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我爸帶林薇進門那天,我掀翻了那碗她親手熬的桂圓蓮子羹。
我爸把林薇領(lǐng)進門那天,我正陷在客廳那張巨大的、軟得能吞掉人的沙發(fā)里,
手里捏著游戲手柄,把電視屏幕上的虛擬賽車撞得七零八落。
引擎的轟鳴和碰撞的尖嘯填滿了整個空間,是我刻意筑起的屏障。門鎖“咔噠”輕響,
接著是腳步聲,還有一個陌生的、帶著點刻意放柔的女聲:“小遠在家呢?
”我手指猛地一頓,屏幕上我的賽車直直沖出了懸崖,爆成一團刺目的火光。
Game Over。我煩躁地把手柄往旁邊一扔,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這才慢吞吞地抬起頭。
我爸站在玄關(guān)那兒,臉上堆著一種我很久沒見過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有點討好的笑容。
他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個子不算高,穿著一條看起來質(zhì)地很好的米白色及膝連衣裙,
樣式簡單。頭發(fā)是柔順的黑,松松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素凈的臉。
她算不上頂漂亮,但眉眼很溫順,皮膚很白,手里還拎著一個看起來就很沉的保溫桶。
“小遠,快過來,”我爸搓著手,聲音里透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興奮,“這是林阿姨,
以后…以后就住在家里了?!绷洲?。這個名字像根細小的刺,早幾天就扎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爸的合伙人張叔叔“不經(jīng)意”地提起過,說我爸這半年來談生意總帶著她,
夸她懂事、體貼、會照顧人。話里話外,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媽才走了三年,三年!
那張掛在客廳壁爐上方、她笑得眉眼彎彎的照片,顏色都還沒褪盡呢!
我爸的悲痛似乎消散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一股無名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坐著沒動,
視線像冰冷的刀子,從那女人溫順的眉眼,滑到她手里那個嶄新的保溫桶,
最后落在我爸那身嶄新的、價格不菲的西裝上?!芭丁!蔽覒?yīng)了一聲,聲音干巴巴的,
重新?lián)炱鹩螒蚴直?,重重地按下了重啟鍵。更激烈的引擎聲浪再次炸響。
我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看了看林薇。林薇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但很快又重新掛上,那笑容溫婉得像畫上去的,毫無破綻。她沒在意我的冷淡,
自顧自地換好拖鞋——一雙嶄新的、帶著蕾絲花邊的女士拖鞋,無聲地宣告著入侵者的身份。
然后,她提著那個保溫桶,腳步很輕地走向廚房,仿佛她對這個家已經(jīng)熟悉得如同呼吸。
不一會兒,一股甜絲絲、暖融融的香氣就從廚房里飄了出來,霸道地鉆過游戲音效的縫隙,
鉆進我的鼻腔。是桂圓和蓮子的味道,還混合著紅棗的甜膩。這味道陌生又刺鼻,
帶著一種強行闖入的、令人作嘔的殷勤?!靶∵h,”我爸的聲音帶著點哄勸的意味,
他走到沙發(fā)邊,試圖把音量調(diào)小,“別玩了,林阿姨特意給你熬了桂圓蓮子羹,安神的,
快來嘗嘗?!蔽覜]理他,手指在按鍵上按得更重了。安神?我看是安她自己的心吧!
想用這點小恩小惠收買我?腳步聲靠近,那股甜香更濃了。林薇端著一個白瓷小碗走了過來,
碗里盛著琥珀色的、晶瑩粘稠的羹湯,上面還飄著幾顆飽滿的桂圓肉和紅艷艷的枸杞子。
她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順得近乎卑微的笑容,把碗輕輕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
動作小心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靶∵h,趁熱喝點吧?聽說你學(xué)習(xí)累,這個補氣血的。
”她的聲音也放得很柔,像羽毛拂過,卻只讓我覺得渾身刺癢。我盯著那碗羹,
琥珀色的湯面映出我扭曲的倒影。胃里一陣翻狡。補氣血?
