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說，女人就是塊地，誰犁不是犁。＞所以十八歲那年，
我爹用兩袋苞米把我換給了張建軍。＞新婚夜他一身酒氣壓上來，
拳頭比炕沿還硬：“往后你就是老張家的人，死了埋老張家墳頭！”＞我認(rèn)了命，
日子像曬蔫的菜葉子。＞直到陳衛(wèi)國退伍回來。＞他遞給我一塊城里買的紅紗巾，
手指燙得像灶膛里的火星子。＞玉米地里，他啞著嗓子說：“秀英，我?guī)阕摺?/p>
”＞那晚張建軍提著殺豬刀踹開陳家大門：“狗男女！老子剁了你們喂豬！
”＞第二天河里漂起張建軍的尸首。＞我攥著紅紗巾去找陳衛(wèi)國，他娘堵著門：“掃把星！
克死一個還想害我兒？”＞陳衛(wèi)國從門縫里看我，眼神像看河里的死魚。
＞紅紗巾扔進(jìn)灶膛那天，我蹲在張建軍墳頭笑出了眼淚。＞遲來的愛，比墳頭的草還賤。
---我娘總說，女人吶，就是塊地。誰犁不是犁？撒上種子能長苗，那就是好地。
這話她翻來覆去地講，從我曉得事講到十八歲，像念經(jīng)一樣刻進(jìn)我骨頭縫里。
所以我爹用兩袋金燦燦的苞米把我換給張建軍那天，我心里頭跟泡在涼水里一樣，
可一點(diǎn)浪花也沒翻起來。兩袋苞米，沉甸甸的，那就是我的價碼。張建軍是隔壁張家坳的，
比我大了整一輪。他爹跟我爹蹲在地頭抽旱煙，煙鍋子一磕一碰，我的命就定了。他那人，
像塊曬透了、硬邦邦的鹽堿地，粗糙，沒啥水分。臉上溝壑深得能夾死蚊子，眼神硬邦邦的，
看人像看牲口，掂量著斤兩。力氣倒是大，聽說能一個人扛起打谷場的石碾子。成親那天，
嗩吶吹得震天響，調(diào)子卻像哭喪。我頂著紅蓋頭，那布又厚又糙，悶得我喘不過氣。
耳朵里灌滿了鬧哄哄的笑，還有張建軍那幫狐朋狗友粗野的葷話，一句句砸過來，
像石頭子兒打在心上。我就那么木頭似的被推搡著，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然后塞進(jìn)了那間貼滿褪色“囍”字的黑洞洞的屋子。我坐在炕沿上，
那硬邦邦的炕席硌得屁股生疼。外面劃拳喝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中間夾著張建軍嘎嘎的大笑，像只得意忘形的老鴰。我偷偷掀開蓋頭一角，
屋里就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著，映得墻上的“囍”字影子也跟著亂晃，
像個張牙舞爪的鬼。我盯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還有白天干活沾的泥，灰撲撲的。
心里頭空落落的，像剛被掃蕩過的谷倉，一粒米也沒剩下。不知過了多久，
“哐當(dāng)”一聲巨響，門被撞開了。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混著汗酸味兒，
像堵墻一樣直直地壓進(jìn)來，熏得我胃里一陣翻騰。張建軍像座黑塔似的堵在門口，
眼珠子通紅，直勾勾地釘在我身上。他搖搖晃晃地?fù)溥^來，那雙鐵耙似的大手，
又糙又有勁兒，一把就扯掉了我的紅蓋頭，隨手扔在地上，像扔塊破抹布。緊接著，
他整個人就像頭瘋牛一樣壓了上來，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蠻力。那炕沿硬得像石頭，
我的后背猛地撞上去，骨頭都磕得生疼，眼淚“唰”地就下來了?！翱蓿靠迋€屁！
”他喘著粗氣，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帶著酸腐的味道，“老子花了兩袋好苞米！
往后你就是老張家的人！骨頭渣子爛了，也得埋在老張家的墳頭！懂不？”那拳頭，
比我家灶房磨刀的石板還硬、還沉。它砸下來的時候，帶起一股風(fēng)，我嚇得魂兒都快飛了，
本能地縮緊脖子閉上眼?？赡侨^沒落在我臉上，卻“砰”一聲，
狠狠地砸在了我腦袋邊的炕沿上。整個土炕都跟著猛地一顫，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連心都跟著哆嗦。那一下，比真打在我身上還嚇人。我像被抽了筋的蛇，癱在炕上，
一動不敢動。他嘴里罵罵咧咧，全是些下流污穢的詞兒，手也沒閑著，粗魯?shù)厮撼段业囊路?/p>
那粗布褂子哪里經(jīng)得起他這蠻力，“刺啦”一聲就裂了。我死死咬住嘴唇，
嘗到了咸腥的鐵銹味兒。腦子里嗡嗡的，
只剩下我娘那句翻來覆去的話：“女人是塊地……誰犁不是犁……”那一晚，
我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好像跟著那件被撕破的粗布褂子一起，徹底碎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碾過去，像村口那頭拉磨的老驢，慢騰騰地轉(zhuǎn)著圈，沒個頭。
老張家的日子，又沉又悶，壓得人直不起腰。天還黑得像鍋底，雞都沒叫頭遍，
我就得爬起來。灶膛里塞進(jìn)柴火，點(diǎn)著了，火光一跳一跳地映著土坯墻。鍋里添上水，
抓兩把粗玉米面攪糊糊。那糊糊煮開了，咕嘟咕嘟冒著泡，一股子生糧味兒。
張建軍打著震天響的呼嚕，四仰八叉地霸占著大半張炕。
我輕手輕腳地把糊糊盛進(jìn)豁了口的粗瓷碗，擱在炕沿上。他醒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
