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民國十二年的秋天,鎖龍鎮(zhèn)的雨下得像是天河倒灌,沒個盡頭。
鉛灰色的云層死死壓在鎮(zhèn)子那參差低矮的瓦檐上頭,
雨水沿著黑黢黢的瓦溝淌成一道道渾濁的細(xì)流,再重重砸在青石板的街面上,
濺起渾濁的水花??諝庥譂裼掷?,吸進(jìn)肺里,帶著一股子河泥和朽木的霉味,
沉甸甸地墜著人心。鎮(zhèn)子外頭,離著約莫七八里地,便是那片讓鎖龍鎮(zhèn)得名的老墳山。
山不高,卻陰得厲害,經(jīng)年累月籠罩在一片驅(qū)不散的霧氣里,山上的松柏長得奇形怪狀,
枝椏虬結(jié)伸展,活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鬼爪。老輩人都說,這山底下埋著前朝龍脈,
也壓著數(shù)不清的兇魂惡鬼。平日里,就算是大晴天,也沒幾個人樂意往那地方湊??善?,
就在幾天前,那老墳山最深最陰的“王爺墳”地界,真真切切地出了事。一道刺眼的裂口子,
像是被老天爺用巨斧硬生生劈開了似的,
豁然出現(xiàn)在那座封土最高、規(guī)格最顯赫的大墓封堆頂上。裂口子深不見底,黑黢黢地張著嘴,
不斷有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碎石爛木,從那口子里汩汩地冒出來,順著墓堆往下淌,
活像大地流出的膿血。
一股子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陳年土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甜膩的氣息,順著雨水彌散開來,
飄到鎮(zhèn)上,引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鎮(zhèn)口那棵老槐樹上,幾只烏鴉啞著嗓子“呱呱”叫喚,
聽得人頭皮發(fā)麻?!皣K!這鬼天氣!
”鎖龍鎮(zhèn)唯一能稱得上“體面”的場所——門臉歪斜、桌椅油膩的“順風(fēng)茶館”里,
顧維鈞皺著英挺的眉頭,嫌惡地?fù)哿藫鄄厍嗌珕魢\西裝袖口濺上的幾點(diǎn)泥水。
他是鎮(zhèn)上有名的“洋學(xué)生”,留過東洋,如今在鎮(zhèn)公所旁邊開了間小小的“維鈞診所”,
算是鎖龍鎮(zhèn)唯一能看西式外科的先生。此刻他端著一杯劣質(zhì)的熱茶,
目光透過茶館糊著厚厚油垢的窗戶格子,死死盯住老墳山的方向,
鏡片后的眼神里沒有多少恐懼,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求知欲。“顧先生,您倒是說說,
”旁邊一個縮著脖子、裹著破棉襖的老茶客,聲音打著顫,
“那…那王爺墳裂開的口子…真是…真是那東西要出來了?”顧維鈞聞言,猛地轉(zhuǎn)過頭,
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反射出一點(diǎn)微光,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科學(xué)”權(quán)威:“荒謬!純粹是地質(zhì)應(yīng)力變化導(dǎo)致的局部塌陷!
什么僵尸鬼怪,都是愚昧無知!
那不過是某些特殊厭氧環(huán)境下滋生的、具備神經(jīng)反射能力的菌類感染了腐敗肌體,
引發(fā)的異常生物電活動!是??!得治!”他越說越激動,
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放在桌角那只擦拭得锃亮的銅質(zhì)顯微鏡鏡筒,
仿佛那冰冷的金屬能給他無窮的力量?!班邸彼捯粑绰?,
茶館角落立刻爆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聲音洪亮得幾乎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發(fā)出笑聲的是個黑鐵塔般的漢子,正是鎮(zhèn)上有名的趕尸匠,石大膽。
他大馬金刀地跨坐在一條長凳上,敞著懷,露出里頭結(jié)實的腱子肉和幾道猙獰的舊疤。
腳邊戳著他吃飯的家伙——一把用粗麻繩緊緊纏著柄、刃口磨得雪亮的開山刀,
還有一柄用古舊銅錢串成的、沉甸甸的“斬邪劍”?!鞍盐梗櫞筢t(yī)生!