是補她將來揮霍我爸家產(chǎn)的底氣吧!我媽在的時候,從來沒搞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她只會在我熬夜時,默默給我熱一杯牛奶。那股積壓的怒火和無處宣泄的委屈,
混雜著對這個女人虛偽笑容的極度厭惡,終于沖破了臨界點。我猛地抬起頭,
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向林薇那張溫婉的臉,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
尖利得刺耳:“別裝了!”我手臂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猛地一揮!“哐當(dāng)——嘩啦!
”精致的白瓷碗飛了出去,狠狠砸在光潔的米白色羊毛地毯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滾燙粘稠的桂圓蓮子羹瞬間潑灑開來,褐色的糖汁裹著碎裂的瓷片、煮得軟爛的桂圓和蓮子,
像一灘惡心的嘔吐物,在價值不菲的地毯上肆意蔓延、浸染。
幾滴滾燙的羹湯濺到了林薇那條嶄新的米白色裙擺上,迅速洇開幾塊深褐色的、丑陋的污漬。
第二節(jié):“別裝了,不就是圖我爸的錢嗎?”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游戲屏幕里賽車呼嘯而過的背景音,空洞地回響著。我爸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
嘴唇哆嗦著,指著我的手抖得厲害:“周遠!你!你發(fā)什么瘋!”我梗著脖子,
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眼睛死死瞪著林薇,
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那句在心底盤旋了無數(shù)遍的話:“不就是圖我爸的錢嗎?!裝什么賢惠!
裝什么好人!惡心!”吼完這句話,我像耗盡了所有力氣,重重地跌坐回沙發(fā)里,喘著粗氣,
手指緊緊摳著沙發(fā)扶手,指甲幾乎要陷進去。預(yù)料中的斥責(zé)、辯解,
或者這個女人委屈的眼淚,都沒有來。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
我看到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
她溫順的眉眼低垂下去,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她沒有看我爸,也沒有看我,更沒有為自己辯解哪怕一個字。
她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了下去。昂貴的裙擺沾著污漬,萎頓在同樣狼藉的地毯上。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沒有去管自己裙擺的狼狽,而是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
開始撿拾那些散落在粘稠糖汁里的、鋒利的白瓷碎片。她的動作很輕,很專注,
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撿起一片,就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再伸手去撿另一片。
她的手指很快就被褐色的糖汁弄得黏膩不堪,甚至被碎瓷的邊緣劃了一下,
滲出一絲細小的血珠,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指輕輕拂去血跡,繼續(xù)撿。
那無聲的、近乎卑微的清理,像一根浸了鹽水的鞭子,無聲地抽打在我狂怒的心上。
沒有預(yù)想中的針鋒相對,沒有委屈控訴,只有沉默的承受和收拾殘局。
這比任何激烈的反擊都更讓我憋悶,更讓我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在胸腔里橫沖直撞,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我爸氣得渾身發(fā)抖,
指著我的鼻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帶著疲憊和失望的嘆息,
頹然地坐倒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里,雙手捂住了臉。我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
像躲避瘟疫一樣沖過那片狼藉,沖過那個沉默擦拭的女人,沖上二樓,“砰”地一聲巨響,
狠狠甩上了自己房間的門。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別墅里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身體因為激動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而微微發(fā)抖。
客廳里隱約傳來我爸壓低的、帶著怒氣的說話聲,還有林薇那幾乎聽不見的、蚊蚋般的回應(yīng)。
