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敵人去掉一筆是故人,而那一筆是插在對方心上的一把刀。雨水順著青瓦屋檐滴落,
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小水坑,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如同一曲哀婉的挽歌。
沈知微攏了攏蓑衣,潮濕的水汽滲入骨髓,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三年前那個血色的夜晚后,她再也不是太醫(yī)院院首的掌上明珠,
而是化名"白芷"的游方郎中,一個活在陰影中的復仇者。
她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指尖——曾經撫琴作畫的纖纖玉手,
如今布滿采藥留下的繭子和細小的疤痕。"白芷姑娘,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突然從巷子深處沖出,拽住了她的袖子。
那婦人枯瘦如柴的手指像鐵鉗般緊緊扣住她的手腕,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眼中盛滿絕望。
沈知微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暗藏的銀針,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稍稍安心。
看清對方只是個焦急的母親后,她才松開緊繃的肩膀:"孩子怎么了?""高熱不退,
已經三天了..."婦人聲音顫抖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
"村里的神婆說...說是被惡鬼纏身...求您,求您救救他..."沈知微點點頭,
跟著婦人拐進一間破舊的茅屋。屋內昏暗潮濕,霉味混合著尿騷味撲面而來,
讓她胃部一陣抽搐。角落里,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躺在草席上,面色潮紅如熟透的蘋果,
呼吸急促得像只受傷的小獸。她迅速蹲下身,青石地面的寒氣透過裙裾滲入膝蓋。
手指搭上孩子纖細的手腕,那皮膚燙得嚇人,脈搏快而弱,像只受驚的兔子在她指尖下跳動。
"肺熱壅盛。"她輕聲道,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從藥箱取出銀針時,
檀木盒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針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銀光。施針時,
孩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瘦小的胸膛劇烈起伏,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噴在她素白的衣袖上,
像一朵綻開的紅梅。婦人嚇得哭出聲,渾濁的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蜿蜒。
沈知微卻神色不變,只是手法更快地落下幾針,針尖刺入穴道時發(fā)出輕微的"噗"聲。
半刻鐘后,孩子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潮紅的面色也褪去些許。"每日一劑,連服三日。
"她寫下藥方,墨汁在粗糙的草紙上暈開。又取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
銅板與木桌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回頭你去回春堂抓藥,就說白芷姑娘開的方子,
他們會便宜些。"婦人千恩萬謝,粗糙的手掌緊緊攥住那幾枚銅錢,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沈知微只是搖搖頭,重新披上蓑衣踏入雨中。轉過兩條街,
她突然停下腳步——巷子盡頭躺著一個人影,雨水沖刷下,那人身下的積水泛著淡淡的紅色,
像被稀釋的朱砂,在青石板的縫隙間蜿蜒流淌。醫(yī)者本能讓她快步上前,
卻在看清那張臉時如遭雷擊。劍眉星目,即使昏迷中仍透著凌厲,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
長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這張臉她太熟悉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客"阿川",
曾在她最絕望時遞給她金葉子的恩人。
2沈知微在刑部大牢外的老槐樹上數(shù)到第十三具尸體時,指甲已經摳進了樹皮里。
母親的月白衫子被血浸透,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那個黑衣人收刀的動作刻在她骨髓里:手腕翻轉半寸,刀尖挽出細小的梅形弧度。
十二歲那年,小川在后院練刀時,她曾用朱砂在他掌心畫過同樣的梅。"沈家勾結北狄,
罪證確鑿!"刑部尚書的聲音刺破雪夜。雪粒子砸在臉上生疼。
執(zhí)刑的黑衣人突然抬頭望向槐樹,鬼使神差地,他轉身對官兵說了句什么,
搜查的火把便繞開了沈知微藏身的樹干。直到寅時末,沈知微才從樹上滑下來。腳尖剛觸地,
一柄玄鐵折扇已抵住咽喉。"小姑娘,半夜看殺人可不是好消遣。
"執(zhí)扇人聲音裹著夜露的涼意。月光照亮執(zhí)扇人的臉。劍眉入鬢,眸若寒星,
腰間懸著寧王府的玉牌。她認得這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游俠阿川。
"我爹...病重...但是無錢醫(yī)治..."她胡亂抹著眼淚,袖中藥囊漏出幾片當歸。
阿川突然收扇,解下狐裘裹住她:"回春堂的吳大夫與我相熟。
"他往她手里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就說阿川讓你來的。"松紋刺繡硌得她掌心發(fā)疼,
荷包角落繡著褪色的“川”字,針腳歪斜——是她十歲時的女紅。沈知微當時不知道,
那里面的金葉子足夠買下半個回春堂,更不知道阿川的拇指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正摩挲著玉佩上殘缺的"微"字。3"阿川公子?"她輕喚,聲音被雨聲吞沒。
