得筆直,像棵風吹不倒的老松樹。
眼皮半耷拉著,那副派頭,活脫脫就是戲文里指點江山的神仙下了凡塵,
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半仙兒叔!”隔壁殺豬的王屠戶,人還沒到,
那粗嘎嘎的大嗓門先撞了過來,震得籬笆上的牽?;ǘ级哙铝艘幌?。
他手里攥著幾張油膩膩的毛票,幾步就躥到石墩子前頭,
蒲扇大的巴掌把那幾張票子拍在石墩面上,帶著一股子生肉膻氣?!澳辖o瞅瞅,
俺家那老母豬,眼瞅著肚子快拖地了,啥時辰下崽最吉利?您給挑個頂頂好的時辰,
讓它一窩下它十個八個壯實的!”爺爺眼皮都沒抬全乎,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尾音拖得老長,帶著點仙氣兒??菔莸氖种割^慢悠悠抬起來,
拇指在食指、中指的幾個關節(jié)上來回掐點,嘴唇無聲地翕動,念念有詞。那專注勁兒,
仿佛在跟九天之上的神仙對暗號。掐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手指一定,
停在某個看不見的關節(jié)上,眼皮這才掀開,露出底下精光內斂的一對小眼睛。“未時三刻,
陽氣正盛,主六畜興旺,添丁進口,大吉大利?!甭曇舨桓?,卻像顆小石子丟進平靜的水塘,
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份量,砸在王屠戶心坎上?!暗绵?!未時三刻!謝半仙兒叔!
”王屠戶喜得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塊兒,抓了錢,又深深作了個揖,轉身就往家跑,
那寬厚的背影透著一股子對“未時三刻”的無限信賴。我,
張小仙——這名號是爺爺硬給我扣上的,
說是什么“張半仙”的衣缽傳人——就蹲在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棗樹底下,
啃著半拉硬邦邦的雜面饃,冷眼瞅著門口這出戲。饃渣子簌簌地掉在膝蓋上?!扒埔姏]?
”爺爺送走了王屠戶,踱回院子,下巴朝門外點了點,山羊胡子一翹一翹,“這叫功夫!
這叫火候!掐指一算,天地玄機盡在掌握!你小子,給我過來!”得,又來了。
我磨磨蹭蹭地站起來,蹭到爺爺跟前,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嚼著饃?!笆?!”爺爺?shù)秃纫宦暎?/p>
枯樹枝似的手指頭精準地戳在我攤開的手掌上。那掌紋,
亂得跟我家灶臺后頭那堆引火的麥秸似的,東一綹西一綹,沒個章法?!翱催@條線,
這叫生命線,長!好!再看這智慧線……嘖,”他咂了下嘴,眉頭擰成了個疙瘩,“深是深,
就是分叉太多,主心思活絡,定力不足!難怪你學藝不精!”他手指頭在我掌心用力劃拉著,
硌得我皮膚生疼?!皝?,看著日頭,再給爺爺算算,今兒午時,主何吉兇?
”他那雙小眼睛緊緊盯著我,充滿了期待,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我抬頭望望天,
日頭明晃晃的,曬得人有點發(fā)暈。腦子里空得跟剛被掃過的曬谷場一樣。
爺爺那些拗口的卦辭、方位、時辰,像一群撲棱蛾子,在我腦袋里亂撞,死活抓不住一只。
只覺得肚子有點咕咕叫,早上那半個雜面饃,實在不頂餓。
“呃……”我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腦子里唯一清晰飄過的,
就是灶臺上掛著的、昨天奶奶剛熏好的那只油汪汪、香噴噴的老母雞。
“午時……午時……” 我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
一句順溜無比的話脫口而出:“大吉大利,今晚吃雞!”“你個小兔崽子!
”爺爺臉上的仙風道骨瞬間碎了一地,漲得通紅,山羊胡子氣得一撅一撅,
像被風吹亂的枯草。抄起倚在墻根那根磨得油亮的燒火棍就朝我招呼過來,“吃雞!吃雞!
我叫你吃雞!老祖宗傳下的金飯碗,到你嘴里就剩個‘吃雞’!我讓你吃棍子!
”我“嗷”一嗓子,抱著腦袋,熟練地繞著那棵歪脖子棗樹開始轉圈。爺爺舉著燒火棍,
邁著他那并不利索的老腿在后面追。一時間,院子里雞飛狗跳(字面意義上的,
幾只蘆花雞驚得撲棱著翅膀亂竄),塵土飛揚。奶奶聞聲從灶房里探出頭,手里還拿著鍋鏟,
無奈地嘆了口氣:“老的小的,沒一個省心的!
”2 機井風水玄機這場“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日常,最終以我腦門上結結實實挨了一燒火棍,
腫起個不大不小的包,爺爺氣喘吁吁扶著棗樹罵“朽木不可雕也”而告終。
日子就在爺爺算卦如神和我學卦如撞鬼的雞飛狗跳中往前挪。直到那天下午,村長李大富,
頂著張鍋底似的黑臉,背著手,心事重重地踱進了我家小院?!鞍胂墒?,不得了哇!