”石大膽抹了一把絡(luò)腮胡上的茶水沫子,笑得前仰后合,
一口濃重的湘西腔調(diào)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格老子的!
拿個西洋鏡(顯微鏡)去給地底下那位王爺號脈?虧你想得出來!
你是想瞅瞅他老人家骨頭縫里長了啥‘細(xì)菌’?還是想給他開兩副盤尼西林漱漱口?
哈哈哈哈哈!”他拍著大腿,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玩意兒,千年老尸!渾身煞氣!
懂不懂?煞氣!你那洋玩意兒,頂個卵用!對付那路貨色,得靠這個!
”他猛地一拍腰間掛著的一個油亮發(fā)黑的小皮囊,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什么古怪東西,
另一只手則重重拍在銅錢劍的劍柄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茶館里響起一陣壓抑的附和低笑,
顯然,在鎖龍鎮(zhèn)這地方,石大膽這種祖?zhèn)鞯摹皩I(yè)”人士,比起顧維鈞那套“細(xì)菌”理論,
更能讓這些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信服。顧維鈞白皙的臉皮瞬間漲得通紅,剛想反駁,
茶館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被猛地撞開了。一股裹挾著雨腥味的冷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
吹得油燈的火苗一陣狂亂地跳動,墻上的人影也跟著張牙舞爪起來。
門口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一個人影,渾身濕得透透的,活像剛從河里撈出來。
正是鎮(zhèn)上的古董販子錢串子。他那張圓胖的臉上此刻一絲血色也無,
煞白得如同糊了一層劣質(zhì)的白堊粉,嘴唇哆嗦得厲害,
兩撇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的八字胡也跟著一抖一抖。他渾身篩糠似的打著擺子,
一雙小眼睛里塞滿了見了活鬼般的恐懼,直勾勾地盯著石大膽和顧維鈞的方向,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掐住了脖子?!肮怼怼戆?!王爺!
活…活了!”錢串子終于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手指死死指向老墳山的方向,“他…他…他戳我!用…用那爛手指頭…戳…戳我腦門!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額頭,仿佛那里還殘留著冰冷黏膩的觸感,身子一軟,差點(diǎn)癱倒在地。
“錢老板?錢串子?”石大膽霍地站起身,幾步跨過去,
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錢串子的前襟,將他提溜起來,“你他娘的半夜摸去王爺墳了?
活膩歪了?!”“我…我…”錢串子被石大膽提溜著,雙腳離地亂蹬,涕淚橫流,語無倫次,
值老鼻子錢了…就想…就想跟王爺…商量商量…借…借來瞧瞧…他…他…他坐起來就戳我?。?/p>
”他猛地想起那驚魂一幕,褲襠里一熱,一股濃烈的騷味瞬間彌漫開來?!坝衽澹?/p>
”顧維鈞敏銳地捕捉到了關(guān)鍵詞,鏡片后的目光一閃,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
石大膽則是氣得臉色鐵青,一把將嚇得失禁的錢串子摜在地上,
破口大罵:“你個要錢不要命的龜孫子!商量?跟千年老尸商量?
你他媽腦子讓驢踢了還是讓門板夾了?!那是商量?那是找死!那是驚尸!