先摸到碗，稀里呼嚕灌下去，燙得直咧嘴，也不耽誤他罵罵咧咧：“娘的，燙死老子了！
你手是木頭橛子做的？” 碗底剩下點(diǎn)糊糊嘎巴，他拿手指頭刮下來，塞進(jìn)嘴里咂摸兩下，
然后碗一推，趿拉著破鞋又出去晃蕩了。他啥正經(jīng)營生也不干。仗著有把子力氣，
今兒個幫東家起個豬圈，明兒個給西家壘段矮墻，換回幾個銅板，或者一小壇劣質(zhì)的燒刀子。
錢到手，轉(zhuǎn)眼就能在村口小賣部的牌桌上輸個精光，要不就灌進(jìn)他那永遠(yuǎn)填不滿的肚子里。
喝醉了回來，更是祖宗。摔碗砸盆是家常便飯，罵起人來，
祖宗十八代都能被他翻出來問候一遍。那拳頭雖再沒真落到我身上，
可動不動就砸在桌子上、門框上，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我縮在墻角，
心也跟著那震動一抽一抽的，像被只無形的手攥著擰。有一回，我喂豬時不小心滑了一跤，
摔破了膝蓋，血糊糊的。他看見了，非但沒問一句，反而瞪著眼吼：“笨手笨腳的！
豬食撒了半瓢，敗家娘們兒！” 我低頭看著膝蓋上混著泥的血，
再看他那張因為酒氣漲紅、寫滿嫌棄的臉，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團(tuán)浸了水的爛棉花。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硬是憋著沒掉下來。掉給誰看呢？掉給這泥巴地看嗎？家里的活兒，
里里外外都壓在我一個人肩上。伺候他吃喝，喂豬喂雞，洗他那些汗臭熏天的破衣裳。
春天頂著日頭翻地，夏天鉆進(jìn)悶熱的玉米地里鋤草，秋天彎著腰搶收苞米棒子。
手指頭常年被水泡得發(fā)白起皺，關(guān)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永遠(yuǎn)洗不凈的黑泥。腰也總是酸的，
晚上躺在炕上，骨頭縫里都透著乏。日子就像我曬在院子里的那些苞米粒兒，
被毒日頭一遍遍曬著，干癟，皺巴，沒一點(diǎn)鮮活氣兒。我變得不愛說話，
像個影子似的在屋里屋外飄。心里頭那點(diǎn)活泛勁兒，早就被磨沒了，只剩下認(rèn)命后的死寂。
這塊“地”，被張建軍這塊粗糲的磨刀石，日復(fù)一日地磨著，磨掉了所有棱角，
磨掉了所有念想，只剩下灰撲撲的一片死寂。直到那個夏天，陳衛(wèi)國回來了。陳衛(wèi)國，
是村東頭陳木匠的兒子。他當(dāng)兵走了好些年，村里人都快忘了還有這號人。他回來的那天，
日頭毒得很，曬得土路都發(fā)白冒煙。我正在院墻根底下，
費(fèi)勁地搓洗張建軍那件沾滿油泥和汗堿的破褂子。棒槌砸在石板上，
發(fā)出單調(diào)又沉重的“梆、梆”聲，震得我手腕子發(fā)麻。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由遠(yuǎn)及近，
叮鈴鈴的，清脆得有點(diǎn)扎耳朵。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瞇著眼朝村口那條土路望去。
一個人影騎著輛半新的二八杠自行車，正朝這邊過來。那身軍綠色的衣裳洗得有點(diǎn)發(fā)白，
但穿在他身上，筆挺，利索，跟村里那些松松垮垮的男人完全不一樣。他曬黑了，
肩膀也寬了，像棵挺拔的楊樹。車子在我家院墻外不遠(yuǎn)的地方慢了下來。他一只腳支著地，
停住了。是陳衛(wèi)國。我的心，毫無預(yù)兆地，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
手里的棒槌“噗通”一聲掉進(jìn)了腳邊的木盆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他下了車，
推著車子朝我這邊走過來。我慌得不行，趕緊低下頭，假裝用力搓衣服，
手指頭卻有點(diǎn)不聽使喚地發(fā)抖。他走路的腳步聲很穩(wěn)，沙沙地響?！靶阌?？
” 他的聲音響起來，不高，帶著點(diǎn)試探，還有點(diǎn)說不清的沙啞，像很久沒開口說過話。
我不得不抬起頭，臉上火燒火燎的。幾年不見，他眉眼還是那個樣子，
只是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添了幾分硬朗和風(fēng)霜。他看著我，
眼神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樣直勾勾的或者躲躲閃閃，很干凈，里面像有溫和的水在流動。
“衛(wèi)…衛(wèi)國哥。” 我嗓子眼發(fā)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他笑了笑，
露出一口挺白的牙：“洗衣服呢？天怪熱的?！?說著，
他從自行車把手上掛著的一個舊帆布包里摸索著。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像揣了只不聽話的兔子，蹦得胸口發(fā)疼。他掏出來的東西，像一道紅色的閃電，
猛地劈開了我眼前灰蒙蒙的世界。是塊紗巾！薄薄的，軟軟的，鮮紅鮮紅的顏色，
像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的晚霞，又像灶膛里燒得最旺的那簇火苗。那種紅，
