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封箱夜,我在雪堆里扒出個血人。他攥著我衣角說:“別聲張,我是江北顧少棠。
”我把他藏在戲班養(yǎng)傷,他教我寫名字時指尖發(fā)燙。三月后顧家軍砸了戲臺,
他爹當眾踩斷我的腿:“下九流也配碰我兒子?”戲班主啐道:“早該廢了這禍水嗓子!
”十年后我拖著殘腿討飯,撞見顧少棠的娶親儀仗。轎簾掀開那瞬,
我撲上去嘶喊:“顧郎——”衛(wèi)兵一腳踹得我吐血:“司令大婚,哪來的瘋乞丐!
”喜帕下傳來嬌笑:“少棠,這乞丐好生晦氣。”紅燭高燒的喜房外,
顧少棠掐著我脖子按進柴堆?!笆炅耍憔惯€活著?
”他咬著我耳朵冷笑:“知道我為什么娶她嗎?”“她爹當年踩斷你腿時,
我就發(fā)誓——”“要整個江北軍,給我的云老板陪葬?!?--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封箱。
戲園子后門那盞半死不活的燈籠,在朔風里打著擺子,昏黃的光暈撕不開濃重的夜色。
班主叼著銅煙鍋,嘶啞的嗓子在門洞里回響,像破風箱在扯:“散了散了!都麻溜點!
封箱大吉,明年開春再開鑼!都管好自己那張嘴,別招禍!”人聲嘈雜著涌出又散開,
腳步聲在結了薄冰的青石板路上踩出凌亂的脆響,很快被風吞沒。云嘯卸了最后一筆油彩,
銅盆里的水已渾濁不堪,映著油燈昏黃的光,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寒意順著薄薄的戲服領子往里鉆,他打了個哆嗦,胡亂抹了把臉,指節(jié)凍得有些發(fā)僵。
他得快點走,趕在班主鎖門前溜出去。東街口那家打烊晚的餛飩攤,熱湯里浮著幾滴香油,
能暖到骨頭縫里去。剛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一股裹著雪沫的寒風猛地灌進來,
嗆得他彎了腰。他縮著脖子,把破棉袍的領子又往上拽了拽,正要邁步,腳步卻釘住了。
風里,除了雪粒刮過墻頭的嗚咽,還夾著一絲別的。極細微,斷斷續(xù)續(xù),壓抑著,
卻像燒紅的針,直直刺進耳膜深處。是呻吟。云嘯猛地回頭,
目光刀子似的刮過堆在墻角的那幾塊破氈布和廢棄的戲箱。那聲音,
就從氈布下那團隆起的陰影里漏出來。濃重的血腥味,像一條冰冷的蛇,
悄無聲息地纏了上來,混在冰冷的空氣里,鉆入鼻腔。心跳毫無預兆地擂在胸腔上,一下,
又一下,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上氣。四周死寂,
只有風聲和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痛苦的喘息。他盯著那團抖動的陰影,指尖冰涼。
班主那張刻薄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管好自己那張嘴,別招禍!”他幾乎是本能地退了一步,
鞋底在薄冰上碾出細微的聲響。那陰影猛地抽動了一下。一只沾滿污泥和暗紅血漬的手,
從氈布邊緣掙扎著伸了出來。五指痙攣地摳抓著冰冷的石板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污血和泥土。
手背上,一道翻卷的皮肉深可見骨,邊緣被凍得發(fā)青。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就是從這團陰影里發(fā)出來的。云嘯的腳像被那血手釘在了原地。他盯著那只徒勞抓撓的手,
指甲刮過石板的聲音刺耳得讓人牙酸。班主的警告在腦子里嗡嗡作響,
東街口那碗熱騰騰的餛飩似乎也涼了下去。他咬咬牙,
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幾步?jīng)_了過去。手指凍得有些不聽使喚,
他用力掀開那塊沉重、散發(fā)著霉味的破氈布。下面蜷著一個人。幾乎被血和污泥糊滿了。
軍裝?是軍裝!深灰色的呢料,領章被撕掉了一半,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那人整個蜷縮著,
臉埋在臂彎里,身體劇烈地顫抖,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聲。云嘯的心沉到了底。
麻煩,天大的麻煩。他下意識地抬頭四顧,窄巷兩頭空無一人,只有風卷著雪沫在打旋。
“喂!”他壓低嗓子,聲音干澀得厲害,伸手去推那人的肩膀。那人猛地一顫,
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埋在臂彎里的臉倏地抬起!一張年輕、卻慘白得嚇人的臉撞入云嘯眼中。
額角一道深深的傷口,血痂混著泥污糊住了半只眼睛,但另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
竟亮得驚人,像瀕死的野獸,死死地、帶著孤注一擲的兇狠,攫住了云嘯。
“別……別聲張……”他喉嚨里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擠出來的,
破碎不堪。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兇狠褪去,只剩下近乎絕望的懇求。
他沾滿污血的手猛地抬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攥住了云嘯棉袍的下擺,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拔沂恰薄櫳偬摹!薄邦櫳偬摹比齻€字,像冰錐,
狠狠鑿進云嘯的耳膜里。江北顧家?那個跺跺腳,江北三城都要顫三顫的顧家?
