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著安寧病房巨大的落地窗,像無數(shù)細碎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徒勞地抓撓。
窗外的城市沉在灰蒙蒙的暮色里,霓虹初上,洇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
像被水浸透了的廉價彩紙??諝饫锔又舅翘赜械摹⒙詭Т碳ば缘臍馕?,
頑強地盤踞在每一個角落,與角落里幾盆綠蘿散發(fā)出的微澀植物氣息,
還有病人餐食里淡淡的米粥味道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安寧病房獨有的、屬于生命邊緣的氣息。安靜,卻又暗流涌動。
我的指尖撥過吉他溫潤的琴弦,帶著些許滯澀的澀感。這把舊吉他陪伴我走過太多地方,
琴箱的邊緣早已磨得光滑,映著病房里暖白而略顯清冷的燈光。第四根弦的音色似乎有點飄,
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發(fā)顫,像一個底氣不足的嘆息?!吧咸彀?,
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她…” 我的聲音不高,輕輕落在病房的寂靜里,
試圖融入窗外淅瀝的雨聲。歌詞像溪流,緩緩淌過心間那道早已習(xí)慣存在的、干涸的河床。
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光潔如鏡的窗玻璃。倒影里,病房門口,
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挺拔而沉默的身影。所有的聲音——歌聲,琴弦的微顫,
窗外的雨滴——在那一刻驟然消失。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
隨即又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胸腔。血液轟然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
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刺骨的冰涼。指尖下的琴弦發(fā)出一聲突兀、短促的雜音,
像一根繃緊的弦猝然斷裂。是他。沈聿白。
隔著七年的漫長光陰與一場幾乎將我徹底摧毀的車禍煙塵,那個名字,那張臉,
依舊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蠻橫地闖回我的視野。歲月似乎對他格外仁慈,
只在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添了幾分更加深刻的冷峻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肩頭落著幾點未化的雨珠,站在那里,
像一尊突然降臨的、沉默的雕塑。病房里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身上,
卻沒能融化他眼底那層厚重的、拒人千里的寒冰。他的目光,銳利而沉重,越過空間,
沉沉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我無法解讀的、深不見底的復(fù)雜情緒,像審視,像困惑,
又像某種冰冷的確認。時間凝固了。我猛地垂下眼,視線死死鎖住吉他面板上細微的木紋。
胸腔里那顆失控的心還在瘋狂擂動,震得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麻。不能看。不能認。林晚,
你要撐住。這里是病房,你是志愿者,僅此而已。
我強迫自己吸進一口帶著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氣,
那寒意似乎能暫時凍結(jié)住喉嚨里翻涌的驚濤駭浪。指尖重新按上琴弦,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力道。我再次撥動琴弦,試圖找回那個被驚散的旋律。“怎么不繼續(xù)了?
” 一個溫和卻帶著明顯虛弱感的女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是予安,
我負責陪伴的年輕女孩,此刻正半倚在搖高的病床上。她的臉龐蒼白得近乎透明,
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百合,唯有一雙眼睛,在病容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大而清亮,
此刻正含著柔和的笑意看向門口,“聿白,你來了?快進來呀,正好趕上林晚姐姐唱歌呢。
”沈聿白似乎被予安的聲音喚醒,他邁步走了進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發(fā)出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上。他徑直走到予安的床邊,
動作自然而熟稔地將她滑落的薄毯向上拉了拉,又輕輕掖好被角。
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流露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刻入骨髓的溫柔與呵護。然后,他終于轉(zhuǎn)向我,
那目光依舊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微微頷首,嘴角似乎想牽起一個禮節(jié)性的弧度,
但那弧度最終沒有成形,只留下一個生硬的輪廓?!傲滞?。”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
