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事兒在巷子里鬧得沸沸揚揚。
這事兒過了好久,縣里的瓜子桌上都能聽到“陳夫人因嫉妒我媽升遷教唆兒子三胖揍我”的故事。
劉叔的水果攤子,拜我所賜,紅了一把,好多人過來慰問。
從此以后三胖他們看見我都繞著走。
至于其他,生活照舊,直到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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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媽在餐桌上吃飯,聽見有一個在敲門。
這是個稀罕事,我家耗子都懶得找上門。
我媽皺了皺眉,對我說:“你回屋躲著去?!?/p>
然后拿起根水管子,走向門口。
我躲在屋里,扒著窗戶偷偷看。
門一開,我看見一個消瘦的女人。
“阿青?”
“姐!”
倆人相擁在一起。
我從房間里跑出來,叫到:“青姨!”
“小余生!”
阿青把我從地上拎起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快進(jìn)來坐!”
阿青走進(jìn)來,坐在我們家的舊沙發(fā)上。
“大冷天的,你怎么穿著少!”
我發(fā)現(xiàn)阿青就穿了一個褪了色的黑色大衣,寬寬大大地裹在身上,顯得她身子更加單薄。
“余生,你給青姨燒個熱水去!”
我應(yīng)聲去了。
客廳傳來兩個人的交流聲,刻意壓低了聲音。
我媽:“村里發(fā)生什么了?”
阿青頓了頓:“沒什么,就是來看看你?!?/p>
“別當(dāng)我是傻子?!?/p>
“我真沒事,就是正好進(jìn)縣里,順道看看你和余生。”
“別放屁,要真是那樣的話你為什么會兩手空空?為什么不帶張大河?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還有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空氣沉默了好久。
“姐,你能借我點錢嗎?”
“你一個結(jié)了婚的人,要錢做什么?”
外面的樹枝拍打在窗戶上,像是在扇玻璃耳光。
“......我被趕出家門了。”
“因為你跟那個小白臉的事情?”
透過廚房的玻璃窗,我看到阿青深深地埋下頭。
“不爭氣的東西!我當(dāng)時勸你什么來著?那姓顧的現(xiàn)在人呢?”
“他跟我說,他現(xiàn)在在首都。”阿青黯然坐著。
“所以你想借錢過去找他?你以為那些男人都是什么貨色,你以為他會在意你的死活?人家看見你比看見臭皮鞋還嫌礙事!”
我媽頓了頓,咬牙道:“你明天跟我去紡織廠上班?!?/p>
阿青抬起頭,竟然淚流滿面:“姐,我得去找他,我必須得去找他?!?/p>
“穆青,你什么時候變成唧唧歪歪的情種了?你以為我剛認(rèn)識你?”
“這次,不一樣。”
空氣冷得要結(jié)冰。
“你他媽別告訴我你肚子里有那人的玩意兒?!?/p>
阿青低著頭,抽泣起來。
我媽深吸一口氣:“扶不上墻的爛泥!”她罵了一句:“那姓顧的留給你東西沒有?”
“他說過一周湊到了錢,他就打錢給我?!?/p>
“做他娘的春秋大夢呢!”我媽霍然立起,厲聲道:“你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放他走。人家知道把你睡壞了,捏著鼻子就跑了,跟你身上沾著雞屎似的?!彼诳蛷d困獸似的轉(zhuǎn)了轉(zhuǎn):“明天跟我去醫(yī)院打掉!”
阿青猛地一抬頭,雙手護住肚子,臉白得像紙,眼睛里竟然閃過一絲兇光,我想到了村里被人偷了雞蛋的母雞,顫聲道:“我不!”
“阿青,你也是個聰明人,以后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還要你?別干自毀前程的事!”
“什么無父無姓的野種,這他媽是我的孩子!”
