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她從喜轎里跳下來的那一刻,天,塌了半邊。——民國二十七年,北平。
喜樂鼓吹的胡同口,沈嘉音一身鳳紅嫁衣,從轎子里跳下來那一刻,
城門樓的鐘聲剛好敲了第七下。她沒穿鞋,踩在雪地上,腳底生疼,腦袋發(fā)昏。嫁的人,
是三姨姨口中那個“城里最穩(wěn)妥的人選”。她沒見過,只聽說那人五十多,商人出身,
有幾個姨太太,還有個比她還大的親生女兒。她不要嫁。她要跑。
那是她人生中最荒唐、也最清醒的決定。她記得轎簾掀起前那一眼新郎的輪廓——肥胖,
禿頂,手里還握著一枚祖母綠的戒指,像要往她手上強(qiáng)行套住命運。她用盡全身的力氣,
掙脫了身邊喜婆的拉扯,裙擺撕裂開一道長縫,鳳冠掉落在青石板上,發(fā)簪滾進(jìn)雪里,
鮮紅的嫁衣在夜色中像一灘血。她拼命地跑,耳邊的鞭炮聲仿佛炸在心尖。
有人在后頭喊她名字,聲線劈開風(fēng)雪,又沉又啞。她沒回頭,只顧往前跑,巷子像張口的獸,
她被吞了進(jìn)去。她不確定自己逃的是誰,也不確定自己還能逃多久——但她知道,
再猶豫一下,恐怕這輩子都得被困住。她翻過一堵墻,裙擺掛在鐵釘上撕開,
膝蓋磕破了一道口子,血在雪地上化開一道粉紅色的印子。她忍著痛往前爬,
直到眼前終于出現(xiàn)一戶低矮的青磚小院。她撲過去,一頭撞開那扇半掩的門。
……雪落了一整夜。她裹著嫁衣藏進(jìn)前門外的巷子,
實在撐不住才撞開那扇黑漆斑駁的小院門。門吱呀一聲開的時候,她看見了院里掛槍的人。
他身穿軍裝,站在梨花樹下擦手槍,一抬眼,目光漆黑冷靜。像是在等她來?!吧蚣我簟?/p>
”他嗓音很低,在夜色中聽來甚至有些溫柔,卻叫得她心里一緊。她沒說話,
只死死盯著他手里的槍。他把槍扣上安全,慢條斯理地往她這邊走,
像在例行巡視自己的一塊領(lǐng)地?!澳闾踊榱??!彼Z氣平靜,像陳述天氣。她的嘴唇動了動,
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舌頭發(fā)硬?!皝砦疫@兒,是想求活命,還是……”他嗓音壓得更低,
眼里卻沒什么笑意,“想改嫁?”她搖頭。他卻不管她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解下肩章,
脫下濕重的軍大衣披在她身上,聲音不輕不重地說:“好。從今往后,你是我傅謹(jǐn)言的太太。
”“誰都動不得你——除了我?!薄@一夜,北平的雪落得悄無聲息。她被他帶進(jìn)小洋房,
穿過長廊、推開沉重的木門,鞋子濕透了,地板吱呀作響。屋里爐火燒得正旺,
一盆炭正噼啪作響。他脫下她身上的軍大衣,隨手搭在椅背上,又?jǐn)Q亮了臺燈。
“把衣服換了。”他把一件棉衣丟在她懷里,又從木櫥里拿出藥箱。她沒動,
他就坐下拆藥包,頭也不抬,“要我替你脫?”她咬緊牙,手指卻僵硬地去解嫁衣的扣子。
那件鳳紅嫁衣沾著泥雪,早已凍硬,脫下來的時候,她的指甲幾乎掀破了。
她披上灰藍(lán)色的棉襖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合身?!彼涞弥贝蚨哙?。
他卻低頭給她手背上擦藥,指腹?jié)L過她皮膚的瞬間,她像被電了一下,猛地縮手。
傅謹(jǐn)言眉尾一挑,聲音卻很輕:“沈小姐,該適應(yīng)了?!彼雴枺耗愕降资钦l?