那個傳說中殺伐決斷、連洋人都要避讓三分的顧大帥?
云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臘月的風還要刺骨。攥著他衣角的那只手,
冰冷得像塊鐵,卻帶著垂死掙扎的千鈞之力。
班主的咆哮、戲班眾人的唾沫、亂世里螻蟻般的命運……無數(shù)個念頭在他腦子里瘋狂沖撞,
攪得他眼前發(fā)黑。他盯著那張慘白的、滿是血污卻依稀能辨出幾分凌厲輪廓的臉,
還有那只死死攥著他、仿佛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手。跑?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
把這燙手的山芋丟在這冰天雪地里,就當什么都沒看見!
東街的餛飩攤還沒收……可那人唯一完好的眼睛,死死地、執(zhí)拗地盯著他,
里面的光在急速黯淡下去,像風里殘燭的最后一點火星。攥著衣角的手,力道也開始松懈。
“操!”云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啞得厲害。他猛地俯身,一把架起那人的胳膊,
入手一片粘膩濕冷,全是血?!巴ψ?!不想死就挺??!
”那人似乎被架起的動作牽扯到了傷口,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身體軟軟地往下墜。
云嘯咬緊牙關,用肩膀死命頂住他沉重的身軀,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往戲園后門挪動。
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踩在薄冰上,發(fā)出令人心驚的“咯吱”聲。后門虛掩著,
里面隱約傳來班主罵罵咧咧指揮人收拾東西的動靜。云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側耳聽了聽,
猛地發(fā)力,用肩膀頂開門縫,閃電般拖著那沉重的身體擠了進去,后背死死抵住門板,
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和可能窺探的目光。門內是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通道,
彌漫著灰塵、油彩和廉價頭油的混合氣味。角落里點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光線昏黃搖曳。
“誰?!”一個尖細警惕的聲音響起,是管箱的小六子,他正蹲在地上收拾散亂的戲服。
云嘯把懷里的人往旁邊一堆戲箱的陰影里一放,那人立刻蜷縮下去,發(fā)出痛苦的抽氣聲。
他一步跨到小六子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拔遥茋[?!痹茋[的聲音繃得緊緊的,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小六子,別嚷嚷!”小六子被他嚇人的臉色和語氣鎮(zhèn)住了,
張著嘴,手里抓著一件旦角的霞帔,忘了動作?!奥犞?,”云嘯壓低聲音,語速飛快,
眼睛緊緊盯著小六子,“我在后門……撿了條快凍死的野狗。傷得重,眼看要不行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班主要是問起,你就說不知道,
或者……就說是我云嘯撿的條野狗,我自個兒料理,絕不連累戲班。懂嗎?”“野……野狗?
”小六子懵了,下意識地探頭想往云嘯身后那團陰影里看。云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力道大得讓小六子“哎呦”一聲:“別看!也別問!不想惹禍上身,就把嘴閉嚴實了!