手指搭上他的脈搏,那跳動紊亂如受驚的鳥雀。她皺眉——內息紊亂,
胸前一道刀傷深可見骨,更棘手的是,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像腐敗的樹葉脈絡。
"斷魂散..."她咬牙,費力將他扶起。阿川身材高大,
她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將他半拖半抱地帶回自己的小院。他的身體沉重得像塊石頭,
潮濕的衣衫貼在她身上,混合著血腥味和雨水的氣息。院中草藥在雨中搖曳,
薄荷與艾草的清香被雨水激得更加濃郁。她踢開房門,將他安置在床榻上。
剪刀剪開被血浸透的衣衫時發(fā)出"咔嚓"聲響,那道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昏黃的油燈下,
肌肉組織像張開的嘴唇,邊緣已經開始發(fā)黑,毒素如同蛛網向四周蔓延。
她盯著他胸前的青黑色傷口。這種寧王府秘毒,解法還是父親臨終前偷偷傳她的。
"算你命大..."她喃喃道,取出銀針封住他幾處大穴,針尖刺入皮膚時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又從藥柜最底層取出一個青瓷小瓶,這是她用三年時間研制的解毒丹,能解百毒,
卻從未在人身上試過。藥丸呈深褐色,散發(fā)著苦澀的香氣。藥丸塞入他口中,
他卻已失去吞咽能力。沈知微猶豫片刻,含了一口清水,俯身以唇相渡。他的嘴唇冰冷如石,
她不得不輕輕捏住他的鼻子迫使他吞咽??酀乃幬对诖烬X間蔓延,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方手帕上淡淡的松木香,與此刻他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整整一夜,
她守在床邊,銀針渡穴,藥湯灌服。黎明時分,阿川的高熱終于退了,呼吸也趨于平穩(wěn)。
沈知微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睡去。夢中,她又回到了那個雪夜,
看著黑衣人的刀劃過父母的喉嚨,卻看不清那人的臉...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阿川睜眼的剎那,目光觸及她藥柜上曬干的龍眼殼,驟然溫軟。
"姑娘..."沙啞的男聲驚醒了她。睜眼便對上一雙如墨般深沉的眼睛,
那里面盛滿了復雜的情緒,像暴風雨前的海面。"躺著別動。"她按住他想坐起的肩膀,
掌心下的肌肉緊繃如弓弦,"這毒會蝕人心脈,你再動傷口也會裂開。"阿川,
或者說蕭云川,寧王府暗衛(wèi)統(tǒng)領,此刻內心翻涌著驚濤駭浪。
他奉命追殺掌握寧王謀反證據(jù)的御史,不料中了埋伏。更沒想到,
救他的人會是三年前那個雪夜里哭泣的少女。陽光透過窗紙照在她疲憊的臉上,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一縷碎發(fā)垂在額前,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
他記得那天夜里她眼中的絕望,像被困的小獸,也記得自己執(zhí)行完暗殺太醫(yī)院院首的任務后,
鬼使神差地繞路去刑部大牢外轉了一圈,看到樹梢上那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多謝姑娘相救。
"他聲音干澀如同沙礫摩擦,"在下阿川,不知姑娘如何稱呼?""白芷。
"她垂眸收拾藥碗,瓷碗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掩飾眼中的波動,"公子中的是'斷魂散',
若非遇到我,此刻已經沒命了。"她故意說出毒藥名稱,觀察他的反應。蕭云川心頭一震。
斷魂散是寧王府秘制毒藥,外人不可能知曉解法。這個自稱白芷的女子,醫(yī)術竟如此高明?
陽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讓他想起小時候母親養(yǎng)的那只白貓,
警惕又脆弱。"白姑娘醫(yī)術精湛,在下感激不盡。"他試探道,聲音刻意放柔,
"不知姑娘師從何人?"沈知微背對著他,手指微微發(fā)抖,
藥勺碰到碗壁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家傳醫(yī)術,不值一提。"她轉移話題,聲音刻意平靜,
"公子為何會受這么重的傷?""江湖恩怨。"他簡短回答,
卻在看到她轉身時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像刀光般轉瞬即逝。那一刻,
他忽然確定——她就是沈院首的女兒,那個本該死在滅門之夜的小姑娘。
陽光照在她半邊臉上,另外半邊隱在陰影中,恰如她此刻半真半假的身份。
阿川就著她的手吞咽,睫毛垂下陰影像當年喝她熬糊的藥。
恍惚間她看見自己踮腳往小川嘴里塞龍眼,青布衫沾著淡紅汁液。4"小姐又偷吃龍眼!
"七歲的小知微被逮個正著,鼓著腮幫子把果核吐在小川手心。
小藥童無奈地用袖子擦她嘴角,青布衫上沾了淡紅的汁液。"小川哥哥嘗一個嘛!
"她踮腳往他嘴里塞。甜膩的果肉在舌尖化開時,小川突然被管事拎著耳朵拽走。
那晚他跪在庭院里,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小知微偷偷從窗戶爬出來,
往他膝蓋下塞繡著梅花的軟墊。"等我當上大醫(yī)正,就讓你做副院首!
"她把自己裹成個小粽子偎在他身邊。小川笑著用枯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小人,一個背著藥箱,
一個捧著劍。后來他被寧王帶走那夜,沈知微在雪地里找到了那幅畫,
只是捧劍的小人身上多了道血痕。5兩人各懷心事,屋內一時寂靜。雨不知何時停了,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兩人籠罩其中。
"你需要靜養(yǎng)至少七日。"沈知微打破沉默,聲音輕得像羽毛飄落,"我這里偏僻,
不會有人打擾。"她轉身整理藥柜,草藥在抽屜里發(fā)出沙沙聲響。蕭云川本該立即離開,
向寧王復命。但看著陽光下她清麗的側臉,那線條柔和卻透著倔強,
他聽見自己說:"那就叨擾姑娘了。"聲音輕柔得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日子如流水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