那碗打翻的桂圓蓮子羹和女人沉默蹲伏的背影,像一張巨大的、黏膩的網(wǎng),死死罩住了我,
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恨她的闖入,恨她的虛偽,
更恨她此刻這種沉默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姿態(tài)。
這讓我所有的憤怒都顯得像一場無理取鬧的獨角戲。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緩慢地爬行。林薇像一顆沉默的螺絲,
無聲無息地擰進了這個曾經(jīng)只有我和我爸的家。她確實“會照顧人”,或者說,
她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人保姆。第三節(jié):后來我爸生意失敗,
家里債臺高筑,連我的鋼琴都被債主抬走。清晨,我?guī)е疽沟睦Ь牒蜐M心煩躁下樓時,
的早餐:噴香的小籠包、熬出米油的粥、金黃的煎蛋配烤得酥脆的面包……無論我起得多晚,
食物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溫度。我爸坐在主位,面前也擺著一份,他偶爾會抬頭,
用一種復(fù)雜又帶著點期待的眼神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能說點什么。
但我每次都像沒看見林薇在廚房忙碌的背影一樣,拉開椅子,坐下,埋頭,
用最快的速度把食物塞進嘴里,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種需要盡快完成的任務(wù)。
咀嚼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刺耳。林薇通常就在廚房里,背對著我,
安靜地洗刷鍋具,水龍頭流出的水聲是唯一的背景音。她從不主動跟我說話,
更不會問我味道如何。只有在我推開椅子準(zhǔn)備離開時,她會輕輕地說一句:“小遠,
路上小心。” 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我從不回應(yīng),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沖出門。
放學(xué)回家,玄關(guān)處我的拖鞋永遠擺放得整整齊齊,鞋尖朝著最方便穿上的方向。
客廳里被打翻羹湯弄臟的地毯已經(jīng)煥然一新,干凈得仿佛那場沖突從未發(fā)生。我的房間,
離開時多么混亂——攤開的書本、揉成一團的試卷、隨手扔在椅子上的衣服——等我回來時,
都會恢復(fù)一種近乎刻板的整潔。書按大小排列在書架上,試卷被撫平疊放在書桌一角,
衣服疊好收進衣柜。一切都井井有條,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陌生人的氣息。
這讓我感到一種領(lǐng)地被侵犯的憤怒,卻又無處發(fā)泄。我故意把房間弄得更亂,
把剛疊好的衣服扯亂扔在地上,把整齊的書推倒幾本。但第二天回來,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林薇像一個無形的幽靈,沉默地抹去我存在的痕跡,再重新擺放成她認(rèn)為“正確”的樣子。
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似乎就是這場無聲的、關(guān)于房間秩序的拉鋸戰(zhàn)。
她對我爸確實“體貼入微”。我爸有輕微的胃病,林薇會細心地記下他不能吃的食物,
餐桌上永遠有溫軟養(yǎng)胃的湯羹。我爸應(yīng)酬晚歸,無論多晚,客廳總會留著一盞溫暖的壁燈,
廚房的保溫鍋里也溫著清淡的宵夜。她會在我爸疲憊地陷進沙發(fā)時,
適時地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蜂蜜水。她甚至能在我爸眉頭微蹙、煩躁地翻找文件時,
準(zhǔn)確地把他需要的資料遞到他手邊。我爸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那種小心翼翼的討好變成了真正的放松和依賴。他看向林薇的眼神,
充滿了被妥帖照顧的滿足感。這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我冷眼看著,
心里那個聲音越來越響:看吧,周遠,我說得沒錯!她就是個高級保姆!她所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牢牢抓住我爸這個長期飯票!她的“賢惠”、“體貼”,不過是她精心打造的人設(shè),
是她在這個家里立足的資本!她越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爸,越是沉默地忍受我的敵意,
就越證明她心機深沉,所圖甚大!我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用冷漠和抗拒武裝自己。
家里的氣氛被我攪得冰封三尺。我爸試圖跟我溝通,語重心長地說:“小遠,
林阿姨人真的很好,她也不容易……” 話沒說完,就被我硬邦邦地頂回去:“她不容易?
住著大房子,花著你賺的錢,有什么不容易?比得上我媽當(dāng)初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嗎?