”他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小六子眼底。小六子被他眼中的狠厲和急迫嚇住了,連連點頭,
臉色發(fā)白:“懂……懂了,云老板……我什么都沒看見!”云嘯松開他,不再廢話,
轉身費力地重新架起地上的人。那人似乎又昏迷了過去,頭軟軟地垂著。云嘯咬緊牙關,
幾乎是扛著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通道盡頭那個堆放廢舊道具和雜物的狹窄小間。
那是他的棲身之所,狹小、破敗,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小六子站在原地,
看著云嘯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通道拐角,又驚疑不定地望了一眼緊閉的后門,
最終還是縮了縮脖子,抱起地上的戲服,快步走開了,嘴里無聲地念叨著什么。
狹小的雜物間里,只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劣質燈油的氣味。
云嘯把人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張鋪著薄薄稻草和破褥子的板床上。那人一沾床鋪,
立刻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云嘯顧不上喘氣,
迅速反鎖了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他沖到角落一個破水缸前,舀了半盆冷水,
又從自己唯一的一件舊棉襖里扯出一大團棉花——那是他留著冬天塞在單薄戲服里御寒用的。
他用冷水浸透棉花,擰干,回到床邊。燈下,那人的傷情觸目驚心。
深灰色的軍裝外套早已被血浸透,又被凍硬,像一層冰冷的鎧甲貼在身上。
云嘯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開那硬邦邦的布料,動作盡可能輕,但每一次牽扯,
昏迷中的人都會發(fā)出壓抑的痛哼,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最嚴重的是右肩下方一個貫穿的血洞,邊緣的皮肉翻卷著,顏色發(fā)黑,周圍腫得老高。
左臂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刀口,深可見骨。額角的傷倒不算太深,只是血污糊住了眼睛。
云嘯的心沉甸甸的。他擰干冰冷的濕棉花,一點點擦去傷口周圍干涸的血痂和污泥。
冰涼的觸感似乎刺激了傷者,他猛地抽動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驟然睜開,
瞳孔因為劇痛而緊縮,帶著原始的、野獸般的警惕和兇狠,直勾勾地釘在云嘯臉上,
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過來撕咬。云嘯動作一滯,卻沒有退縮。他迎上那道兇狠的目光,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別動。想活命,就忍著。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云嘯,里面翻涌著痛苦、懷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兇狠的光芒在云嘯平靜的目光下對峙了幾息,終于緩緩地、不甘心地松懈下去,
眼皮沉重地合上,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云嘯不再看他,埋頭繼續(xù)清理。
冰冷的棉花擦過翻卷的皮肉,帶走污穢,也帶來刺骨的寒意和劇痛。
昏迷中的人身體繃得死緊,牙關緊咬,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冷汗如漿,
瞬間浸濕了身下破舊的褥子。清理完表面的污垢,露出底下猙獰的傷口。云嘯深吸一口氣,
從自己床鋪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那是他攢了很久的一點私房錢買的劣質刀傷藥粉,
原本是預備著自己在臺上練功時萬一失手用的。他咬咬牙,
將灰褐色的藥粉厚厚地撒在傷口上?!斑腊 ?!”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
昏迷的人像是被滾油潑中,身體猛地弓起,一聲凄厲的慘嚎沖口而出!
這聲音在死寂的小屋里炸開,如同驚雷!云嘯臉色驟變,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反應極快,
在第二聲痛呼沖出喉嚨之前,一把抄起旁邊擦血用的濕棉花團,死死地捂住了那人的嘴!
“唔!唔唔——!”聲音被堵在喉嚨里,化作沉悶絕望的嗚咽。
那人僅剩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布滿血絲,死死盯著云嘯,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憤怒,
身體瘋狂地扭動掙扎,像一條離水的魚?!安幌胨谰烷]嘴!”云嘯低吼,
聲音因為緊張和用力而嘶啞變形,他整個身體都壓了上去,用盡全力壓制著對方的掙扎。
他能感覺到掌下肌肉的痙攣和牙齒狠狠咬在棉花上的力道。就在這時——“哐!哐哐!
”粗暴的砸門聲猛地響起,伴隨著班主那破鑼嗓子不耐煩的咆哮:“云嘯!云嘯!
死在里面了?什么動靜?開門!”云嘯渾身一僵,冷汗瞬間濕透后背。
壓制的力道不由得松了一瞬。身下的人抓住這瞬間的空隙,猛地掙脫捂嘴的棉花,大口喘息,
胸腔劇烈起伏,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痛苦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戒備取代,
死死盯著那扇被砸得搖晃的木門?!霸茋[!裝什么死?再不開門老子踹了!
”班主的聲音帶著火氣,更近了,似乎就在門外。云嘯猛地回神,眼神瞬間變得凌厲。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床上的人,那人也正看著他,眼神復雜,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
云嘯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無聲地命令:閉嘴!他深吸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帶著睡意和被打擾的不悅,沖著門外喊道:“班主?是我!
剛……剛做噩夢了!魘著了!這就來!”他一邊喊,
一邊迅速將床上散落的沾血棉花胡亂塞進自己懷里,又扯過那床又薄又破的被子,
胡亂蓋在床上那人身上,盡量遮住他染血的軍裝和猙獰的傷口。做完這一切,他才定了定神,
走過去,拉開了門閂。門只開了一條縫。班主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擠在門縫外,
綠豆小眼狐疑地往昏暗的屋里掃視:“做噩夢?叫得跟殺豬似的!”他鼻子用力吸了吸,
“什么味兒?一股子血腥氣?”云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上卻擠出一絲疲憊的笑,
側身擋住班主的視線,同時不著痕跡地用手捂了捂肚子:“班主,真沒事。
許是晚上吃了點不干凈的,鬧肚子,疼得狠了叫喚幾聲。血腥氣?