在我們這灰頭土臉的村子里，顯得那么扎眼，那么不真實?！敖o，” 他把紗巾遞過來，
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就那么一下，快得像蜻蜓點(diǎn)水，
可我感覺被他碰到的那一小塊皮膚，像被灶膛里蹦出來的火星子燙著了，火辣辣的，
一直燒到了耳朵根?！俺抢铩踊貋淼?，不值啥錢?！?他聲音有點(diǎn)不自在，眼神也挪開了，
盯著旁邊土墻上的一根枯草，“想著…你可能用得著?！蔽彝耆铝?，手僵在半空，
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那抹鮮亮的紅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頭暈?zāi)垦?。多少年了?/p>
多少年沒見過這么亮眼的顏色？
多少年沒人用這樣平和甚至帶著點(diǎn)……溫度的語氣跟我說話了？鼻子里猛地一酸，
我死死咬住下嘴唇，才沒讓那點(diǎn)不爭氣的濕意涌上來?！澳弥??！?他又往前遞了遞，
聲音輕了些。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又像被那紅色蠱惑了，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碰到那柔軟的料子時，又是一陣滾燙。我飛快地一把抓過來，緊緊地攥在手心，
仿佛怕它飛了，又怕被旁人看見。那薄薄的紅紗巾被我攥得死緊，揉成了一團(tuán)，
像攥著一顆滾燙的、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爸x…謝衛(wèi)國哥?！?我頭埋得更低了，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好像還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又笑了笑，
有點(diǎn)局促：“那我先回了?！?說完，他推著車子，慢慢地走開了。我呆立在原地，
手里死死攥著那團(tuán)滾燙的紅，直到他推車的背影消失在土路拐彎的塵土里。
棒槌還躺在渾濁的洗衣水里。我慢慢松開手，掌心被汗水浸濕，那紅紗巾攤開來，
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我的心口，像是被這火焰燎開了一個洞，
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卻又夾雜著一股陌生的、灼人的熱流。這塊干涸了太久的地，
被這突如其來的火星子，燙出了一個焦黑的、疼痛的印子。那塊紅紗巾，
成了我灰暗日子里唯一一抹扎眼的亮色。我不敢戴，怕張建軍看見，
更怕村里那些閑得發(fā)慌的婆娘嚼舌根。只能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枕頭底下，
一個破布頭包了好幾層，壓在最里面。夜深人靜，等張建軍鼾聲如雷時，我才敢偷偷摸出來，
借著窗縫里漏進(jìn)來的一點(diǎn)月光，把它展開，手指一遍遍撫過那滑溜溜的涼意。那點(diǎn)涼，
好像能順著指尖鉆進(jìn)心里，暫時壓住那里頭翻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滾燙。陳衛(wèi)國回來之后，
好像總有那么點(diǎn)“碰巧”。去河邊洗衣服，有時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在對岸幫家里拾掇漁網(wǎng)，
偶爾抬起頭，目光隔著嘩啦啦的河水撞上，他總會局促地笑一下，又趕緊低下頭去。
去地里摘菜，有時會看見他扛著鋤頭從旁邊的小路經(jīng)過，腳步會放慢那么一點(diǎn)。他話不多，
頂多就是一句：“秀英，摘菜呢？” 或者“天陰了，怕是要下雨?！?聲音不高，沉沉的，
像村口那棵老槐樹在風(fēng)里低語?？删褪沁@點(diǎn)子“碰巧”，這點(diǎn)子簡單的問候，像細(xì)小的針，
一下下扎在我死水般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越來越大的漣漪。每次“碰巧”遇見，
我表面上低著頭，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心卻跳得像揣了只野兔子，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臉上也燒得厲害，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肯定紅得不成樣子。他看我的眼神，
也跟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樣。沒有那種讓人發(fā)毛的打量，也沒有嫌棄。那里面有種東西，
我說不上來，像……像冬天里曬在墻根底下那點(diǎn)稀罕的暖陽，照在人身上，不燙，
就是溫溫的，一直能暖到骨頭縫里去。這眼神讓我害怕，怕它太亮，
會把我藏起來的那些灰暗心思都照得透透的；又讓我忍不住偷偷貪戀，
像餓久了的人聞見一點(diǎn)油腥味兒。日子就在這種提心吊膽又帶著點(diǎn)隱秘甜味的煎熬里滑過去。
苞米稈子竄得老高，密密匝匝，葉子綠得發(fā)黑，風(fēng)一過，嘩啦啦響成一片海。那天下午，
