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趙建國開著小轎車回村了。＞當(dāng)年他為了城鎮(zhèn)戶口拋下我，
偷走了我攢了三年的嫁妝錢。＞二十年后，他西裝革履跪在雪地里：“秀云，我離婚了，
我們重新開始?！保疚艺肓R人，丈夫扛著半扇豬肉風(fēng)風(fēng)火火撞進(jìn)來：“媳婦兒，錢還了沒？
”＞趙建國驚愕地看著他手上油膩的欠條。＞我笑著把一沓錢甩在趙建國臉上：“遲來的愛？
喂狗都不要?！?--臘月里的風(fēng)，賊硬，跟刀子片兒似的，刮在臉上生疼。天還黑黢黢的，
凍得梆硬的地上鋪了層薄霜，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我縮著脖子，
手指頭凍得跟十根胡蘿卜似的，通紅，幾乎沒了知覺，
著牙把一板子剛壓好、還冒著絲絲熱氣的豆腐往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三輪車上搬。
那豆腐顫巍巍的，滑不溜手，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直往骨頭縫里鉆?！靶阍?！秀云！
” 隔壁院墻那頭猛地炸開二嬸那副大嗓門，活像誰家著火了，“快瞅瞅！快瞅瞅村口！
小轎車！油光锃亮的小轎車進(jìn)村啦！”小轎車？我心里咯噔一下。這窮溝溝里，牲口都金貴，
別說四個轱轆的鐵殼子了。能是誰？這念頭剛冒頭，
心口那地方就像被一只冰涼的爪子狠狠攥了一把，又冷又悶，透不過氣。一個名字，
一個二十年沒敢細(xì)想、卻又像影子一樣甩不脫的名字，猛地撞進(jìn)腦子里——趙建國。
我手上失了力道，那塊白生生的豆腐，“啪嘰”一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在凍得硬邦邦的地上，
碎成了一灘白膩膩的泥。一股子熱乎氣兒騰起來，混著豆腥味兒，很快就被冷風(fēng)吹散了。
“哎喲喂！我的豆腐！” 王建軍的大嗓門緊跟著從屋里頭沖出來，
他剛套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肩膀頭子磨得有點(diǎn)透亮的藍(lán)布棉襖，
手里還拎著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正要遞給我暖手。一看地上那攤狼藉，
他那張方方正正、被冷風(fēng)吹得黑紅黑紅的臉上，眉毛立刻擰成了疙瘩，“咋搞的？
白花花一塊呢！可惜了了的！” 他心疼地咂著嘴，彎腰就想用手去攏那堆碎豆腐。
“別撿了，臟了?！?我嗓子眼發(fā)緊，聲音有點(diǎn)飄，
眼睛卻死死盯著村口那條灰撲撲的土路盡頭。王建軍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也愣住了。
塵土飛揚(yáng)。一輛黑乎乎、方頭方腦的小轎車，活像頭剛拱完泥坑的野豬，
屁股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黃龍，正吭哧吭哧地朝這邊碾過來。那動靜，
把村里幾條懶洋洋的土狗都給驚得嗷嗷叫喚起來。
車子在我們那破破爛爛、籬笆都歪斜的院門外頭，“嘎吱”一聲剎住了。車門打開，
一只烏黑锃亮、鞋尖尖得能戳死人的皮鞋先踩了下來，重重地落在凍得發(fā)白的泥地上。是他。
趙建國。二十年，真快啊。他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
身上那件料子挺括的深灰色呢子大衣，一看就是城里百貨大樓的尖兒貨，襯得他腰桿筆直，
人模狗樣。臉上那副蛤蟆鏡，遮住了半張臉，只留下一個挺直的鼻梁和抿得緊緊的薄嘴唇。
他慢悠悠地摘下墨鏡，那雙眼睛，還是那么亮，像村里后山潭水底下的黑石頭，深不見底。
他就那么站著，隔著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院門，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從頭到腳，
又從腳到頭，來回地掃，像是在打量一件失而復(fù)得、卻又蒙了塵的舊物件。
我身上還套著那件沾滿了豆腐水、油漬麻花的藍(lán)布圍裙，頭發(fā)胡亂地用根舊皮筋綁在腦后，
幾縷碎發(fā)被寒風(fēng)撩起來，貼在凍得發(fā)木的臉上。手指頭因?yàn)槌Ｄ昱堇渌嶂匚铮?/p>
關(guān)節(jié)又紅又粗，裂著細(xì)小的口子。在他那身行頭的映襯下，
我大概跟這破院子、這輛破三輪車一樣，灰頭土臉，一文不值?！靶阍?，” 他終于開了口，
聲音倒是沒怎么變，還是那種刻意壓低的調(diào)子，帶著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惋惜，
又像是別的什么，“好久不見?！蔽液韲道锵袷嵌铝藞F(tuán)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胸口那地方，那只冰爪子攥得更緊了，疼得我直抽冷氣。不是心疼，