為什么會知道我名字?可她問不出口。他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淡淡一笑,
“我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北平誰敢動我,得先問問他們命有幾條。
”“而你——”他抬手托起她下巴,目光落在她臉上,“今晚你進(jìn)了我門,就當(dāng)是我太太。
”“至于你認(rèn)不認(rèn),得慢慢適應(yīng)?!彼D了頓,低聲道:“不過我這人有個毛病。
”“認(rèn)定的事,不許反悔?!彼Z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場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實,可眼里的神,
卻像一場風(fēng)暴之前最溫柔的海。她本能地低頭想避開,卻被他扣住了手腕。
“疼……”她低聲喊?!斑€知道疼?”他笑了笑,“那就好,說明你還活著?!薄吧蚣我?,
從你踏進(jìn)我門的那一刻起,就別指望再出去?!薄澳闶俏覔斓?,記清楚——不是我逼你,
是你自己選的?!彼砷_她,起身走向門邊,腳步聲沉穩(wěn),手落在門閂上,
“今晚你可以不說話,明早我希望你用‘夫人’兩個字回應(yīng)我?!遍T閂落下,鎖住。
她坐在椅子上,棉襖一層一層裹著她,熱氣從爐火里騰起,鼻尖都是木炭與藥味混雜的味道。
她的手還有點顫,腦子卻逐漸清醒。這棟房子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是一座墓。
她聽見窗外雪落的聲音,聽見墻上的鐘滴答滴答響。傅謹(jǐn)言走后,屋里只剩她一個人,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試著扭動門把。鎖得死死的。她又走到窗邊,掀開簾子的一角,
窗外黑沉沉,連街燈都沒有,遠(yuǎn)處只有軍區(qū)的鐘塔影影綽綽地露著半截輪廓。
這不是普通的住宅。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的手里。而這個人,
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今晚逃婚,甚至,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個房間。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襖,像是男人的舊物,卻剛好合身。他早就準(zhǔn)備好她會來。
她靠在墻上,整個人慢慢滑坐下來。眼淚滾落下來,滴在棉布上,燙得她心口發(fā)疼。
她不是不知道傅謹(jǐn)言是誰。那個名字她聽過,在姨父偶爾的酒桌閑談中,
在傭人背地里打顫的傳聞中——傅家少帥,北平軍統(tǒng)中最陰狠的瘋子,剿過匪、殺過人,
連姓都讓人不敢提??伤龔臎]想過,有朝一日,會睡在他的屋檐下。
她的視線落在墻角的一只木箱上。那是個不起眼的紅木收納箱,半掩著蓋,像是隨意擺放的。
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蹲下身子,小心地掀開蓋子。
里面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些女子衣物、梳妝用具、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她伸手翻開那本本子,
第一頁寫著她的名字——【沈嘉音,生于××年,北平沈家三女?!棵恳豁摚?/p>
都是關(guān)于她的記錄。她喜歡吃什么、不吃什么,什么時候會感冒、什么時候換牙,
甚至連哪年春天她第一次月事來得晚,都被密密麻麻地寫在上面。她的手開始發(fā)抖。