” 我爸被我噎得臉色發(fā)青,嘴唇哆嗦著,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神里充滿了無力感。
而林薇,永遠是那個沉默的背景板,在我和我爸爭執(zhí)時,她會悄無聲息地退開,
躲進廚房或者自己的房間,仿佛從未存在過。她的沉默像一堵厚實的墻,
將我所有的攻擊都無聲地反彈回來,反而讓我顯得更加乖戾和不可理喻。
日子在這種壓抑的僵持中滑過了一個秋天。冬天來臨的時候,
家里開始彌漫起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我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電話鈴聲常常在深夜急促地響起。他接電話時,會刻意壓低聲音,或者煩躁地走到陽臺上去。
他臉上的輕松和滿足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極力掩飾的焦慮。
眉頭總是緊鎖著,煙灰缸里的煙蒂堆積如山。飯桌上的氣氛更加沉悶,我爸常常食不知味,
匆匆扒拉幾口就放下碗筷,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林薇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她依舊準(zhǔn)備著三餐,依舊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但眉宇間也染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憂色。
她和我爸之間似乎有了一種無聲的默契,一種共同背負著沉重秘密的壓抑感。只有我,
像個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依舊沉浸在青春期盲目的憤怒和對林薇的刻骨敵意中,
竟遲鈍地沒有察覺風(fēng)暴的來臨。直到那個陰冷的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剛走到玄關(guān),
就聽見客廳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夾雜著一個陌生男人粗魯而兇狠的叫嚷?!啊芾习?!
別跟我們打馬虎眼!合同白紙黑字寫著!今天就是最后期限!要么還錢!要么拿東西抵!
”我的心猛地一沉,飛快地甩掉鞋子沖進客廳。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蛷d里一片狼藉。我爸臉色灰敗,像瞬間老了十歲,
頹然地跌坐在沙發(fā)里,雙手抱著頭,肩膀微微顫抖。林薇臉色蒼白如紙,
緊緊攥著我爸的一只胳膊,試圖把他護在身后,她纖細的身體也在微微發(fā)抖,
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卻依舊倔強地挺直著背脊。
三個穿著黑色皮夾克、滿臉橫肉的男人叉腰站著,為首的一個剃著板寸,
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正唾沫橫飛地指著我爸的鼻子罵。他腳邊,
是我媽當(dāng)年省吃儉用、攢了很久才給我買的那架黑色雅馬哈三角鋼琴!那是家里最值錢,
也是我最珍視的東西!此刻,它像一個被遺棄的巨獸,琴蓋被粗暴地掀開,
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鍵?!鞍?!” 我失聲喊道,沖過去擋在我爸前面,
怒視著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你們干什么!憑什么動我家東西!”“小遠!別過來!
”我爸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地吼道,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讓我心碎的哀求?!案墒裁??
”板寸頭男人嗤笑一聲,輕蔑地上下打量著我,“小子,你爸欠了我們公司一大筆錢,
還不上!這破鋼琴,還有這房子里的東西,現(xiàn)在都歸我們了!懂嗎?抵債!”他大手一揮,
對著旁邊兩個手下吼道,“還愣著干什么?抬走!”“不行!那是我的琴!
”我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想阻止他們。那架鋼琴承載的不僅僅是昂貴的價格,
更是無數(shù)個媽媽坐在我身邊、聽我彈奏的午后時光,是她眼底溫柔的笑意和驕傲。
它是我和媽媽之間僅存的、最鮮活的聯(lián)系!“滾開!”一個壯漢不耐煩地一把將我狠狠推開。
我踉蹌著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后腦勺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亂冒。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瞬間淹沒了理智,我掙扎著想再撲上去,卻被我爸死死抱住。“小遠!
別沖動!別沖動!是爸沒用!是爸對不起你!”我爸的聲音帶著哭腔,
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脖子上。他死死箍著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像一頭被拔掉了爪牙的困獸,發(fā)出絕望的嘶吼:“放開我!那是我的琴!你們這群強盜!
” 我的目光掃過那三個粗暴搬運的男人,掃過我爸崩潰絕望的臉,最后,像淬了毒的箭,
狠狠釘在角落里那個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的女人——林薇身上。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怨恨、所有積壓的委屈和此刻巨大的失去感,
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就是她!一定是她!如果不是她這個掃把星進了門,
如果不是她花光了我爸的錢,我們家怎么會變成這樣!“都怪你!”我掙脫不開我爸的鉗制,
只能朝著林薇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變形,“林薇!