燒水壺開了,嗚嗚地響著,瓶口噴出滾燙的白氣。
我媽默然立在原地。
轉(zhuǎn)身去電視柜里取出一個小盒子,“這些錢你拿去吧?!?/p>
阿青緩緩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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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周,阿青回來了,蓬頭垢面的。
我媽跟我說青姨要在家里住一陣。
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眼皮消瘦地陷了下去,臉色蠟黃,一副薄命相。
在房間里歪倒著,像是個行將就木的病柳。
我每天上學(xué)前給她在廚房里下碗面條,放了學(xué)就幫她收拾房間。
有一天,我照例做好飯。“青姨,吃飯了!”
房間里傳來一陣悶悶的聲響,“我不想吃。”
恰巧我媽路過:“快趁熱吃!”
“我說了我不想吃!”
我媽頓在原地幾秒,忽地一陣風(fēng)似的走到阿青房間門口,把木門甩開。
“媽!”
我從廚房的板凳上跳下,趕忙跟上來。
跑進(jìn)阿青的房間,昏暗的房間里有一股濃重的酒氣。
我媽把燈拍開,一把把倒在床上的阿青揪起來。
“你干什么!”
“我呢,沒有愛護老弱病殘孕的好性情,不管是誰在我面前找揍找罵我都滿足他?!?/p>
“姐,我難受!”
我媽拽著阿青的衣領(lǐng),膀子上的白肉跟著顫了顫:“被人甩了覺得天塌下來了?壞了別人的孽種覺得人生無望了?覺得自己看過世間三昧了?這他媽才哪到哪?趕緊給我爬起來活出個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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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阿青開始走街串巷地賣饅頭。
起個大早蒸一大鍋饅頭,然后扛著籃子賣,回來籃子全空了,換成花花綠綠的票子。
我媽說,阿青真是個天生的二道販子。
正好我也放暑假了,我可以幫著阿青挑擔(dān)子。
阿青的臉漸漸豐潤起來,露出天生的漂亮臉蛋。她愛笑,一笑起來眉眼彎彎,嘴角倆酒窩,讓人如沐春風(fēng)。
我也喜歡和阿青在一起,她給了我在我媽身上找不到的溫柔。
我?guī)退潮鈸?dān)把肩膀磨破一塊皮,我覺得沒什么,但阿青非得給我買藥膏來親手給我涂上,帶著我去賣糖吃,我心里感動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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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倆照例去縣上,她在前面走,穿梭在車水馬龍之間,我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背扁擔(dān)。
阿青說話跟唱歌似的:“賣饅頭咯,雞蛋換饅頭!”
“阿青,我來倆饅頭!”
“哎,小陳姐,你來啦?!卑⑶酂崆榈卮蛘泻簦澳愦┬氯棺永?,真好看,特顯年輕!”
“嘿嘿,那我饅頭我自己拿了哈?!?/p>
“哎,快自己拿,小余!”
我忙把扁擔(dān)擱在地上。
這時候一個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半u蛋換饅頭?”
我開口說:“是的,您來一個?”
男人輕薄地笑了一聲:“你這生意做的,先賺一筆,再把雞蛋倒賣出去,在賺一筆?”
我說:“是,我們?nèi)ナ兄行脑侔央u蛋賣了,城里人錢多,物價貴,這樣能賺更多的錢?!?/p>
“哎,徐總?”阿青轉(zhuǎn)過身,把我推到后面,艷艷地笑著。
徐總點點頭,說道:“你們這生意做得挺精的?!?/p>
阿青忙道:“不愧是徐老板,做大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樣,一下子看清了我們這小商小販的門道!”
徐老板笑得滿面春風(fēng),指著她道:“你個小丫頭的嘴啊,不得了?!?/p>
阿青靦腆地摸了摸鼻子:“聽說您在東區(qū)辦市場,帶著周邊一下子富起來了!我一個姑娘家的都聽說您的大名了。要是我也在住東區(qū),沾沾您的光,就不用早起受苦來這兒挑扁擔(dān)了?!?/p>
徐老板轉(zhuǎn)過頭來:“哎,我們市場還有鋪子沒租出去呢。阿青,你要想來,隨時聯(lián)系我?!?/p>
阿青愣了一秒,驚喜道:“徐老板,您可別嚇我,我是個小人物,可真當(dāng)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