她合上本子,整個人卻像被冰雪從里到外凍結(jié)。傅謹(jǐn)言不是今晚才認(rèn)識她。
他早就認(rèn)識她——甚至,比她自己認(rèn)識自己,還早。爐火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爆響,她猛地回頭,
以為他又回來了??砷T沒有開。屋子還是那樣安靜,鐘表滴答,雪落無聲,
仿佛整個世界都和她無關(guān)了。她蜷縮著坐回椅子上,懷里抱著那本本子,喉嚨哽得發(fā)緊。
這場逃婚,她以為自己奔向了自由,卻只是掉進(jìn)了另一個更深的牢籠。
外頭突然有腳步聲響起,先是遠(yuǎn)遠(yuǎn)的軍靴聲,踏在雪地上,又重又穩(wěn),一步一響。
她立刻屏住呼吸。腳步在門前停下。門閂動了一下,卻沒有開,
只聽見傅謹(jǐn)言低啞的嗓音隔著門響起:“嘉音?!薄澳惴四侵幌渥??”她倏地站起身,
卻沒出聲?!澳悴辉摲??!彼穆曇舨恢兀袷且癸L(fēng)拂過耳邊,卻讓她背脊發(fā)涼。
他頓了頓,又低低笑了:“不過也好。早點知道,也省得你做夢?!薄啊蚣我?,
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從很久以前開始?!钡诙拢核噲D逃跑,卻被堵住了退路天還沒亮透,
雪還在落。沈嘉音醒得極早。她一夜沒怎么睡,躺在硬木床上,蓋著陌生的被褥,
滿腦子都是昨夜傅謹(jǐn)言那句“你是我太太”。她不認(rèn)。她憑什么認(rèn)?她不是他的人,
不是他可以圈進(jìn)懷里的“東西”。可她明白,反抗得太明顯,只會死得更快。她坐起來時,
爐火已經(jīng)熄了,屋里涼得像冰窖。她摸了摸桌上的本子,猶豫再三還是塞進(jìn)了懷里。
她不能再等。她要出去。門閂是老式的銅扣樣式,從里面可以撬。
她在廚房找了一根筷子、一把刀,手指凍得發(fā)紅,卻死死捏著縫隙試圖撬動卡槽。
她幾乎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點空隙,額上出汗?!斑菄}?!蹦且宦曢T閂松動的聲音,
比鞭炮還響。她飛快地推門,鞋都沒穿好,一路小跑著穿過走廊,撞上洋房后門。
那是唯一沒有窗簾遮擋、對著后街的小門。她伸手去擰門把——擰不動。門從外頭鎖了。
她怔住。屋子里靜得可怕。她心跳如雷,手開始發(fā)抖,下一刻,她跑到書房,
又試圖從窗戶爬出去。她扯下厚重的簾子,拉開木窗,卻被釘死了。每一扇窗,
都被人事先封死。傅謹(jǐn)言早就設(shè)好了這一切。她忽然感覺背后一陣涼。一雙眼睛,
像穿過整棟屋子,從某個不知名的縫隙,落在她后頸。她猛地回頭。屋子里空無一人。
她卻不敢再動了。她回到客廳,站在那張她昨夜坐過的椅子前,雙手捧著茶壺倒水,
嘴唇干裂,卻只是喝了一口就停下。她想撐到白天。她要等來人。只要有人進(jìn)屋,她就能逃。
可直到日頭爬上窗框,整棟洋房都沒有一絲動靜。她實在撐不住了,靠著門邊坐下,
眼神發(fā)直。就在這時——“咔噠?!遍T閂響了。她猛地起身,整個人像被弦拉到極致的琴。
門開了。傅謹(jǐn)言站在門口,雪花順著他的肩頭簌簌往下落,軍裝被風(fēng)吹得鼓起一角,
他手里提著一個保溫食盒。他低頭看她,眼底沉靜如水。“怎么不喊人?”她沒說話,
只緊緊盯著他手里的鑰匙。他卻像沒看見她眼里的光,輕描淡寫地?fù)Q鞋,把食盒放在桌上。
“餓了吧?吃點?!彼_木椅坐下,像是回到自己家。沈嘉音站在原地不動。傅謹(jǐn)言不急,
慢條斯理地拆食盒蓋子,
一格格擺開:白粥、咸菜、雞蛋、小籠包……都是她小時候最常吃的。
她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你以為我不會鎖窗?”他忽然出聲,語氣低淡。“你太容易猜了。
”“可惜?!彼粗?,“你猜不出我下一步想做什么?!鄙蚣我粢е剑瑴喩戆l(fā)冷。
傅謹(jǐn)言像是忽然起了玩心,他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餓不餓?