你這個掃把星!都是你!你把我爸的錢都敗光了!你害的!你滾!滾出我家!
”林薇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她抬起頭看向我,
那雙總是溫順低垂的眼睛此刻睜得很大,里面盛滿了震驚、難以置信,
還有……一種瞬間碎裂的、巨大的痛楚。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說什么,
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是臉色白得像一張隨時會破裂的紙。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那三個男人似乎覺得這場鬧劇很有趣,
發(fā)出幾聲粗鄙的哄笑。板寸頭男人拍了拍手:“行了!少廢話!趕緊的,抬走!下一家!
”沉重的三角鋼琴在幾個壯漢的搬抬下,發(fā)出刺耳的、令人心碎的摩擦聲,
緩緩滑過光潔的地板,被推出了家門。那扇沉重的防盜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也仿佛徹底關(guān)上了這個家曾經(jīng)擁有的所有光亮和溫暖。
第四節(jié):我躲在小閣樓哭,林薇卻推門進來,遞給我一張音樂學(xué)院的旁聽證。
客廳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爸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我頹然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渾身脫力,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茫然席卷而來。我慢慢轉(zhuǎn)過頭,看向林薇。
她依舊僵立在落地窗前,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門板,再看一眼那被奪走的鋼琴。
淚水無聲地從她睜大的眼睛里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肆意流淌,一滴一滴,
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沒有抬手去擦,
任憑淚水沖刷著她臉上最后一點強撐的尊嚴(yán)和溫順。她整個人散發(fā)出的那種絕望和哀傷,
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沉重地壓在這片狼藉的客廳里。那一刻,看著她無聲崩潰的淚水,
我心底那團燃燒的、指向她的熊熊怒火,像是被這冰冷的淚水驟然澆淋,
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升騰起一股迷茫的、帶著刺鼻味道的白煙。那被絕望吞噬的側(cè)影,
竟讓我心頭第一次掠過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極其微弱的動搖。
她……真的只是為了錢嗎?如果是為了錢,為什么此刻她看起來比破產(chǎn)的我爸……還要破碎?
三角鋼琴被強行抬走,像抽走了這個家最后一絲體面的筋骨。巨大的黑色輪廓消失后,
客廳顯得異??諘绾捅洹?/p>
債主們揚長而去留下的狼藉還在——被拖拽的家具在地板上劃出的刺目痕跡,
散落的幾本無關(guān)緊要的書,還有空氣里彌漫的煙味和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氣息。
我爸像被抽掉了脊梁,癱坐在沙發(fā)里,雙手深深插進花白的頭發(fā)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
那壓抑的、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嗚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周老板,只是一個被現(xiàn)實徹底擊垮的、蒼老無助的男人。
林薇依舊僵立在落地窗前,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
無聲的淚水在她腳下積了一小灘深色的水漬。
她剛才被我那句“掃把星”吼得瞬間碎裂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里。
那不是一個貪婪虛偽的女人被揭穿時的惱羞成怒,
那是一種被至親之人親手捅穿心臟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難以置信。我坐在地板上,
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渾身脫力,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茫然感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沖擊著心臟。憤怒的余燼還在胸腔里燃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恐懼。
家沒了,鋼琴沒了,未來……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林薇緩緩轉(zhuǎn)過身。她沒有看我們?nèi)魏稳耍樕峡v橫的淚痕已經(jīng)半干,
留下幾道狼狽的痕跡。她眼神空洞,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廚房。很快,
里面?zhèn)鱽砑毼⒌?、收拾碗碟的碰撞聲。她開始打掃這片狼藉,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
動作機械而麻木。擦掉地上的污跡,扶正歪倒的椅子,
撿起散落的書本……她沉默地收拾著這個破碎的家,