”石大膽的吼聲如同炸雷,在小小的茶館里滾過,震得窗戶紙都嗡嗡作響。
錢串子癱在冰冷的泥地上,褲襠里那股濕熱騷氣彌漫開來,
混雜著茶館里劣質(zhì)煙草和陳年汗垢的氣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污濁氣息。
他像條離了水的魚,徒勞地翕動著嘴唇,只剩下喉嚨里“嗬嗬”的抽氣聲,眼神渙散,
魂兒顯然已經(jīng)被那根腐爛的指頭徹底戳飛了??謶秩缤涞某彼?,瞬間淹沒了整間茶館。
方才還帶著點(diǎn)看熱鬧心思的低語和竊笑,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個茶客的臉都繃緊了,
血色褪盡,只剩下慘白和驚惶。有人死死攥著粗糙的茶碗,
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有人下意識地往墻角縮去,
恨不得把自己嵌進(jìn)那油膩的墻壁里;還有人控制不住地牙齒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油燈昏黃跳躍的火苗,將一張張驚恐變形的面孔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影影綽綽,
如同鬼魅亂舞。窗外,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屋頂和街道,
像是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拍打?!岸肌紕e愣著!”石大膽猛地一跺腳,
震得腳下的泥地仿佛都顫了一下。
他一把抄起靠在桌邊的開山刀和那柄沉甸甸的銅錢“斬邪劍”,
動作麻利地將刀插在后腰的皮帶上,劍則緊緊握在粗大的右手中。
刀鋒和銅錢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冷硬的光澤?!板X串子這王八蛋驚動了老尸,
那玩意兒煞氣沖天,見光見生氣就得撲活人!不想死的,都他媽給老子抄家伙!門板!
頂門杠!柴刀!火把!有什么拿什么!快!”他這炸雷般的吼聲像是抽醒了嚇懵的人群。
短暫的死寂后,茶館里瞬間炸開了鍋。
裂聲、桌椅被粗暴拖拽的刺耳摩擦聲、男人們壓抑著恐懼的粗重喘息和嘶啞吆喝聲混作一團(tuán)。
有人撞翻了條凳,有人踢飛了破茶壺,更多的人手忙腳亂地沖向門后墻邊,
搶奪著一切能充當(dāng)武器的東西。
幾根原本用來頂門的粗木杠子立刻被幾雙有力的大手搶了過去,沉甸甸的柴刀也被抽出。
一個機(jī)靈的小伙計哆嗦著手,從灶膛里扒拉出幾根燒了半截、還冒著青煙的粗柴,
胡亂分給旁邊的人,微弱的火光在混亂的人影中搖曳不定,非但沒能帶來安全感,
反而將那些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映照得更加猙獰?!邦櫹壬☆櫹壬?!
”石大膽幾步?jīng)_到還僵在桌邊的顧維鈞面前,一把薅住他筆挺西裝的胳膊,
力氣大得幾乎要把那昂貴的料子扯破,“發(fā)什么愣!你那洋診所里有烈酒沒有?越多越好!
快去拿來!還有鹽!管它是粗鹽細(xì)鹽,有多少拿多少!快!再磨蹭,
全鎮(zhèn)人都得給那老粽子(僵尸)當(dāng)點(diǎn)心!”顧維鈞被他扯得一個趔趄,
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滑到了鼻尖,鏡片后的眼睛里交織著震驚、混亂,
還有一絲被強(qiáng)行拽入現(xiàn)實的不甘。他下意識地想甩開石大膽那沾滿泥污和汗?jié)n的手,
菌…異常生物電…需要隔離觀察…”可當(dāng)他抬眼看到茶館里那一張張因原始恐懼而扭曲的臉,
看到他們手中緊握的粗陋“武器”和那幾簇在混亂中隨時可能熄滅的微弱火光,
一股冰冷的、從未有過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細(xì)菌理論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黑暗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啊谩?/p>
”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干澀。他猛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鏡,
轉(zhuǎn)身就朝門外冰冷的雨幕中沖去,那件沾了泥水的嗶嘰西裝下擺,在混亂的氣流中猛地?fù)P起。
石大膽看著顧維鈞消失在雨簾中的背影,啐了一口,
扭頭對著亂糟糟的人群吼道:“能動的爺們兒,都跟我去鎮(zhèn)口!堵路!點(diǎn)火!
把能燒的都堆起來!那東西怕火!女人孩子躲屋里,閂好門!聽到啥動靜都別出來!