”她沒回應(yīng)。他忽然低頭,靠得極近,嗓音在她耳邊輕輕一擦——“如果不吃,我就親喂。
”沈嘉音瞳孔驟縮,下一秒反手將桌上的熱水潑向他。傅謹(jǐn)言反應(yīng)極快,側(cè)身避開,
杯子在地板上砸碎,熱汽瞬間騰起。他沒惱,只輕輕笑了一聲。“果然,還是野。
”他一步步走近她,沈嘉音下意識往后退,卻被他一手抵在墻上,另一手撐住她身側(cè)。
傅謹(jǐn)言沒碰她,卻逼得她連呼吸都緊了?!吧蚣我?,我勸你別把我逼急了。
”他聲音低得像夜里的風(fēng),“我慣得了人,也廢得了人。”“你現(xiàn)在,還能坐著吃飯。
再不聽話,我不介意——讓你跪著。”他低頭看她,目光沉得像鎖死的深井。
“別挑戰(zhàn)我的底線。”“你承不承認(rèn)是我太太不重要?!薄爸匾氖牵瑥慕裢?,
別人都認(rèn)你是。”他唇角勾起一抹危險的笑:“我已經(jīng)叫人送帖子了,明天一早,
全北平都會知道——”“沈家三小姐,嫁給了傅謹(jǐn)言。”屋里安靜下來,
只剩下他微冷的呼吸。他緩緩抬手,輕輕替她理了理額前一縷發(fā)絲,
像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澳悻F(xiàn)在還恨我。”他低聲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
”“等你恨累了,哭夠了,哪怕你咬著牙說出‘夫人’兩個字——我都當(dāng)你是心甘情愿。
”他說完,轉(zhuǎn)身回到桌邊,坐下,輕輕叩了叩桌面?!帮?,還是得吃的。”“否則,
今天我就親喂你吃下去?!鄙蚣我粽驹谠?,臉色一寸寸白下去。她終于邁開步子,
緩緩走過去,拿起那雙筷子。她不想讓他碰她。她可以吃飯,她可以妥協(xié),但她不會認(rèn)命。
傅謹(jǐn)言看著她的動作,眼中閃過一抹滿意?!肮??!薄袄^續(xù)這樣,就不會受傷。
”“我不喜歡懲罰漂亮的女人?!彼D了頓,
又淡聲加了一句:“但我更不喜歡不聽話的太太?!鄙蚣我艉韲祫恿藙?,卻強(qiáng)迫自己咽下粥。
粥是溫的,帶著熟悉的姜味。她記得那是她小時候病了,家里最常做的一種??涩F(xiàn)在吃下去,
只覺得反胃。傅謹(jǐn)言卻像什么都沒察覺,淡淡起身,把桌上的小包子遞給她,“吃完它,
下午有人要來見你?!鄙蚣我粽。骸罢l?”他不答,只轉(zhuǎn)身走向書房,
臨關(guān)門前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你要是不想穿嫁衣,我可以派人給你選一件旗袍。
”沈嘉音咬著嘴唇,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吞著粥,動作機(jī)械,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貓。
傅謹(jǐn)言走后,洋房再次歸于安靜。她聽見他的腳步上了樓,沉穩(wěn)有力,
像一只慢慢收網(wǎng)的獵豹。她趁他不在,飛快地跑去書房,翻遍了每一個抽屜和柜子。
沒有電話,沒有信紙,連一支鉛筆都沒有。她終于明白了——這是個被封閉起來的世界,
是為她一人準(zhǔn)備的牢籠。她坐在地板上,靠著書柜發(fā)怔。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汽車的引擎聲,
遠(yuǎn)遠(yuǎn)地,卻在她耳朵里炸響似的。她猛地站起身,沖向客廳。有人來了。
她的心跳像驟然提速的鼓點。這是她最后的機(jī)會。門打開的那一刻,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一道穿著呢料大衣的女影走了進(jìn)來。是她的三嬸,馮氏。馮氏一見她,神色便是一頓,
隨后笑了笑:“哎呀,嘉音,這喜服都換了?果然是傅家太太了。
”沈嘉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叭龐穑俊彼曇舾蓡?,
“你怎么會——”“你傅先生今早讓人送帖子,說你們已經(jīng)成婚,特地請我來看看你。
”馮氏笑容得體,眼神卻閃著異樣的光,“你可真有福氣,傅家雖是軍門,
但謹(jǐn)言那孩子是出了名的干凈利落,對你好,你便安心過日子。”沈嘉音心一寸寸冷下去。
她看向馮氏,眼神里帶著從未有過的絕望:“你知不知道我昨天逃婚了?