”李村長一屁股坐在爺爺常坐的青石墩子上,壓得那墩子都似乎呻吟了一聲。“鄉(xiāng)里催得急,
要在咱村口那片老曬谷場邊上,新打一口機井!這動土的方位時辰,
您老可得給好好拿捏拿捏!這關乎咱一村人的風水命脈??!”他說得唾沫橫飛,
仿佛那口還沒影兒的機井,關系著全村的生死存亡。爺爺神色一凜,立刻進入狀態(tài)。
他閉目凝神,手指翻飛,掐算得比給王屠戶家母豬算時辰還要鄭重百倍。
院子里靜得只剩幾只老母雞在角落刨食的窸窣聲。過了好一陣,他才緩緩睜開眼,眼神凝重,
緩緩吐出四個字,字字千鈞:“**不宜動土。**”他捋著胡子,慢悠悠補充:“那片地,
地氣駁雜,隱有陰煞之氣盤踞。若強行動土,恐沖撞地脈,輕則井水苦澀,
器械頻壞;重則……恐有血光之災,傷及人丁。非吉時良辰,萬不可破土!” 那語氣,
配上他肅穆的表情,聽得李村長臉色又白了幾分,腦門上的汗珠子肉眼可見地冒了出來。
“哎呀!哎呀!多虧了半仙叔指點迷津!大恩不言謝!”李村長抹了把汗,千恩萬謝,
像捧著免死金牌一樣,把爺爺那句“不宜動土”揣在心里,憂心忡忡地走了。
背影都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爺爺背著手,踱回屋里,
大約是去喝他那永遠喝不完的釅茶了。院子里又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幾只刨食的雞。
村口那片老曬谷場,荒了好些年了,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和幾叢歪歪扭扭的刺槐。
我百無聊賴地晃悠到院門口,朝著那片荒地望過去。日頭有點偏西了,
金燦燦的光潑在那片荒地上,把那些枯黃的草莖照得根根分明,像鍍了一層碎金。
幾只麻雀在草稞子里蹦跶,啄食著不知名的草籽。風一吹,荒草起伏,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什么地氣陰煞?什么血光之災?我瞧著那片被夕陽暖融融籠罩的荒地,只覺得安靜,
還有點……莫名的鼓脹?好像底下藏了點什么好東西,憋不住要往外冒似的。
大概是中午的紅薯沒消化好,頂?shù)没?。爺爺那句沉甸甸的“不宜動土”還在空氣里飄著,
可看著那片被夕陽曬得暖洋洋、甚至有點懶洋洋的空地,
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極其清晰、極其強烈的念頭,像顆熟透的果子,
“噗”地一聲砸落下來。這念頭來得毫無道理,卻又順理成章得讓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猛地一跺腳,指著那片荒草萋萋的空地,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村里炊煙升起的方向,
扯開嗓子嚎了一句:“**挖坑!都去挖坑!那兒!必有橫財!**”少年的聲音又尖又亮,
帶著點不管不顧的興奮,像塊石頭猛地砸進平靜的水潭,瞬間打破了黃昏的寧靜。
幾只覓食的麻雀“撲棱棱”驚飛起來。喊完這一嗓子,
我心里那股莫名的鼓脹感好像突然找到了出口,“嗖”地一下泄了個干凈。
人也跟著清醒了幾分。橫財?我咋知道有橫財?就圖個嘴快?完了完了,這下簍子捅大了!
爺爺要是聽見……我脖子一縮,做賊似的左右瞄了瞄,還好,似乎沒人注意。
我趕緊躡手躡腳地溜回院子,鉆進了柴房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垛里,大氣不敢出,
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蛤蟆,七上八下。3 橫財預言成真這一夜,
我睡得像塊死沉死沉的石頭,連夢都沒力氣做一個。第二天,
我是被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喧鬧聲硬生生從草垛深處刨出來的。“哐當!哐當!”“嘿喲!
加把勁??!”“這邊!這邊土松!”聲音震耳欲聾,像有千軍萬馬在我家院墻外頭奔騰。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扒拉開柴房那扇破窗戶往外一瞧——嗬!
村口那片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曬谷場,此刻人山人海!黑壓壓的全是腦袋!
村里的老少爺們兒,上至拄著拐棍顫巍巍的七爺,下至拖著鼻涕剛學會跑的鐵蛋,
幾乎全員出動!人人手里都抄著家伙:鐵鍬、鎬頭、鋤頭、甚至還有劈柴的斧子!
他們喊著號子,紅頭漲臉,甩開膀子,正熱火朝天地……挖坑!泥土像黑色的浪潮,
被一鍬鍬掀起來,揚得老高?;覊m彌漫在清晨的空氣里,
在初升的陽光下形成一道道渾濁的光柱。場子中央,已經(jīng)被刨出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深坑,
像個猙獰的傷口,裸露在黃土地上。我傻眼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昨晚那句沒過腦子的胡話……他們真信了?還來得這么齊整?就在這時,
人群爆發(fā)出第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尖銳得能刺破耳膜:“我的老天爺!這……這是啥玩意兒?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驚呼聲浪般此起彼伏,迅速匯成一片難以置信的狂潮!
“黃的!是黃的!”“箱子!好大的箱子!”“金……金子??。 薄敖鹱影?!真是金子!
”我扒著窗框的手指頭都摳進了木頭縫里,使勁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那深坑里瞧。
只見在翻開的、還帶著濕氣的深褐色泥土里,
赫然露出了一角暗沉沉的、布滿銹蝕痕跡的金屬!幾個壯勞力正用鐵鍬和撬棍,
小心翼翼又無比急切地清理著周圍的浮土。慢慢地,
一個、兩個……整整十八口大小不一、但都異常沉重的箱子輪廓,在深坑底部顯現(xiàn)出來!
4 黃金驚現(xiàn)村口箱子是鐵皮的,外面裹著厚厚的、早已糟朽的油布和麻繩,銹跡斑斑,
布滿泥土,像是從地底沉睡了無數(shù)個世紀。
撬棍費力地撬開其中一口已經(jīng)破損的箱蓋——剎那間,
一道刺目的、仿佛凝固了陽光的金色光芒,猛地從箱子里迸射出來!那光芒如此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