仿佛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存在的浮木。那個晚上,以及之后無數(shù)個夜晚,
成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別墅很快被抵押拍賣,
我們搬進了一個位于城市邊緣的老舊小區(qū)。房子在頂樓,是個帶個小閣樓的狹小兩居室。
墻壁斑駁,墻角有滲水的痕跡,家具是房東留下的,陳舊而吱呀作響。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揮之不去。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毒蛇,
日夜噬咬著我的自尊。我不敢聯(lián)系任何過去的同學(xué)朋友,害怕看到他們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曾經(jīng)觸手可及的一切——舒適的生活、優(yōu)渥的條件、音樂學(xué)院的夢想——都成了泡影。
我爸一夜之間徹底垮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渾濁,整天窩在狹小的次臥里,
對著墻壁發(fā)呆,或者長時間地抽煙,小小的房間總是煙霧繚繞。偶爾,
他會翻出一些泛黃的、記錄著過往輝煌生意的文件資料,手指顫抖地摩挲著,
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滴落。他像一艘被風(fēng)暴徹底摧毀的破船,沉沒在自責(zé)和絕望的深海里,
再也無力掌舵。沉重的債務(wù)像巨石壓在頭頂,催債的電話和短信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
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徹底斷絕。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下,林薇,
這個被我恨之入骨、罵作“掃把星”的女人,卻像一棵在貧瘠石縫里倔強生長的野草,
沉默地撐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她很快在附近一家大型超市找到了工作——生鮮區(qū)的理貨員。每天凌晨四點,
天還黑得如同濃墨,我就被隔壁廚房里刻意壓低的、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
那是林薇在準(zhǔn)備一天的食物。等我迷迷糊糊再次醒來,她已經(jīng)出門了。晚上,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身上帶著一股混合著魚腥味、肉腥味和消毒水味的復(fù)雜氣息。
超市的工作繁重而辛苦,搬運沉重的貨箱,處理腐爛的蔬果,忍受顧客的挑剔和主管的苛責(zé)。
她的雙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粗糙紅腫,甚至裂開了幾道細小的口子。
那張原本還算白皙溫婉的臉,也迅速被疲憊刻上痕跡,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
家里的餐桌上,再也看不到精致的羹湯和花樣繁多的早餐。
取而代之的是簡單的面條、饅頭、咸菜,或者超市打折處理的、不太新鮮的蔬菜。
但分量總是足夠,米飯永遠盛得很滿。
她會在飯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些極其微薄的“好消息”:“超市今天處理臨期牛奶,
我買了兩盒,很便宜……”“張姐(超市的同事)說她老家親戚種的土豆吃不完,
送了我一袋……”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
試圖驅(qū)散飯桌上揮之不去的沉重陰霾。我爸通常只是沉默地扒著飯,偶爾“嗯”一聲。而我,
則像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著她笨拙的努力,心里那個頑固的聲音依舊在叫囂:裝!繼續(xù)裝!
看看你能撐多久!等榨干最后一點利用價值,你肯定跑得比誰都快!一天深夜,
我被閣樓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驚醒。喉嚨干得發(fā)疼。我摸索著爬起來,準(zhǔn)備下樓倒水。
剛走到狹窄的樓梯口,就聽見客廳里傳來微弱的聲響。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昏暗的路燈光,
我看到林薇蜷縮在舊沙發(fā)的一角。她沒有開燈,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
在微弱的光線下飛快地動著,發(fā)出極輕微的“沙沙”聲。我屏住呼吸,悄悄往下走了兩步,
躲在樓梯的陰影里??辞辶恕K掷锸且患氤善返拿?,深灰色的,粗棒針的樣式,
一看就是男式的。她低著頭,手指在毛線和毛衣針之間飛快地穿梭,動作熟練得令人驚訝。
她織得很專注,眉頭微微蹙著,似乎被某個難處理的針腳困擾著。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瘦削的側(cè)臉和眼瞼下濃重的陰影。她時不時停下來,
用手背疲憊地揉揉酸澀的眼睛,然后甩甩頭,又繼續(xù)。客廳里很冷,
她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舊外套,肩膀微微瑟縮著。她在給我爸織毛衣?
用超市下班后那點可憐的休息時間?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猛地沖上我的喉嚨口。是憤怒?
是嘲諷?還是……一絲連自己都唾棄的酸澀?我死死咬住下唇,沒有驚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