是恨，是憋屈，是二十年前那個晚上，他卷走我那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攢了整整三年的血汗錢時，
留下的那道永遠(yuǎn)也長不好的傷疤在作痛！八十塊??！那時候，一分錢都能掰成兩半花！
那是我起早貪黑，給人納鞋底、糊紙盒，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摳出來的，
是我全部的念想和指望！王建軍看看我煞白的臉，
又看看門外那個光鮮得像畫報里走出來的男人，他那雙粗黑眉毛擰得更緊了，
眼神里全是警惕和問號。他把手里那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我冰涼的手里，
往前一步，他那厚實(shí)得像門板一樣的身子就擋在了我前頭，隔開了趙建國那刀子似的目光。
“你誰??？找誰？” 王建軍的聲音粗嘎嘎的，帶著一股子常年吆喝的敞亮勁兒，
在這安靜的、只有風(fēng)聲的清晨顯得格外突兀。趙建國像是才注意到王建軍這個人，
他的目光在王建軍那身沾著豆渣點(diǎn)子的舊棉襖和腳上那雙張了嘴的黃膠鞋上溜了一圈，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嘴角隨即又扯開一個淺淺的弧度，那笑，
怎么看都像是浮在油花上的假客氣?！敖ㄜ姼绨?？” 趙建國點(diǎn)了點(diǎn)頭，語氣倒是挺平和，
“我是趙建國，秀云的老同學(xué)。好多年沒回來了，回來看看。
”“哦——” 王建軍拖長了調(diào)子，恍然大悟似的，但那眼神里的警惕一絲沒減。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見我死死咬著下嘴唇，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碎豆腐，
就是不抬眼看人，他似乎明白了點(diǎn)什么。他再轉(zhuǎn)回頭對著趙建國，
臉上那點(diǎn)客套的笑意也淡了，只剩下莊稼漢特有的那種直愣愣的審視，“看完了？那行，
我們這還得出攤兒賣豆腐呢，晚了趕不上集。秀云，走，搭把手，把剩下的搬上車。
” 他不再搭理門口的人，直接彎腰去搬另一板豆腐，動作麻利得很。趙建國被晾在了門口，
臉上的笑容有點(diǎn)掛不住。他看著王建軍毫不費(fèi)力地搬起沉重的豆腐板，
看著我被王建軍那一聲吆喝喚回了魂，木然地跟著去搬另一板，動作機(jī)械。
他那深潭似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別的什么，沉沉的。
“秀云，” 他又叫了一聲，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點(diǎn)不容置疑的意味，“我這次回來，
是有話想單獨(dú)跟你說?！蔽业氖謩偯奖涞亩垢暹吘墸勓悦偷匾活?，
一股邪火“噌”地就從腳底板直沖腦門心。單獨(dú)？當(dāng)年他卷了錢跑路的時候，
怎么不跟我“單獨(dú)”說一聲？我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的恨意幾乎要噴出來燒死他。
可還沒等我開口，王建軍“砰”地一聲把豆腐板擱在三輪車斗里，震得車子晃了晃。
他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豆渣，粗聲粗氣地，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啥話不能當(dāng)著面說？秀云是我媳婦兒，我是她男人！有話，
就在這兒說！我們兩口子，沒秘密！” 他那雙蒲扇似的大手叉在腰上，
像座小山似的杵在那里，眼神直直地迎著趙建國的目光。趙建國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那點(diǎn)裝出來的平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盯著王建軍，又看看被王建軍護(hù)在身后的我，
眼神陰鷙得嚇人?？諝庀袷悄塘耍挥欣滹L(fēng)在三個人的沉默里呼呼地刮著，
刮得人臉上生疼。“行?！?趙建國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冷得掉冰渣，“王建軍是吧？
有你的?！?他最后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我一時也看不懂，是恨？是怨？
還是別的什么？然后他猛地一轉(zhuǎn)身，拉開那扇锃亮的車門，鉆了進(jìn)去。
黑色的轎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屁股后面重新卷起嗆人的黃塵，調(diào)了個頭，
朝著村里他老宅的方向開走了，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印子，像兩條丑陋的傷疤，