”他吼完,不再理會身后的一片哭爹喊娘和手忙腳亂,拎著銅錢劍,像一頭被激怒的黑熊,
撞開茶館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一頭扎進(jìn)了瓢潑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瞬間澆透了石大膽單薄的粗布褂子,緊貼在虬結(jié)的肌肉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辨了辨方向,邁開大步就朝老墳山通往鎮(zhèn)子的那條必經(jīng)之路沖去。
腳下的泥地早已成了爛泥塘,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黏膩的黃泥死死拖拽著草鞋。他身后,
稀稀拉拉地跟出來十幾個還算有膽氣的青壯漢子,手里攥著頂門杠、草叉、柴刀,
還有幾根冒著青煙的火把,在狂風(fēng)中頑強(qiáng)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爆響,
橘紅色的火苗在雨幕中艱難地撕開一小片搖曳的光亮。夜,黑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雨線密密麻麻,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冰冷大網(wǎng),將整個鎖龍鎮(zhèn)死死罩住。
除了他們這群人手中火把掙扎的光亮和沉重的腳步聲、喘息聲,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永無止境的雨聲,單調(diào)、冰冷、令人窒息。
剛沖出鎮(zhèn)口那片歪歪扭扭的籬笆墻,走在最前面的石大膽猛地剎住了腳步!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這冰冷的秋雨更甚十倍,毫無征兆地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了上來,
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驮谇胺讲坏蕉降牡胤?,
通往老墳山那條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的小路中央,一個高大僵硬的身影,
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直接拔出來一般,無聲無息地矗立在那里。是它!
借著身后漢子們手中火把搖曳不定的光芒,石大膽看得清清楚楚。
那東西身上的蟒袍早已朽爛不堪,深色的絲織物黏貼在干癟發(fā)黑的軀體上,
殘留的金線在火光下反射出詭異冰冷的光點(diǎn)。頭上戴著的七梁冠歪斜著,
幾縷枯草般的頭發(fā)黏在腐爛的頭皮上。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張臉——皮膚如同風(fēng)干的老樹皮,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骨骼,
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青黑色,眼眶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
里面似乎有兩點(diǎn)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幽綠光芒在閃爍。它的雙手垂在身側(cè),
那手指……錢串子沒有說謊!指甲長得嚇人,如同生銹的彎曲匕首,
尖端還沾著新鮮的、混著泥水的暗紅色污跡!它靜靜地杵在路中央,面對著小鎮(zhèn)的方向,
一動不動。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打在那身腐朽的蟒袍上,打在那干枯發(fā)黑的皮膚上,
卻似乎對它毫無影響。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
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如同陳年棺木深處散發(fā)出的甜膩陰冷,隨著夜風(fēng),
穿透冰冷的雨幕,撲面而來!“嘶——”石大膽身后的人群里,
瞬間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緊接著是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和壓抑到極致的、瀕臨崩潰的嗚咽。幾個膽子稍小的漢子,
腿一軟,直接癱坐在了冰冷的泥水里,手中的火把差點(diǎn)掉落。“穩(wěn)?。《冀o老子穩(wěn)?。?/p>
”石大膽的吼聲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驚悸。
他猛地將左手的火把高高舉起,試圖用那跳動的火焰驅(qū)散黑暗和恐懼,
右手則死死攥緊了那柄沉重的銅錢斬邪劍,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汗水混著雨水,
從他緊繃的額角不斷淌下。“嗬……”一聲極其輕微,
卻又如同砂紙摩擦朽木般干澀刺耳的喉音,從那矗立著的僵尸口中逸出。它那深陷的眼窩里,
兩點(diǎn)幽綠的光芒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時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略顯氣急敗壞的清朗嗓音從鎮(zhèn)口方向傳來:“讓開!都讓開!
