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桑皮紙窗欞,在泥胚上切割出菱形的金斑。陸芊芊的銀鐲陷在青灰色黏土里,腕間紅珊瑚串隨著揉捏動作輕晃,像雪地里跳動的火苗。
作坊里浮動著陳年酥油與濕泥的氣息,三千枚待晾的擦擦排列在柏木架上,風(fēng)穿過時發(fā)出空靈的嗡鳴,恍若百座轉(zhuǎn)經(jīng)筒同時低語。
"指節(jié)要弓成鷹喙。"身后突然籠上雪松香,洛追嘉措的銀刀鞘輕點她僵直的手腕。他今日難得未穿藏袍,靛青襯衫袖口卷至肘部,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淡青色脈紋,像雪水在巖壁上拓出的溪流。
陸芊芊縮了縮被黏土冰麻的指尖,泥胚上的度母眉眼頓時暈成團墨影。她賭氣似地戳著殘破的面容:"反正也做不好..."尾音被木槌敲擊聲截斷,洛追嘉措握著她的手砸向陶土,震感從虎口麻到肩胛,驚飛了梁上筑巢的雨燕。
"發(fā)力要從這里。"他掌心貼住她后腰微微施壓,體溫透過真絲襯衫烙在肌膚。陸芊茜茜數(shù)到第七次呼吸時,發(fā)現(xiàn)他腕間天珠不知何時纏上了自己的銀鏈,瑪瑙紋路與蓮花鏨刻在晨光里勾連成秘符。
陶輪轉(zhuǎn)動的嗡鳴里,他帶著她手指探向泥胚。濕黏土爬上指縫的涼意,被他指腹薄繭碾成灼熱。陸芊芊盯著兩人交疊的掌紋,那些糾纏的曲線在泥漿里融成新的河網(wǎng),她尾指無意識勾了下,立刻被他用拇指按住:"刻經(jīng)要順時針。"
藏語呢喃隨呼吸撲在她耳后,陸芊芊數(shù)著他念誦六字真言的次數(shù)。第三遍"唵嘛呢叭咪吽"時,刻刀突然打滑,刀尖在度母衣袂劃出突兀的裂痕。她慌忙去捂,手腕卻被反扣在陶輪邊緣,洛追嘉措的鼻尖幾乎蹭到她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毀壞的擦擦,要供在瑪尼堆最底層。"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掙動手腕,銀鈴鐺在黏土里印出細(xì)小的月牙。
洛追嘉措忽然松開桎梏,從腰間皮囊倒出把泛著虹光的碎貝母。他挑揀的動作像在給受傷的雛鷹拔除腐羽,最終將枚螺旋紋貝片按進裂縫:"度母的瓔珞。"
陸芊芊怔怔望著貝母折射出的七色光暈,他的指尖仍在調(diào)整碎片角度。陽光忽然斜切過作坊天窗,她看見那些粗糲指節(jié)上布滿新舊劃痕——給幼獒接骨留下的齒印,馴鷹時繩勒的深痕,還有昨夜為她剝青稞殼時新添的細(xì)口。
正午的熱氣蒸起酥油燈殘香時,洛追嘉措突然將她按坐在彩繪卡墊上。陸芊茜茜看著他從鎏金木匣取出套奇特的工具:牦牛骨磨成的刻針,鑲嵌綠松石的抹刀,甚至還有把用鷹羽制成的排刷。
"擦擦的魂在眼睛。"他握著她右手食指按在泥胚眉心,左手突然蒙住她眼睛。黑暗放大了其他感官,陸芊芊聽見陶輪轉(zhuǎn)動聲里混著他腕骨銀飾的清響,黏土在指腹下逐漸隆起柔和的弧度,"唐卡畫師開眼時要沐浴焚香,你倒好,睫毛抖得比受驚的羚羊還厲害。"
掌心移開時,陸芊茜茜在未干的泥塑里望見個陌生自己——度母低垂的眉眼竟與她有七分相似,瓔珞處貝母拼成的蓮花,正是那日被他救下的羊羔啃食過的品種。洛追嘉措的刻刀正在蓮花心蕊處游走,刀鋒過處,貝母碎片上浮現(xiàn)極小的藏文,她湊近辨認(rèn)時,發(fā)梢掃落他肩頭的黏土碎屑。
"別動。"他突然摘下她發(fā)間將落的綠松石簪,換上一支嵌有螺旋貝母的銀簪。簪體溫?zé)幔@然在他掌心焐了許久,"賠你摔碎的那支。"
作坊木門吱呀作響,送茶的小學(xué)徒僵在門檻。陸芊芊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發(fā)現(xiàn)洛追嘉措的襯衫下擺不知何時纏上了自己的真絲腰帶,藏青與煙粉在黏土堆里絞成曖昧的結(jié)。男人面不改色地用銀刀挑斷糾纏,刀尖劃過她腰側(cè)時,挑開顆搖搖欲墜的珍珠紐扣。
"伸手。"他面朝陽光舉起個彩釉陶罐,深褐液體在罐口蕩出漣漪。陸芊芊嗅到熟悉的藥香,是每日清晨他親手熬的紅景天茶。陶罐忽然傾斜,茶湯卻在即將溢出時穩(wěn)穩(wěn)停在罐沿——原來罐內(nèi)竟有螺旋凸紋,只有特定角度才能傾倒。
"藏地的規(guī)矩。"洛追嘉措握著她的手調(diào)整角度,"好東西要自己爭取。"茶湯入喉的瞬間,陸芊茜茜嘗到絲異常的清甜,罐底沉著的雪蓮花瓣證實了她的猜測——這根本不是尋常的藥茶。
日影西斜時,三千擦擦在晾曬架上投下蜂巢般的陰影。陸芊茜茜尋到那枚特殊的度母擦擦?xí)r,發(fā)現(xiàn)背面多了行未干的刻痕。指尖撫過凹凸的紋路,她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轉(zhuǎn)經(jīng)筒的悶響。洛追嘉措正倚著門廊擦拭銀刀,暮色將他身影拉長覆在擦擦架上,恰好遮住那行小字。
當(dāng)夜陸芊茜茜借著手電筒的微光,用口紅描摹出刻痕的形狀。
暈染在紙巾上的紋路漸漸清晰——是藏文"???????",意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