刻在凍硬的泥地上。那股子憋在胸口的氣兒，隨著車屁股消失，一下子泄了個干凈。
腿肚子有點(diǎn)發(fā)軟，我身子晃了晃，趕緊扶住了冰涼的三輪車把。手里那個烤紅薯還熱著，
燙得手心發(fā)麻?！芭?！什么玩意兒！” 王建軍朝著轎車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那唾沫星子落在凍土上，瞬間就凝成了個小冰疙瘩。他轉(zhuǎn)過身，
大手一把抓住我冰涼的手腕子，他的手心又厚又糙，熱烘烘的，像塊烙鐵。“甭搭理他！
人模狗樣的東西，看著就來氣！走，賣豆腐去！咱不靠他吃，不靠他穿，日子照過！
” 他嗓門大，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卻奇異地把我心頭那片冰冷的陰霾驅(qū)散了不少。
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土路，顛簸得厲害。我坐在車斗邊上，屁股底下墊著塊破麻袋片，
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已經(jīng)不太燙手的烤紅薯。冷風(fēng)呼呼地往脖子里灌，
可王建軍在前面弓著背蹬車的背影，像堵墻一樣擋著風(fēng)。他吭哧吭哧地用力，
破棉襖的肩膀隨著蹬車的動作一聳一聳，那藍(lán)布磨得發(fā)亮的地方，
在灰蒙蒙的晨光里顯得格外扎眼?！靶阍?？” 王建軍在前面喊，
呼出的白氣在冷風(fēng)里拉得老長，“剛才那狗日的……沒嚇著你吧？”“沒。
” 我把臉往豎起的棉襖領(lǐng)子里埋了埋，聲音悶悶的?！澳蔷秃茫 ?他像是松了口氣，
腳下蹬得更用力了，車子猛地往前一躥，“甭怕！有我在呢！他再敢來胡咧咧，
看我不大耳刮子扇他！” 他說得斬釘截鐵，帶著股子憨直的蠻勁兒。我聽著，沒吭聲。
目光落在車斗里那些白白嫩嫩的豆腐塊上，它們隨著顛簸輕輕搖晃。
趙建國那張油光水滑的臉，還有他看王建軍時那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又在我腦子里晃蕩。
心口那塊結(jié)了二十年硬痂的地方，像是又被什么東西給撬開了，
絲絲縷縷地往外滲著陳年的苦水。當(dāng)年那八十塊錢，他偷得那么干脆，如今回來，
擺出這副“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給誰看？趕完集，日頭已經(jīng)有點(diǎn)偏西了。風(fēng)小了些，
但寒氣更重，吸口氣都感覺肺管子發(fā)涼。三輪車吱呀吱呀地拐進(jìn)村口那條窄路，遠(yuǎn)遠(yuǎn)地，
就看見我家那低矮的土坯院墻外頭，戳著個黑乎乎的人影。不是趙建國是誰？
他像是等了不少時候，凍得在原地直跺腳，那锃亮的皮鞋沾滿了泥點(diǎn)子，
深灰色的大衣下擺也濺了不少泥漿，看著有點(diǎn)狼狽。他不停地搓著手，朝掌心哈著白氣，
早沒了早上那股子人模狗樣的神氣勁兒。王建軍也瞧見了，嘴里低低地罵了句什么，聽不清，
但蹬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脊背繃得緊緊的，像只隨時準(zhǔn)備撲出去的看家狗。
到了院門口，王建軍停下車，也不看趙建國，自顧自地卸車搬東西，
把裝豆腐的空板子和裝錢的木頭匣子搬下來，動作故意弄得哐當(dāng)響。趙建國見我們回來，
趕緊往前湊了兩步，臉上擠出個凍僵了的笑容，對著我說：“秀云，回來了？凍壞了吧？
我……我等你半天了?！?他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我，更不敢看旁邊悶頭干活的王建軍。
我沒理他，伸手去搬那個裝錢的木頭匣子。匣子沉甸甸的，
里面是今天賣豆腐的毛票和鋼镚兒，加起來也就塊兒八毛的，
但每一分都是我和王建軍一個汗珠摔八瓣掙來的?！靶阍疲 ?趙建國見我不應(yīng)，
聲音里帶上了點(diǎn)急迫，又往前一步，幾乎要挨著我，“早上人多，話沒說透。我真有要緊事，
就幾句，單獨(dú)說，行不？” 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diǎn)懇求的味道，眼神也軟了下來，
巴巴地望著我。我抱著錢匣子，手指摳著粗糙的木棱，指甲縫里都是黑泥。單獨(dú)？又是單獨(dú)！
二十年前，他把我騙到村后那片苞米地里，說的也是“有要緊事單獨(dú)說”，結(jié)果呢？
結(jié)果就是趁我不備，卷走了我縫在內(nèi)衣口袋里的那卷錢！
那是我多少個夜晚熬紅了眼才攢下的血汗！一股邪火“騰”地又燒了起來。我猛地抬起頭，
眼里的火苗子幾乎要噴到他臉上：“單獨(dú)？趙建國！你他媽又想故技重施是不是？
又想耍什么花招？偷我一次還不夠？還想……”“秀云！” 一聲暴喝猛地在我身邊炸響，
是王建軍。他“哐當(dāng)”一聲把手里搬著的空豆腐板子扔在地上，
一步就跨到了我和趙建國中間，像座鐵塔似的把我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他那張黑臉膛因?yàn)閼嵟瓭q得發(fā)紫，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瞪著趙建國，粗壯的胳膊抬了起來，