”馮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你是為了逃一個庶子,
結(jié)果卻嫁了正經(jīng)門第的掌權(quán)人,嘉音,這是天大的好事?!薄澳愀赣H昨天一夜未眠,
早上收了帖子,眼圈紅著說,你終于讓沈家揚眉吐氣一回。
”她像是根本不覺得這其中有什么問題,反而語氣帶笑,仿佛這樁婚事是天賜之喜。
沈嘉音的手在發(fā)抖。她想說什么,可傅謹(jǐn)言的腳步聲正好從樓上傳來。那聲音越來越近,
像是一場宣判。他一身整齊制服,扣子系到最上一個,身上沾著剛剃過須的薄荷味?!榜T姨。
”他開口,語氣恭敬而得體,“嘉音這些天委屈了,我想著先不辦大禮,先讓她靜養(yǎng)幾天,
等滿月再補(bǔ)個儀式?!瘪T氏笑得更歡了:“那是自然,她性子軟,有你撐著,肯定能過好。
”傅謹(jǐn)言點頭,看向沈嘉音:“嘉音,還不請馮姨坐?”那一瞬,沈嘉音心頭泛起劇痛。
她動也不動,只死死咬著唇。傅謹(jǐn)言卻像沒察覺,走過去牽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主座上。
“乖,坐在你的位置?!彼仡^朝馮氏道:“以后家里凡有客人,都由她接待。
”馮氏笑瞇了眼:“那我可得改口叫你一聲——傅太太了。”沈嘉音指尖冰涼。她想開口,
嗓子卻像啞了一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傅謹(jǐn)言垂下眸,修長的指尖替她理了理衣袖,
又道:“這身旗袍合身嗎?”沈嘉音這才意識到,
她不知何時換上了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水綠色旗袍。是傅謹(jǐn)言親手給她換的。她胃里一陣翻涌,
終于站起來,幾乎是踉蹌著沖進(jìn)洗手間,嘔吐聲蓋過了馮氏的驚呼。她趴在洗手臺上,
手指死死攥住瓷邊,指節(jié)發(fā)白,額頭抵著冰涼的鏡面,眼眶通紅。
鏡子里的自己穿著不屬于她的衣裳,像個被人換了殼的木偶。門外有人走近的腳步聲,
她本能地鎖上門,背靠著門板,一寸寸滑坐下來?!凹我簟!备抵?jǐn)言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不急不緩?!澳悻F(xiàn)在不舒服,那就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上,你就要跟我去參加一場晚宴。
”“我已經(jīng)讓裁縫送來了新的禮裙,也請了化妝師。”“放心,我不逼你笑,但你必須出現(xiàn)。
”“因為你現(xiàn)在,是我傅謹(jǐn)言的太太?!遍T外沒了聲音。沈嘉音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旗袍,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她覺得自己像被包裹在一層精致的絲綢里,外人只看到光鮮,
只有她知道,底下全是血口子。她坐在浴室里很久,直到膝蓋僵麻,才緩緩站起身。
等她再出來時,馮氏已走。桌上多了一束鳶尾,是她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
她伸手碰了碰那花瓣,指尖被劃出一道極細(xì)的紅痕。傅謹(jǐn)言從后頭走來,手里提著藥箱。
“別動?!彼紫聛?,動作極輕地握住她的手,給她擦藥?!澳憧偸沁@么不小心。
”她想抽回,卻被他握得更緊?!凹我?,我不希望你再嘗試逃跑?!薄耙驗閺默F(xiàn)在開始,
你的自由,由我給?!彼嫠陚?,忽然輕輕牽住她的手指,貼在自己的唇邊。