閃開點(diǎn)!專業(yè)驅(qū)邪的來了!別擋道!”只見風(fēng)雨中,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道袍的瘦高身影,
正一手費(fèi)力地?fù)沃话哑婆f不堪、隨時可能散架的油紙傘,另一只手高高舉著一枚黃銅鈴鐺,
踉踉蹌蹌地擠開堵在鎮(zhèn)口、面無人色的幾個鎮(zhèn)民,朝著石大膽他們這邊奔了過來。
來人正是鎮(zhèn)上的風(fēng)水先生,柳半仙。他跑得氣喘吁吁,那身舊道袍下擺早已被泥水浸透,
緊緊地貼在瘦削的腿上,顯得更加狼狽。他臉上努力擠出一絲“高人”的鎮(zhèn)定,
但那微微發(fā)白的嘴唇和額角細(xì)密的汗珠(不知是跑的還是嚇的),卻泄露了內(nèi)心的緊張。
“柳半仙?”石大膽一愣,眉頭擰成了疙瘩。這柳半仙平日里神神叨叨,
靠著點(diǎn)風(fēng)水相術(shù)和嘴皮子功夫在鎮(zhèn)上混口飯吃,他那點(diǎn)斤兩,
石大膽這種真刀真槍和“臟東西”打過交道的趕尸匠心里門兒清。這節(jié)骨眼上,
他來湊什么熱鬧?還“專業(yè)驅(qū)邪”?柳半仙幾步?jīng)_到石大膽身邊,努力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試圖在眾人面前擺出點(diǎn)架勢。他看也不看石大膽那質(zhì)疑的眼神,
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雨幕中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
深吸一口氣(雖然吸進(jìn)去的更多是腐臭的空氣),
臉上瞬間堆滿了職業(yè)性的、帶著點(diǎn)夸張的肅穆,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和穿透力,在這凄風(fēng)苦雨的夜里顯得格外詭異:“天靈靈,地靈靈!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何方妖孽,膽敢作祟!吾乃太上親傳,今日便替天行道,
收了你這孽障!”話音未落,他那只高舉著黃銅鈴鐺的手臂猛地一振!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清脆急促的銅鈴聲驟然炸響!在這死寂的雨夜中,
如同往滾油鍋里潑進(jìn)了一瓢冷水,瞬間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柳半仙搖得極其賣力,
手臂大幅度地擺動,銅鈴在他手中瘋狂地跳躍、旋轉(zhuǎn),發(fā)出一連串密集到刺耳的顫音。
他似乎把這當(dāng)成了某種神圣的儀式,每搖一下,都伴隨著他口中念念有詞的咒語,
雖然聽不清具體念的是什么,但那抑揚(yáng)頓挫的調(diào)子配合著瘋狂的鈴聲,
確實營造出了一種“高人做法”的詭異氛圍。然而——石大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那急促刺耳的鈴聲爆響的剎那,前方二十步外,
那個原本只是靜靜矗立、仿佛在審視獵物的僵尸王爺,深陷眼窩中那兩點(diǎn)幽綠的光芒,
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噌”地一下爆燃起來!那光芒變得熾盛、兇戾!
一股比剛才強(qiáng)烈十倍的、混合著暴怒與嗜血的冰冷氣息,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猛地擴(kuò)散開來!
“嗬嗷——!!!”一聲完全不似人聲、如同破舊風(fēng)箱被強(qiáng)行撕裂般的咆哮,
猛地從僵尸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干癟的胸腔劇烈起伏,腐朽的蟒袍碎片隨之抖動。
它那僵硬如同木樁般的身體,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猛地向前一傾!“咚!
”不是走,不是挪,而是如同裝了強(qiáng)力彈簧一般,雙腿并攏,直挺挺地向前猛地一跳!
沉重的身軀砸在泥濘的路面上,濺起大片渾濁的泥水!那距離,足足跨出了五六尺!
“叮鈴鈴——叮鈴鈴——!”柳半仙還在賣力地?fù)u著鈴,
臉上那點(diǎn)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徹底被眼前的變故擊得粉碎,只剩下純粹的、無法理解的驚恐和茫然。
“咚!”又是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濺起的泥漿,
僵尸那干枯可怖的身影在火光和雨幕中再次拉近!那兩點(diǎn)燃燒著暴戾綠芒的“眼睛”,
已經(jīng)死死鎖定了柳半仙手中那枚兀自響個不停的鈴鐺,以及他本人!“柳半仙!我操你祖宗!