手指頭幾乎要戳到趙建國的鼻尖上：“你他媽放什么狗屁！誰偷誰？??？！你給老子說清楚！
再敢滿嘴噴糞欺負(fù)我媳婦兒，老子今天讓你爬著出這個村！
”王建軍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冷冽的空氣里滾過，震得院墻上的浮土都簌簌往下掉。
他那雙常年搬磨盤、壓豆腐練出來的粗壯胳膊，青筋暴起，拳頭捏得嘎嘣響，
整個人像頭發(fā)怒的獅子，那股子剽悍勁兒，把趙建國嚇得臉色一白，
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一步，腳下那雙沾滿泥漿的锃亮皮鞋差點(diǎn)踩進(jìn)旁邊結(jié)了冰的泥坑里。
“我……我沒……” 趙建國結(jié)結(jié)巴巴，在王建軍吃人般的目光下，
他早上那股子從容和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只剩下驚慌和狼狽?！皾L！” 王建軍又是一聲怒吼，
唾沫星子噴了趙建國一臉，“立馬給我滾！再敢踏進(jìn)我家門一步，老子打斷你的腿！
不信你試試！” 他一邊吼，一邊彎腰抄起了地上那根平時用來頂院門的粗木杠子，
作勢就要掄起來。趙建國哪見過這陣仗，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什么體面了，
連滾帶爬地就往后退，一邊退一邊還色厲內(nèi)荏地嚷嚷：“你……你敢！王建軍！
你……你等著！” 話沒說完，腳下一滑，“噗嗤”一聲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屁股墩兒，
昂貴的呢子大衣后擺沾滿了泥水冰碴子，別提多狼狽了。王建軍舉著木杠子往前逼了一步，
趙建國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屁滾尿流地跑了，連頭都沒敢回一下，
只留下雪地上幾個歪歪扭扭、深一腳淺一腳的泥腳印。“呸！慫包軟蛋！
” 王建軍朝著趙建國消失的方向又狠狠啐了一口，這才把木杠子“哐當(dāng)”一聲丟在地上。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的怒氣還沒完全消，但看向我的眼神卻一下子軟和了下來，
帶著點(diǎn)緊張和擔(dān)憂：“秀云，那狗日的胡咧咧啥？他偷你啥了？啥時候的事兒？
你咋從來沒跟我說過？” 他粗糙的大手伸過來，想碰碰我的胳膊，又有點(diǎn)猶豫地縮了回去。
我看著他那張因?yàn)閼嵟蛽?dān)憂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
看著他那雙沾滿了豆渣和泥巴、裂著口子的手，心口那團(tuán)燒得正旺的邪火，
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滋啦”一聲，熄滅了，只剩下無盡的酸楚和委屈，
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的釋然？二十年的憋屈，像開了閘的洪水，猛地沖垮了堤壩。
“建軍……” 我嗓子眼哽得厲害，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就涌了出來，
大顆大顆地往下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走之前……偷走了我的錢……我攢了三年的嫁妝錢……整整八十塊……” 我再也撐不住，
抱著那個沉甸甸的錢匣子，靠著冰冷的土坯院墻，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臉埋在膝蓋上，
肩膀控制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王建軍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像根凍透了的木頭樁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蹲在我旁邊。他笨拙地伸出手，猶豫了一下，
才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他的手又厚又重，拍得并不溫柔，
甚至有點(diǎn)生硬，但那掌心的熱意卻透過厚厚的棉襖，一點(diǎn)點(diǎn)熨帖著我冰涼的后心。
“操他姥姥的趙建國！” 他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沉得可怕，
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這個狗操的王八蛋！八十塊……八十塊啊！
”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氣，像是在極力壓制著快要爆開的怒火。那只拍著我后背的手，