“你不屬于任何人?!彼吐曊f,“除了我?!鄙蚣我舻男姆路鸨皇裁春莺堇樟艘蝗?,
呼吸都變得艱難。“我要回家?!彼K于開口,聲音低啞卻堅定。傅謹(jǐn)言看著她,沒有笑。
“你已經(jīng)回來了?!彼f:“我這里,就是你的家。
”———————————————第三章:晚宴上的太太雪下得更大了。華燈初上的時候,
小洋房的窗子結(jié)了一層薄霜,街角的馬車聲漸稀,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臺階下。
沈嘉音坐在落地鏡前。她穿著一身銀灰色旗袍,鴉青的發(fā)被挽起,鬢邊斜插一支白玉簪,
唇上抹了胭脂紅,眉目生得本就出挑,這一裝扮下更顯得像從舊畫里走出的名門貴女。
可鏡子里的她,眼神卻一點光也沒有?!昂昧恕!被瘖y師退后一步,笑著道,
“傅太太今天漂亮得緊。”沈嘉音沒有說話。她想拒絕,可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傅謹(jǐn)言在樓下等她。他從未對她大聲說話,從未動過手??伤绞强拷?,
越像靠近一個無形的深淵。那不是愛,是占有,是以婚姻之名行囚籠之實。“走吧。
”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一回頭,便撞進(jìn)他深沉的眼眸里。他換了一身藏青軍裝,
扣子熨得筆挺,肩章在燈下閃著金光。他伸出手。“我來接你?!彼┲碜記]動。
他也不惱,只俯身貼近她耳邊,低聲:“嘉音,今天這場宴,你不出現(xiàn)也可以。
”“但你若不出現(xiàn),明天,所有人都會來問我——我的太太,是不是還沒學(xué)會規(guī)矩?!彼?,
聲音溫和:“那我可能得讓你學(xué)得快一點?!鄙蚣我艚K于伸出手,搭在他掌心。指尖冰涼。
———————————————夜風(fēng)裹著雪粒子撲面而來。
小轎車穩(wěn)穩(wěn)停在一幢法式會館門前。紅毯自石階鋪至廳內(nèi),白色吊燈像是晶瑩雪花倒懸,
廳堂金碧輝煌,人聲鼎沸。沈嘉音下車時,身上披著白狐披肩,雪一沾上便融了,
像是從她身上滑落的一滴滴冰淚。傅謹(jǐn)言牽著她的手,走得極慢,
像是在等所有人都把目光投過來?!敖褚?,是給一位洋方顧問接風(fēng)?!彼吐暯忉?,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晚主角還有另一個——”他頓了頓,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牽到主桌。
“我的太太?!蹦且豢?,宴會廳里安靜了一瞬。緊接著是竊竊私語和祝酒聲。
“傅長官竟然成親了?” “這位就是沈家的小姐?真是——艷壓全場?!鄙蚣我粽驹谠?,
耳朵里嗡嗡作響,連呼吸都透著涼意。她原本想著裝作沉默,做個漂亮的影子。
可傅謹(jǐn)言卻像故意要將她拋進(jìn)光里。他一只手端起香檳,另一只手仍握著她的手腕?!皝恚?/p>
敬各位一杯?!彼⑿χ此骸胺蛉??!鄙蚣我糁讣庠陬潯K雷约喝舨慌e杯,
今晚就過不去。她手指用力,終于接過酒杯。酒液一入口,辛辣直竄喉嚨,嗆得她眼眶微紅。
傅謹(jǐn)言低聲笑了:“乖?!彼畔卤樱诒娔款ヮブ?,
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你今晚做得很好,嘉音。”“回家后,我獎賞你。
”洋人顧問隨后登場,傅謹(jǐn)言帶沈嘉音前去致意。對方是法國人,禮節(jié)周到,
說著一口生硬的中文稱贊她:“太太,美麗如畫?!鄙蚣我糁荒芪⑿χ乱狻?/p>
就在眾人又一次舉杯時,身后傳來一聲嬌柔的笑——“哎呀,這不是傅長官的太太嗎?
