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床頭而坐。
眼前是三副陌生的面孔。
三雙眼睛皆緊緊的盯著他,眼神里有驚訝、有歡喜、有激動,還有慶幸。
腦子里的記憶涌現(xiàn),陳小富意識到自己這是穿越了,也知道了他們是誰。
穩(wěn)了穩(wěn)心神,他看向了那個滿頭銀發(fā)的、熱淚盈眶的慈祥老婦人,她是這前身的奶奶,便也是自己這一世的奶奶了。
記憶中自己是由這位老奶奶養(yǎng)大,卻又說不上太親密。
那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感覺——
她好像對自己很是疼愛,卻偏偏又若即若離。
她住在花溪別院的東院,自前身六歲之后,她來南院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
尤其是最近這兩年,她甚至有時候一個月也沒有過來一次。
偶爾過來也只是在這院子里走走,看前身斗蛐蛐,問一問冷暖,需不需要再添點衣物什么的。
祖孫二人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
這種疏離來自于十一年前,前身六歲時候。
帝京開陽神將府的那個不負責(zé)的父親與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回來了一次,帶著他們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也就是前身名義上的弟弟和妹妹。
那個弟弟五歲,妹妹只有三歲。
知道自己是私生子這個身份也就在那年。
這話是弟弟說的。
弟弟名叫陳宥寧,斗蛐蛐輸了,他竟然大怒,指著前身的鼻子大吼:
“陳小富,你這個私生子竟然敢贏我!”
而后,他一腳將前身的蛐蛐踩死,又指著前身的鼻子吼道:
“你別叫我弟弟,你這個無名無分的私生子憑啥叫本少爺?shù)艿???/p>
“本少爺可告訴你,將來開陽神將是我陳宥寧繼承,神將府是我的,這里……這花溪別院我很喜歡,也是我的!”
“至于你……給本少爺牽馬都不配!”
前身呆立當(dāng)場。
當(dāng)父親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離開花溪別院的時候,他爬到了那顆榕樹上,透過榕樹濃密的葉子看著他們的馬車離開,直到不見蹤影依舊沒有下來。
他望著通往帝京的那條官路望到月上中天。
沒有人看見他淚流滿面。
也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他心里所想就是去帝京,找那個冷漠的父親——
不是求他收留,而是想要問問他究竟是不是私生子。
問問他的母親是誰。
母親她在哪里?
還好奶奶并沒有走。
奶奶便是他唯一的依靠。
私生子和母親這兩件事成了他心里的結(jié),某次他去了東院找了奶奶很認真的問了問。
奶奶驚詫當(dāng)場。
而后抱著他,并沒有否定他私生子這個身份。
奶奶說……
“即安啊,既然你知道了,奶奶也不瞞你?!?/p>
“你的母親她啊……她在誕下你的時候就死了?!?/p>
“你有奶奶,奶奶不會讓人欺負你的,就算是你那弟弟陳宥寧也不行!”
聽說奶奶給父親去了一封信。
那個弟弟被父親責(zé)罰,至于如何責(zé)罰的卻不得而知,也算是奶奶為前身主持了一個公道。
那些記憶如潮水一般在腦海中掠過。
視線游弋,落在了那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臉上。
這是一個面容消瘦的老人,原本應(yīng)該是矍鑠的,此刻卻很是萎靡。
萎靡的皺褶中這時候卻又漸漸生起了幾許生機,就連他的那雙老眼似乎也多了幾分炯炯的神采來。
他是陳小富的爺爺,三個月前才從帝京回到這里,相處便僅僅只有這三個月,遠遠沒有奶奶來的親密。
不,
壓根就沒有親密。
腦子里甚至涌上了一股子的厭惡情緒,便是他逼迫著前身讀書了。
陳小富瞬間將這股情緒揮去,他甚至沖著這老人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
這虛弱的笑很是勉強,甚至有些難看,卻釋放出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
對于讀書,現(xiàn)在的陳小富自然是不會排斥的。
對于老太爺?shù)牧伎嘤眯?,他也是能理解的?/p>
陳臨淵頓時一怔。
老夫人也是一愣。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旋即歡喜,老夫人取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伸出了一只枯槁的手落在了陳小富的額頭。
她顯然誤解了陳小富的意思:
“好!”
“活著就好!”
“孩子,咱不讀書,”
“這輩子誰敢叫你讀書奶奶就殺了誰!”
老夫人扭頭瞪了陳臨淵一眼,“你也一樣!”
“來人、來人……”
“快去將回春堂的張神醫(yī)請來!”
“將這屋子里的書……還有筆墨紙硯,全給老身搬出去扔了!”
“即安,”
老夫人坐在了床頭,老眼里滿是溫柔:
“別怕,有奶奶在,誰也不能再強迫你讀書。”
“這偌大的別院還有那些產(chǎn)業(yè)都是你的!”
“咱不需要用讀書這破事來光宗耀祖,活著比什么都重要!等你將養(yǎng)好了身子,你想怎么玩便怎么玩?!?/p>
“奶奶這就派人去給你抓蛐蛐,將臨安城所有的蛐蛐都抓來,往后啊你可萬萬不要起了輕生之意,你會把奶奶給嚇?biāo)赖模 ?/p>
陳小富虛弱的抬起了手。
擺了擺手:
“不要蛐蛐?!?/p>
“那你要什么?”
“奶奶,爺爺,我想靜靜?!?/p>
“靜靜?是李員外的女兒李靜靜還是張通判的女兒張靜靜?你喜歡哪個?奶奶這就叫人上門提親!”
“……不是……我只是想要安靜一會?!?/p>
……
……
三人離去,并沒有走遠,就忐忑的站在窗外。
有陽光從窗欞灑落,細碎了一地,陳小富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身處的這房間。
房間頗大,古色古香。
身上蓋著的是緞面的被子,柔軟,也很溫暖。
穿越這么神奇的事竟然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雖說是個私生子,但顯然衣食是無憂的。
對于這個身份陳小富并不在意,因為他很清楚決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卻能決定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路……
腦子里忽的冒出了一個令他極為難受的詞——絕路!
絕路從何而來?
未婚妻,
安小薇!
原主從書樓的三層樓跳下,真正的緣由并非陳老太爺逼迫他識字,而是因為這個未曾謀面的未婚妻!
陳老太爺從帝京歸來,帶來了安小薇給他的一封信。
原主識字不多,那封信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信封里除了信之外還有一張紙。
紙上是一副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
原主也是不認識的,當(dāng)然更別談對出那副對聯(lián)的下聯(lián)了。
自己是個目不識丁的私生子,
人家卻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不僅僅才高八斗還有傾國傾城之貌,聽說帝京追求她的青年才俊從北門沿朱雀大道可排至皇宮……
一個是地上的螻蟻,一個是空中的皓月。
便是自慚形穢的絕望吧。
原主一躍而下,自己就這么來了。
等休養(yǎng)一些日子得去看看那封信和那道上聯(lián)。
陳小富心里默念:
‘她若有情,我替你圓房。’
‘她若無情……天下不是有四美么?另外還有三個不是?’
‘兄弟,放棄一棵樹,哥為你造一片森林?!?/p>
困意涌來,
閉眼,陳小富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安然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