許是……許是上回練功刮破了點皮,還沒好利索?!彼⑽⒇E著腰,眉頭皺著,
做出痛苦隱忍的樣子。班主狐疑的目光在他臉上和捂著的肚子之間來回逡巡,
又探頭試圖越過他肩膀往黑黢黢的屋里看。云嘯不動聲色地又側了側身,將縫隙擋得更嚴實。
“真沒事?”班主拖長了調子?!罢鏇]事,班主?!痹茋[陪著笑,“擾了您清夢了,對不住。
”班主又狐疑地盯了他幾秒,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明顯破綻,終于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
大半夜的,鬼哭狼嚎!管好你那破鑼嗓子,養(yǎng)好了開春給老子掙錢!再弄出幺蛾子,
仔細你的皮!”他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云嘯聽著腳步聲消失在通道盡頭,才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
緊貼在冰涼的皮膚上。他輕輕關上門,重新插上門閂,動作有些虛脫。他慢慢轉過身。
油燈微弱的光暈里,床上的人正看著他。臉上的痛苦和戒備似乎褪去了一些,
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光,像是劫后余生的虛脫,
又像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還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動容。他嘴唇動了動,
聲音嘶啞微弱,卻異常清晰:“……謝了?!痹茋[沒應聲,只是疲憊地走到床邊,
看著對方慘白的臉和依舊猙獰的傷口。剛才一番掙扎,傷口又滲出血來,
染紅了剛撒上去的藥粉。他沉默地拿起剩下的濕棉花,重新清理上藥。這一次,
對方緊咬著牙關,身體繃得死緊,卻再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有額頭暴起的青筋和滾滾而落的冷汗,無聲地訴說著那非人的痛楚。那只完好的眼睛,
始終定定地看著云嘯忙碌的手,眼神深邃難辨。時間在狹小的雜物間里緩慢流淌,
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傷者壓抑的、粗重的呼吸聲。
血腥味、藥粉的苦味和劣質燈油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
云嘯幾乎是整夜未眠。他守著油燈,不時查看傷者的狀況,換掉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的敷料。
那人一直在半昏半醒之間掙扎,高燒不退,偶爾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囈語,
破碎的詞句里夾雜著“父親”、“撤退”、“叛徒”之類的字眼。天快亮時,
云嘯實在撐不住,伏在床邊打了個盹。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人在看他。他猛地驚醒,抬頭,
正撞進一雙深潭般的眼睛里。顧少棠不知何時醒了,正側著頭,靜靜地看著他。
燒似乎退下去一些,眼神雖然依舊疲憊,卻有了幾分清明。他嘴唇干裂,動了動。
“水……”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云嘯立刻起身,從墻角破水缸里舀了半碗涼水。
他小心地扶起顧少棠的頭,將碗湊到他唇邊。顧少棠貪婪地吞咽了幾口,
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嗆咳?!奥c。”云嘯皺眉,把碗移開些。顧少棠咳了幾聲,
喘息著靠回床頭,目光落在云嘯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探究。半晌,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
卻清晰了許多:“你叫……云嘯?”“嗯?!痹茋[應了一聲,把水碗放回角落,背對著他。
“云……”顧少棠低聲重復了一遍,似乎在咀嚼這個名字,“哪個‘云’?哪個‘嘯’?