”沈嘉音一回頭,看見一位穿著墨綠色旗袍的女子正款款走來。江婉寧。她一頭卷發(fā),
身段妖嬈,唇色濃烈,仿佛專為與她這身銀灰色旗袍對立而來?!敖〗?。
”傅謹(jǐn)言聲音淡淡,卻不失禮貌。江婉寧笑得越發(fā)嫵媚:“我可是聽說,沈家小姐逃婚不成,
倒讓傅長官撿了個便宜?!鄙蚣我粜念^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嫁給誰,是我自己的事。
”江婉寧笑容僵了僵,隨即轉(zhuǎn)頭看向傅謹(jǐn)言:“長官這回可是栽在美人手里了。
”傅謹(jǐn)言眼眸沉了沉,忽然伸手?jǐn)堖^沈嘉音的腰,
在她耳邊低語:“我倒覺得——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苯駥幷艘幌拢?/p>
旋即笑著舉杯:“那我敬傅太太一杯,祝你們——百年好合?!鄙蚣我舳似鹁票?/p>
輕輕碰了碰她的:“彼此彼此。”———————————————她心頭猛地一緊。
那一瞬間,她仿佛聽見鎖鏈合攏的聲音。夜更深了。傅謹(jǐn)言坐在沙發(fā)上,翻著手中的書,
像是真的要在這里陪她過夜。沈嘉音緩緩坐在床沿,脫下披肩,動作很輕,怕驚動他。
可他忽然開口:“你在怕我?”她一頓,片刻后低聲答:“我沒有?!薄澳阌小!彼畔聲?/p>
盯著她看,“你連靠近我都在緊張?!鄙蚣我裘虼剑恢绾位卮?。傅謹(jǐn)言站起身,
走到她面前,微微彎腰與她平視?!凹我?,你以為我只是想要一個漂亮的太太?
”“我想要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一切?!彼曇糨p,卻讓人背脊發(fā)涼?!澳闳艨辖o,
我可以讓你過得很好?!薄澳闳舨唤o——”他沒說完,
只抬手指在她胸口輕輕一點:“我會親自拿?!鄙蚣我裘偷仄鹕?,往后退了一步:“你瘋了。
”傅謹(jǐn)言卻笑了,眉眼里竟帶著幾分真正的愉悅?!斑@不是你第一次說我瘋?!彼呓徊?,
“但你還是嫁了。”“是你自己選的?!薄安皇??!彼曇粑?,“我沒得選。
”“可你現(xiàn)在有了?!彼鋈惶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選不選,嘉音?”她看著他,
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男人不是瘋了,而是沉溺。溺水者會拖著你一起沉下去。
她低聲問:“你到底圖什么?”傅謹(jǐn)言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她,
仿佛在看一件尚未馴服的珍寶,眼中是冷靜的計算與瘋癲的執(zhí)念混雜的火光?!拔覉D什么?
”他喃喃,“我圖你哭、你笑、你恨、你愛,最好只對我?!薄凹我簦愕脤W(xué)會一件事。
”“既然進(jìn)了這個門,傅太太不是身份,是命。
————————————————————————————第四章:舊人登場翌日清晨,
雪停了。天空泛起微光,小洋房的窗沿上堆著一層薄霜,像是昨夜夢境遺落的碎片。
沈嘉音醒得很早。傅謹(jǐn)言已經(jīng)不在臥室。她披著外衣走下樓梯,聽見廚房里有傭人輕聲交談,
又止住?!疤纭!鄙蚣我酎c頭,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攪著溫?zé)岬呐D獭?/p>
她沒問傅謹(jǐn)言去了哪里。很快,車子來了。司機(jī)在門口恭敬開口:“太太,先生吩咐,
帶您去見一位‘老朋友’?!彼苏?。昨日他就說過這話?!罢l?”她下意識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