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漣漪,只是在陳述一個名字,“謝謝你照顧予安。
”我的名字從他唇齒間吐出,帶著一種久違的、冰涼的質(zhì)感,
激得我后背瞬間起了一層細密的寒栗。我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塞,抬起頭,
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平靜而職業(yè),像看著任何一位病人家屬。“沈先生客氣了,
這是我的工作?!?聲音出口,竟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只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我將目光快速轉(zhuǎn)向予安,像抓住一塊浮木,“予安今天精神不錯,剛才還跟我聊了一會兒天。
”予安笑了,那笑容像穿透厚重云層的微弱陽光,短暫地照亮了她蒼白的臉:“嗯,
林晚姐姐唱歌特別好聽,讓人心里很安靜。
”沈聿白的視線在我和予安之間短暫地逡巡了一下,最終落回予安身上,
那層籠罩著他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澳蔷秃??!?他低低地說,語氣柔和下來,
自然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住了予安放在被子外、瘦得骨節(jié)分明的手。他的指節(jié)修長,
穩(wěn)穩(wěn)地將那只蒼白的手包裹在掌心,形成一個充滿占有和保護意味的姿態(tài)?!傲滞斫憬悖?/p>
”予安忽然看向我,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依賴,“再給我們唱一首吧?就唱你剛才那首,
很好聽,聿白還沒聽過呢。”病房里的空氣瞬間又變得粘稠起來。
沈聿白的目光也再次投向我,帶著一種無聲的、無法回避的壓力。予安期待的眼神清澈見底,
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狽。拒絕?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口腔里泛起一股苦澀的鐵銹味。指尖下意識地蜷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
那尖銳的刺痛感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支撐性的清醒?!昂??!?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飄忽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指尖重新?lián)嵘媳鶝龅那傧遥p輕撥動。“上天啊,
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她…”??聲再次響起,卻不再有之前的流暢自然。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帶著難以抑制的、細微的顫抖。我的目光低垂,
死死盯著指板上的品絲,仿佛那上面刻著能救命的符咒。不敢抬頭,
不敢去看床邊那雙手交握的畫面——那畫面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我的眼底。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沈聿白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沉沉地壓在我的頭頂,帶著審視,帶著探究,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嘲弄我的失態(tài)?嘲弄我此刻故作平靜下的不堪一擊?
琴音在寂靜的病房里流淌,混合著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我唱得磕磕絆絆,
詞句像是斷裂的珠串,一顆顆艱難地蹦出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秘的鈍痛。
記憶深處,那些刻意封存、被車禍碾碎又勉強拼湊的碎片,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騰、叫囂。
模糊的輪廓,熟悉的氣息,激烈爭吵時他眼中碎裂的冰凌,
還有最后決絕轉(zhuǎn)身時那個冰冷的背影…混亂的影像伴隨著尖銳的耳鳴,在腦海中瘋狂沖撞。
“……還是我不夠好,所以你才想要逃…” 唱到這一句時,喉嚨猛地一緊,
聲音卡在了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上,幾乎失聲。指尖一滑,琴弦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哀鳴?!氨?,
”我猛地停下,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嗓子有點不舒服。
”予安立刻體貼地擺擺手:“沒關(guān)系的林晚姐姐,累了就歇歇?!鄙蝽舶讻]有出聲。
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無形的探針,依舊停留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試圖剖析我此刻所有狼狽的根源?!拔胰サ裹c水?!蔽?guī)缀跏怯行﹤}皇地站起身,
將吉他小心地靠在墻邊,逃離般快步走向病房角落的飲水機。冰冷的紙杯握在手里,
指尖的顫抖卻怎么也止不住。背對著他們,我仰頭灌下大半杯涼水,
試圖澆滅喉嚨里的灼燒感和心口那團冰冷的火焰。水流滑過食道,帶來的不是緩解,
反而像裹挾著冰渣,一路冷到胃里。身后傳來予安低低的、帶著點撒嬌意味的說話聲,