”云嘯的背影僵了一下,隨即是沉默。顧少棠等了片刻,沒等到回答,也不追問。
他環(huán)視著這間逼仄、破敗、堆滿雜物的小屋,目光掃過那些蒙塵的戲服、斷裂的刀槍把子,
最后落在墻角那面模糊的、布滿裂紋的鏡子上。鏡子里映出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
和云嘯沉默而清瘦的背影。一絲了然掠過眼底?!俺獞虻模俊彼麊?,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云嘯終于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只“嗯”了一聲。他走到床邊,拿起那團染血的棉花,
準備去清洗?!敖涛摇!鳖櫳偬牡穆曇艉鋈豁懫穑瑤е环N不容置疑的意味。云嘯動作頓住,
疑惑地看向他。顧少棠抬起那只沒受傷的左手,指尖微微動了動,指向空氣,
眼神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認真:“我的名字。怎么寫?”云嘯愣住了。他盯著顧少棠的臉,
對方的目光坦然而直接,甚至帶著一種上位者習慣性的命令感,只是此刻被虛弱沖淡了許多。
教他寫字?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荒謬的感覺涌上來,但看著對方固執(zhí)的眼神,
云嘯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去。他蹲下身,在床前冰冷、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用手指一筆一劃,清晰地劃出三個字:顧少棠。“顧?!痹茋[的指尖劃過第一個字,“少。
”移到第二個字,“棠?!弊詈笸T诘谌齻€字上。顧少棠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指尖,
看著那三個陌生的、由塵土構成的符號。他看得極認真,仿佛在研讀什么深奧的兵書。片刻,
他伸出自己沒受傷的左手食指,遲疑地、笨拙地,照著云嘯的軌跡,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也劃了一遍。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尤其是“棠”字,糊成一團。他皺了皺眉,
似乎很不滿意,抬眼看向云嘯,眼神里帶著詢問。云嘯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
覆在他懸在空中的手指上。顧少棠的手指猛地一顫,像是被燙了一下。那只手冰冷,
指腹有薄繭,是長期握槍磨出來的。而云嘯的手指,修長,微涼,
帶著常年勒頭勒出的細微痕跡。兩股不同的冰涼觸感疊加在一起,竟奇異地生出一絲灼熱。
云嘯的手帶著他的手,引導著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重新劃過那三個字的軌跡。
力道沉穩(wěn),筆劃清晰?!邦??!痹茋[的聲音很低,就在顧少棠耳邊響起,
帶著一種奇異的、教導般的韻律?!吧??!薄疤??!敝讣鈩澾^粗糙的地面,
細微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小屋里格外清晰。顧少棠的身體僵硬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云嘯指骨的形狀和那份引導的力道,
那陌生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
卻又奇異地撫平了他心底因傷痛和困境而生出的躁戾。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視線死死膠著在兩人重疊的手指和那漸漸清晰的三個字上。
空氣中彌漫的灰塵、血腥和藥味似乎都淡去了,
只剩下指尖下那微涼的觸感和耳畔那低沉的聲音。一遍寫完。云嘯松開了手,
指尖殘留的觸感仿佛還帶著余溫。他直起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肌膚相觸和引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熬瓦@樣?!彼麃G下三個字,
拿起那團臟污的棉花,轉身走向門口,準備去清洗。
顧少棠的目光卻依舊膠著在冰冷地面上那三個略顯潦草的字跡上。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左手,
指尖懸在“棠”字的最后一筆上,停頓了片刻。然后,他慢慢地、極其認真地,
用自己的指尖,沿著云嘯剛才帶他劃過的軌跡,重新描摹了一遍。這一次,雖然依舊生澀,
但已有了幾分骨架。指尖劃過塵土,帶起細微的簌簌聲。他看著自己寫下的字,又抬眼,
望向門口云嘯消失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東西悄然沉淀,又有什么東西,
無聲地破開冰層,悄然涌動。日子在逼仄的雜物間里緩慢流淌,像凝固的糖漿。顧少棠的傷,
在云嘯那點劣質藥粉和近乎苛刻的照料下,竟也奇跡般地沒有惡化,緩慢地開始愈合。
肩胛的貫穿傷結了厚厚的痂,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口邊緣也長出了粉嫩的新肉,
雖然依舊虛弱,高燒卻徹底退了,臉上也漸漸有了點活氣。只是沉默。
兩人之間的話少得可憐。云嘯除了必要的換藥、送水送食,幾乎不主動開口。
他總是沉默地來去,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顧少棠似乎也習慣了這種沉默,
大多時候只是閉目養(yǎng)神,或者盯著屋頂那根斷裂的椽子出神,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偶爾,他會要求云嘯再寫一遍他的名字,然后自己在地上一遍遍笨拙地臨摹,那專注的樣子,
像是在完成一項極其重要的功課。這天午后,難得的冬日暖陽透過糊著破紙的窗欞縫隙,
吝嗇地灑進幾縷微光,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顧少棠靠在床頭,
看著云嘯蹲在角落里,
小心翼翼地將一塊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藥味的膏藥貼在自己左臂那道已經(jīng)結痂的刀口上。
那是云嘯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土方子,據(jù)說能祛疤生肌?!澳氵@手藝,”顧少棠忽然開口,
聲音已經(jīng)恢復了幾分清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不當大夫可惜了。
”云嘯的手頓了一下,沒有抬頭,只是專注地將膏藥邊緣按平:“糊口罷了。
班子里跌打損傷常見?!薄昂??”顧少棠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睫毛很長,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芭_上唱戲,臺下治傷。你這日子,倒是……別致?!痹茋[沒接話,
貼好膏藥,直起身,開始收拾旁邊散落的藥渣。顧少棠看著他清瘦挺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忽然又問:“那天晚上,為什么救我?”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力,直指核心。
“你認得我?還是……認得這身皮?