日頭偏西了，毒勁兒還沒完全下去。我一個人鉆在自家那片苞米地深處鋤草。悶熱，
一絲風(fēng)也沒有。汗水順著我的鬢角往下淌，流進(jìn)眼睛里，澀得生疼。衣服早就濕透了，
緊緊貼在背上，又黏又膩。鋤頭把子都被汗水浸得滑溜溜的。四周全是比人還高的苞米稈子，
葉子邊緣像小鋸子，拉得我胳膊上、脖子上全是細(xì)小的紅道子，又癢又痛。汗水一浸，
更是火辣辣的。我直起酸疼的腰，抹了把汗，心里頭空落落的，
只剩下身體上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煩躁。就在這時，我聽到苞米葉子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不是風(fēng)。心猛地一縮，下意識抓緊了手里的鋤頭把子。一個人影撥開密實的稈子，
出現(xiàn)在我面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是陳衛(wèi)國。他也是一身汗，舊褂子濕了大半貼在身上，
勾勒出結(jié)實的輪廓。手里沒拿農(nóng)具，空著。他看著我，眼神有點(diǎn)急，又有點(diǎn)猶豫，
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氣才闖進(jìn)來的?！靶阌?！” 他開口叫我，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喘，
在這密不透風(fēng)的青紗帳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燙人。我的鋤頭“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砸起一小片塵土。整個人僵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那熟悉的、帶著汗味和陽光曬過青草的味道混合著飄過來，我的心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他走到我跟前，只隔著一叢苞米葉子。離得這么近，我能看清他額頭上滾落的汗珠，
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往下淌。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氣息有點(diǎn)亂。
“秀英……” 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
“我……我聽說……” 他頓住了，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
眼神里有種我看不懂的痛楚和掙扎，“他對你不好……是不是？”就這一句話，
像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jìn)我心底最軟、最不敢碰的地方。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隱忍、所有深夜里咬著被角咽下去的眼淚，在這一刻，
被這句話狠狠地撬開了口子。我鼻子一酸，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就涌了上來，視線瞬間模糊了。
我趕緊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杉绨騾s控制不住地抖起來。
“別哭……” 他聲音更啞了，帶著一種讓我心尖發(fā)顫的慌亂。他像是想抬手，
又硬生生頓住，手指蜷縮著。地壟溝里的熱浪一陣陣往上涌，蒸得人發(fā)暈。四周靜得可怕，
只有苞米葉子偶爾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還有我自己壓抑不住的、細(xì)微的抽泣。
這片密不透風(fēng)的青紗帳，像一個巨大的、與世隔絕的繭，把我和他緊緊地裹在了里面。
過了好一會兒，也許只是一小會兒，時間在這悶熱里都凝滯了。他終于又開口了，
那聲音又低又沉，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像悶雷一樣直接炸在我耳邊：“秀英，
跟我走吧。”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他的眼神像兩團(tuán)燒著的炭火，
灼灼地盯著我，里面有害怕，有擔(dān)憂，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亮光。“離開這兒！
去哪都行！咱倆！” 他急促地說著，往前又湊近了一小步，
那股熱烘烘的氣息幾乎撲到我臉上，“我打聽過了，去南邊！那邊廠子多，能干活！
我有力氣，我能養(yǎng)活你！咱倆……咱倆好好過日子！”“跟我走”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
炸得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響。離開這兒？離開張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