攥成了拳頭，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秀云，” 他的聲音緩了下來，
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笨拙的溫柔，“別哭?？揄斏队?？??？別哭壞了身子。
錢沒了……咱再掙！咱有手有腳，怕啥？你看咱現(xiàn)在，豆腐攤子支棱著，日子不也過來了？
那狗日的錢，臟！咱不要！咱憑自己力氣掙的，吃著才踏實(shí)！”他頓了頓，
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甕聲甕氣地繼續(xù)說：“那會兒……那會兒你爹病得厲害，
急等錢救命……你為了那八十塊，眼睛都哭腫了……是不是就……就是這個錢？
” 他問得小心翼翼，帶著點(diǎn)求證的味道。我埋在膝蓋里的頭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泣不成聲。是啊，
就是為了給我爹抓藥救命。那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逼得我不得不認(rèn)命，
嫁給了當(dāng)時肯借錢給我爹看病、但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的王建軍的原因之一。王建軍沉默了很久。
冬日的冷風(fēng)刮過光禿禿的樹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他那只攥緊的拳頭，慢慢地松開了。
他粗糙的大手，帶著厚厚的繭子，有些笨拙地、卻很堅定地抹去我臉上的淚。
他的指腹刮得我臉頰生疼，但那動作里卻透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實(shí)在?！氨驴蘖耍?？
” 他的聲音依舊粗嘎，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磨平了棱角，“都過去了。那狗日的欠你的，
老天爺看著呢！他得意不了幾天！咱……咱好好過咱的日子，比啥都強(qiáng)！”他站起身，
又把我拉了起來。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個裝錢的木頭匣子，塞到我手里，
又彎腰去搬剛才扔在地上的空豆腐板子，動作恢復(fù)了平時的利落：“走，進(jìn)屋！凍死個人了！
晚上給你燉點(diǎn)熱乎的，暖和暖和！” 他像是要把剛才那場風(fēng)波徹底掀過去，
故意把話說得很大聲，很敞亮。日子像是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每天凌晨，天還黑著，
磨盤“吱嘎吱嘎”的響聲就準(zhǔn)時在灶房里響起來。王建軍光著膀子，只穿著件舊褂子，
露出結(jié)實(shí)的、油亮亮的膀子，吭哧吭哧地推著那盤沉重的大石磨。
汗珠子順著他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昏暗的油燈光下亮晶晶的。豆子泡發(fā)了，帶著水，
被石磨碾碎，乳白色的漿液順著磨槽緩緩流進(jìn)下面的大木桶里。我蹲在灶膛前燒火，
通紅的火苗舔著黑黢黢的大鐵鍋鍋底，鍋里翻滾著剛濾好的滾燙豆?jié){。熱氣蒸騰上來，
帶著濃濃的豆腥味兒，熏得人臉上潮乎乎的。
火光映著王建軍那弓著腰、一起一伏用力推磨的背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剪影。這景象，二十年如一日?！暗?！娘！
” 閨女小梅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灶房里的單調(diào)聲響。她像只小燕子似的飛跑進(jìn)來，
手里舉著個攤開的作業(yè)本，小臉因?yàn)榕d奮紅撲撲的，“快看！快看我的作文！老師念了，
還夸我寫得好呢！”王建軍停下推磨，直起腰，胡亂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臉上的汗，
咧開嘴笑了：“喲！我閨女出息了！寫的啥？快給爹念念！”小梅得意地清清嗓子，
大聲念起來：“《我的家》……我有一個溫暖的家。爸爸力氣最大，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磨豆子，磨得又快又好！媽媽最辛苦，做的豆腐又白又嫩，全村人都夸！
有一次我夜里發(fā)燒，燒得可厲害了，爸爸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衛(wèi)生所跑，天那么黑，
路那么遠(yuǎn)，爸爸的背又寬又暖……”小梅的聲音清脆響亮，充滿了孩子氣的自豪。
王建軍聽著，那張被汗水和灶火熏得黑紅的臉上，笑容越來越大，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