”他指了指身上那件早已被剪得不成樣子、勉強蔽體的深灰色軍裝殘片。
云嘯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他慢慢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
眼神平靜地看著顧少棠:“不認得?!薄澳菫槭裁??”顧少棠追問,目光銳利如鷹隼,
緊緊鎖住云嘯的眼睛,不放過一絲波瀾。云嘯迎著他的目光,沉默了幾息。狹小的空間里,
陽光中的塵埃緩慢飛舞。他開口,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雪地里,
快凍死的野狗,看見了,總不能任它凍死?!薄耙肮??”顧少棠的眉峰微微挑起,
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辨不出喜怒的弧度。他重復著這個詞,目光在云嘯臉上逡巡,
仿佛想找出一點玩笑或掩飾的痕跡。云嘯卻已不再看他,低下頭,
繼續(xù)清理那些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藥渣。陽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頸上,顯出一種近乎脆弱的弧度。
顧少棠沒再追問。他看著云嘯忙碌的側影,眼神復雜難辨。半晌,他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屋頂那根斷裂的椽子,眼底深處,卻有什么東西悄然沉淀下去,比之前更深,更沉。
日子依舊在沉默中流逝,像屋檐下緩慢滴落的水珠。顧少棠的左手已經(jīng)能做一些輕微的動作,
他不再滿足于只是臨摹名字。他開始要求更多?!敖裉欤瑢懯裁??”云嘯蹲在床邊,
指尖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例行公事般地問。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在問今天的天氣。
顧少棠靠在床頭,目光落在云嘯低垂的眉眼上,停頓了片刻,才開口:“‘云’字。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的云。”云嘯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沒抬頭,指尖落下,
在地面上清晰地劃出一個字:云。顧少棠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移動的指尖,看得極其專注。
等云嘯寫完,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照著那軌跡,也寫了一遍。依舊生澀,
但比第一次寫“棠”字時好了不少?!霸?。”他低聲念了一遍,像是在確認發(fā)音,
又像是在咀嚼這個字的意味。然后他抬眼,看向云嘯:“嘯呢?風雷激蕩的嘯?
”云嘯沒說話,指尖移動,在旁邊又劃出一個字:嘯。顧少棠再次臨摹,這一次更認真。
寫完,他看看地上的“云嘯”二字,又抬頭看看眼前沉默的青年,忽然問:“誰給你取的名?
”云嘯的動作徹底停住。他慢慢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但眼底深處,
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漣漪,快得讓人抓不住?!皫煾??!彼鲁鰞蓚€字,
聲音有些干澀,“班主?!薄芭?。”顧少棠應了一聲,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
也沒再追問。他垂下眼,看著地上并排的兩個名字——顧少棠,云嘯。一個是他,
一個是眼前這個沉默的戲子。兩個名字,在灰塵里并排躺著,中間隔著冰冷的距離。
顧少棠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地面上劃拉著,將那點距離抹平,
讓兩個名字的筆劃幾乎要碰到一起。他看著那糾纏在一起的塵土符號,眼神有些放空,
不知道在想什么。云嘯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字,也避開了顧少棠的目光?!霸摀Q藥了。
”他低聲說,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淡無波,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觸及名字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顧少棠沒有應聲,只是收回了手指,目光依舊落在那片被抹亂的字跡上,
眼神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冬日的寒意漸漸被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取代。
顧少棠的傷勢恢復得很快,已能扶著墻壁慢慢行走幾步。他不再滿足于那方寸之地,
目光常常投向那扇緊閉的、糊著破紙的窗戶,仿佛能穿透過去,看到外面已然變化的世界。
這天傍晚,云嘯端著一碗熬得稀爛、幾乎沒什么米粒的粥進來。顧少棠靠在床頭,沒有接碗,
目光沉沉地落在云嘯臉上?!巴饷妗趺礃恿耍俊彼穆曇魩е环N刻意壓制的平靜,
但眼底深處卻翻涌著無法掩飾的焦灼。云嘯把粥碗放在床邊一個充當桌子的破木箱上,
沉默了一下。戲園子雖然封閉,但消息總像無孔不入的風,
會從跑龍?zhí)椎摹⒋螂s的、甚至偶爾溜進來討食的野貓嘴里漏進來一點?!安惶?。
”云嘯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城里風聲緊。到處在抓人,說是……抓叛軍。”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顧少棠身上那件早已無法辨認原貌的軍裝殘片,“江北軍換了個姓張的司令管事。
”顧少棠的瞳孔驟然收縮!放在破被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姓張?張奎安!