!”石大膽睚眥欲裂,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他瞬間明白了!這他娘的哪是什么驅(qū)邪鈴!
這分明是催命符!是給那千年老尸打雞血的興奮劑!第二章"快他媽閉嘴!
"石大膽一腳踹在柳半仙屁股上,銅鈴鐺"咣當(dāng)"一聲掉進(jìn)泥水里。柳半仙摔了個狗吃屎,
道袍下擺"刺啦"裂開個大口子,露出兩條麻桿似的瘦腿。他手忙腳亂想爬起來,
結(jié)果按在了自己那柄油紙傘上,"咔嚓"一聲傘骨折斷的脆響,
徹底斷送了他最后一點(diǎn)"仙風(fēng)道骨"的形象。"叮鈴——"銅鈴在泥水里滾了半圈,
發(fā)出最后一聲微弱的呻吟。說來也怪,鈴聲一停,那僵尸王爺?shù)墓菥拐娴碾S之一滯。
它保持著單腳離地的跳躍姿勢,僵在半空,腐爛的面孔上居然浮現(xiàn)出一絲困惑的神情。
"石、石大膽!"柳半仙趴在泥水里,哆嗦著指向僵尸,"它、它停了!""閉嘴!
"石大膽額角青筋暴起,手里的銅錢劍"嗡嗡"震顫,"你他媽拿的是趕尸鈴!
專門引僵尸的!"這句話像盆冷水澆在眾人頭上。
幾個舉著火把的漢子不約而同往后退了半步,火光照亮他們慘白的臉。
有個膽小的已經(jīng)尿了褲子,淡黃色的液體順著褲管流進(jìn)泥地,混著雨水化開一片。
僵尸王爺?shù)谋亲油蝗怀閯觾上隆?完了。"石大膽心里"咯噔"一聲,"它聞見活人陽氣了。
"果然,那兩點(diǎn)幽綠的火光"騰"地暴漲。僵尸王爺腐爛的喉管里發(fā)出"咕嚕"一聲,
干癟的腹腔肉眼可見地鼓脹起來——它要噴尸毒!"趴下!
"石大膽一個虎撲把柳半仙按進(jìn)泥水里。幾乎是同時,
一股墨綠色的濃霧從僵尸口中噴涌而出,所過之處雨水"嗤嗤"作響,冒出刺鼻的白煙。
"我的娘誒!"后面有人慘叫,"它、它把雨都燒開了!"濃霧擦著石大膽的后背掠過,
他聞到自己衣服燒焦的糊味。但現(xiàn)在顧不上這些——僵尸王爺已經(jīng)借著噴毒的勢頭,
又往前蹦了一大截!"跑??!"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轟"地炸開。
有人丟了火把扭頭就跑,結(jié)果被自己絆倒,在泥地里滾成個泥猴;有人舉著頂門杠往前沖,
結(jié)果被僵尸隨手一揮,連人帶杠飛出三丈遠(yuǎn)。石大膽啐出一口血沫,銅錢劍往地上一插,
從后腰抽出開山刀。刀鋒在雨中閃過一道寒光,他胳膊上的肌肉塊塊隆起:"狗日的,
老子今天...""等等!"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插入。
顧維鈞抱著個木箱子從雨幕里沖出來,白大褂下擺沾滿泥點(diǎn),金絲眼鏡上全是水珠。
他身后跟著兩個小伙計,一個扛著酒壇子,一個提著鹽袋子。"讓我試試!
"顧維鈞"咣當(dāng)"放下木箱,麻利地打開,露出里面閃著冷光的醫(yī)療器械,
"根據(jù)巴斯德研究所的報告,僵尸現(xiàn)象很可能是破傷風(fēng)桿菌的變種...""去你媽的桿菌!
"石大膽一把揪住他衣領(lǐng),"這玩意兒一口能咬斷你脖子!"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
僵尸王爺突然一個猛子扎過來,腐朽的官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映出那張越來越近的腐爛面孔——距離近得能看清它牙縫里嵌著的、不知哪個倒霉蛋的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