那個他父親一手提拔起來、卻在關鍵時刻捅了他致命一刀的副官!
一股暴戾的血氣瞬間沖上頭頂,燒得他眼前發(fā)黑。
肩胛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
云嘯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他一把。顧少棠的手臂冰冷而緊繃,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顧少棠猛地甩開云嘯的手,力道之大,差點將云嘯帶倒。他撐著床板,急促地喘息著,
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可怕的鐵青,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翻涌著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
幾乎要噴薄而出,將這狹小的囚籠焚燒殆盡。
“張……奎……安……”這三個字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云嘯被他眼中那駭人的戾氣驚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木箱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看著顧少棠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看著那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眼神,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這才是真正的顧少棠?那個傳聞中殺伐決斷的江北軍少帥?
這些日子那個沉默養(yǎng)傷、笨拙學字的青年,不過是一層虛弱的偽裝?
雜物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沉重得讓人窒息。顧少棠粗重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的恨意。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仿佛要將那個背叛者的身影釘穿。云嘯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眼前這個人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那些無聲的換藥、臨摹名字的片刻、甚至偶爾閃過的一絲復雜情緒,
在這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身份差距面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破裂的肥皂泡。不知過了多久,
顧少棠劇烈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復下來,眼中的血紅和暴戾一點點褪去,
沉淀為一種更深的、幾乎要將人凍僵的冰冷。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云嘯蒼白的臉上,
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和一種近乎殘忍的穿透力?!昂ε铝??”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
帶著一絲嘲弄。云嘯迎著他的目光,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衣衫。
他抿了抿唇,沒有回答“怕”或“不怕”,只是重新端起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粥,遞了過去,
聲音竭力維持著平靜:“粥涼了?!鳖櫳偬目粗f過來的碗,又看了看他強作鎮(zhèn)定的臉,
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審視似乎松動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復雜情緒取代。他沒有接碗,
只是疲憊地閉上眼,靠回床頭,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拿走?!痹茋[端著碗,
站了片刻,終究還是默默地將碗放回木箱上他轉身,準備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空間。“等等。
”顧少棠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雖然虛弱,
卻依舊有著迫人的力量。云嘯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顧少棠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詞句,
又像是在積攢力氣。再開口時,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在地上:“云嘯,幫我?!痹茋[的脊背瞬間繃緊。
“幫我離開這里?!鳖櫳偬牡穆曇魩е环N孤注一擲的決絕,“我必須回去。
張奎安……他必須死!江北軍……不能落在他手里!”他睜開眼,
目光灼灼地釘在云嘯僵直的背影上:“幫我這一次。等我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顧少棠……必有厚報!十倍!百倍!償還你今日之恩!”厚報?償還?
云嘯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刺痛。他慢慢轉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但眼底卻是一片荒蕪的平靜。他看著顧少棠那張因恨意和期盼而顯得格外深刻的臉,
看著那雙燃燒著野心的眼睛?!邦櫳贍?,”云嘯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救你,
是順手。你要走,我攔不住。”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破敗的小屋,
掃過窗外戲園子模糊的輪廓,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暗@里,是我的地方。你走了,
戲班子還在,班主還在,幾十口人,還要在這城里討生活?!彼穆曇舨桓?,
卻像一把冰冷的錘子,敲碎了顧少棠眼中燃燒的火焰?!邦櫦业亩髟梗?/p>
江北軍的權柄……太大,也太沉?!痹茋[的目光重新落回顧少棠臉上,
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清醒,“我云嘯,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擔不起,也……不想擔。
”“你的厚報,”他最后說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留著吧。
我只要你走的時候,干凈利落,別拖泥帶水,別……連累了旁人?!闭f完,
他不再看顧少棠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的臉色,轉身拉開那扇破門,走了出去,輕輕將門帶上。
門板隔絕了內外。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和壓抑的怒火。門外,云嘯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被掐出的深深月牙痕,良久,
才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雜物間里,顧少棠維持著僵硬的姿勢靠在床頭,臉色鐵青,
胸膛劇烈起伏,那只攥緊的拳頭狠狠砸在身下的破褥子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看著緊閉的門板,眼神陰鷙得可怕,牙關緊咬,下頜的線條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厚報?
不想擔?下九流的戲子?“好……很好……”他低啞的聲音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蕩,
帶著一種被徹底輕視、被劃清界限的狂怒和屈辱,
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的刺痛。陽光透過破窗紙的縫隙,
吝嗇地在地面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柱。顧少棠靠坐在床頭,目光沉沉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
云嘯剛才那番話,像冰冷的刀子,精準地剖開了現(xiàn)實,
也徹底斬斷了他心中那點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頭。他閉上眼,
強行壓下翻涌的怒意和屈辱?,F(xiàn)在不是憤怒的時候。他必須離開!立刻!
張奎安那老狗動作這么快,再拖下去,江北就真的易主了!
至于這個不識抬舉的戲子……顧少棠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等他拿回權柄,
有的是法子讓他明白,顧少棠的“厚報”,從來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他睜開眼,
眼神已恢復了幾分冷靜和狠厲。他掙扎著坐直身體,開始艱難地活動自己受傷的左臂和右肩。
劇痛傳來,他額角滲出冷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吭。他需要盡快恢復行動力。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過去。外面戲園子里隱約傳來吊嗓子的咿呀聲和鑼鼓點子的練習聲,
更襯得這小屋死寂得可怕。突然,一陣異樣的喧囂由遠及近,像滾雷般迅速逼近!
不是尋常的鑼鼓喧天,而是沉重、整齊、帶著金鐵殺伐之氣的腳步聲!
還有馬匹的嘶鳴和金屬甲片碰撞的嘩啦聲!顧少棠猛地抬頭,眼中精光爆射!他聽得出,
這是最精銳的軍隊行進的聲音!目標……直指這座戲園子!他瞬間明白了。張奎安!
那老狗果然沒放過任何線索!他暴露了!幾乎在同時,“轟——!”一聲巨響!
雜物間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狠狠踹開!
腐朽的門板瞬間四分五裂,木屑紛飛!刺目的光線和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門口,
赫然站著兩個身穿深灰色呢料軍裝、頭戴大檐帽、腰挎盒子炮的彪形大漢!眼神兇悍,
如同鷹隼般瞬間鎖定了床上的顧少棠!“找到了!”其中一個士兵厲聲喝道,聲音如同炸雷!
緊接著,密集而沉重的皮靴踏地聲洶涌而至!狹窄的通道瞬間被黑壓壓的士兵填滿!
刺刀雪亮,槍口森然,一股鐵血肅殺的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
士兵們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一個穿著筆挺將軍呢制服、披著厚實大氅的中年男人,邁著沉穩(wěn)有力的步伐,緩緩走了進來。
他身材高大,面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唇上留著兩撇精心修剪的短髭。
肩章上的將星在門口透入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正是江北軍新任司令,張奎安!
張奎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先是掃過這間破敗骯臟的雜物間,
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惡,
最后才落到床上那個穿著破爛單衣、臉色慘白卻依舊挺直脊背的顧少棠身上。
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在張奎安眼底飛快閃過——有終于得手的得意,有刻骨的恨意,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極力壓制的忌憚。他緩緩踱步到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顧少棠,
嘴角勾起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聲音低沉而緩慢,
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少帥……真是讓屬下好找啊。”他刻意加重了“少帥”二字,
語氣里的嘲諷如同毒針?!跋氩坏?,您這等金尊玉貴的人物,竟會屈尊降貴,
躲在這等下九流的腌臜地方?”顧少棠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
肩胛的傷口因為剛才的震動又開始隱隱作痛。但他迎上張奎安的目光,
眼神卻冰冷如萬載寒冰,嘴角同樣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張副官……哦,不,現(xiàn)在該叫你張司令了?爬得夠快,
只是……這身皮穿你身上,怎么瞧都透著一股子沐猴而冠的味兒?
”張奎安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被戳中痛處的暴怒!他猛地抬手!“啪!
”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顧少棠臉上!力道之大,顧少棠的頭猛地偏向一邊,
臉頰上瞬間浮現(xiàn)出清晰的五指紅痕,嘴角溢出一縷血絲?!半A下囚!還敢嘴硬!
”張奎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猙獰的怒意。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和哭喊求饒聲。
幾個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推搡著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狠狠摜在地上!是云嘯!
他顯然是在外面被抓到的,身上的棉袍被扯得凌亂,臉上帶著擦傷,嘴角也破了。
他被粗暴地按跪在地上,雙手被反剪在身后。“司令!這小子鬼鬼祟祟想從后門溜!
肯定是他的同黨!”一個士兵大聲稟報。張奎安的目光像毒蛇一樣轉向地上的云嘯,
帶著審視和毫不掩飾的鄙夷。他踱步過去,锃亮的馬靴停在云嘯面前?!澳??
”張奎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充滿了不屑,“一個唱戲的下九流?”他彎下腰,
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極其輕佻地捏住云嘯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刮骨鋼刀,
在云嘯清俊卻蒼白的臉上逡巡?!皣K嘖,生得倒是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