還有沈聿白低沉而耐心的回應(yīng)。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針,細細密密地扎進我的耳膜。
他們之間那種旁若無人的親昵,那種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深入骨髓的默契,
像一層無形的玻璃罩,將他們牢牢地圈在其中,而我,被徹底隔絕在外,
像個卑微又多余的小丑。原來,她就是他說的“未婚妻”。當年分手時,
他冰冷的話語再次回響在耳邊,帶著金屬般的鋒利:“林晚,我們結(jié)束了。我要訂婚了,
和一個……真正適合我的人。” 當時的痛徹心扉,在七年后的此刻,
被眼前這真實的一幕賦予了最殘忍的具象。諷刺的是,
命運竟安排我來照顧他“真正適合”的未婚妻。放下水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轉(zhuǎn)過身時,臉上已經(jīng)重新掛上了屬于志愿者林晚的、平靜溫和的面具。
“好點了嗎,林晚姐姐?”予安關(guān)切地問?!班?,好多了?!蔽尹c點頭,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重新走回床邊那把陪伴了我許多個下午的椅子旁。目光不可避免地掠過沈聿白握著予安的手,
他的手腕從襯衫袖口中露出一小截,皮膚是冷調(diào)的白,骨節(jié)分明。就在腕骨上方一點,
一道清晰的、月牙形的舊疤痕,突兀地闖入我的視線。那疤痕……我的呼吸驟然一窒,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塵封的記憶碎片猛地炸開——混亂的車廂,刺耳的剎車聲,
劇烈的撞擊,世界瞬間陷入黑暗前,我似乎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咬住了什么……是皮膚,
是手腕,帶著絕望的恨意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眼前一陣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
我猛地別開臉,指甲再一次狠狠掐進掌心,用更尖銳的痛楚來對抗這突如其來的眩暈和惡心。
那道齒痕,難道……是我留下的?在那場徹底改變我人生的車禍發(fā)生前,
在我們最后決裂的混亂時刻?“林晚?”予安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和擔憂。
沈聿白的視線也再次落在我臉上,帶著探究的銳利。他捕捉到了我瞬間的失態(tài)。“沒什么,
”我強迫自己轉(zhuǎn)過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椅子的邊緣,
“可能……可能有點累了?!?我避開予安清澈的目光,
也避開沈聿白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審視。那道齒痕像一枚燒紅的烙印,
清晰地刻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也狠狠烙進了混亂的記憶深處。
---日子在一種奇異的、繃緊的平靜中滑過。安寧病房的窗戶,
成了我短暫凝視外面模糊光暈的慰藉。沈聿白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常常是在傍晚,
帶著一身室外的清冷氣息,取代我成為予安床邊的主角。他來的時間,
便是我悄然退場的時刻。我會抱著吉他,或者拿著一本予安想看卻已無力捧起的書,
退到病房角落那個小小的陪護區(qū),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個沒有存在感的背景板。目光低垂,
落在書頁上那些模糊游移的墨跡上,耳朵卻無法屏蔽那邊傳來的低語。沈聿白的聲音,
在面對予安時,會褪去那種慣常的冷硬,變得異常低沉柔和,像大提琴最溫???的弦音。
他講公司里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講窗外新開了什么花,
講他新找到的、據(jù)說對緩解疼痛有奇效的精油。予安則像一只找到暖巢的倦鳥,
聲音又輕又軟,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滿足,偶爾發(fā)出幾聲極輕的笑。那笑聲像羽毛,輕飄飄的,
卻帶著沉重的力量,一下下刮擦著我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每次聽到,
我的指尖都會下意識地蜷縮一下,仿佛琴弦就在指腹下無聲地繃緊。更多的時候,是沉默。
一種沉重的、被巨大悲傷浸透的沉默。我能感覺到沈聿白握著予安的手,
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予安的呼吸有時會變得急促而費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嘶嘶聲。
每當這時,沈聿白整個人會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散發(fā)出一種無聲的、緊繃的痛楚。
他會俯下身,湊在予安耳邊,用只有她能聽到的氣音說著什么。我聽不清內(nèi)容,
但那低沉語調(diào)里包裹的絕望和挽留,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延過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坐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尊僵硬的石像。胸腔里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悶感,
混雜著尖銳的酸楚和一種深沉的、無邊無際的悲涼。為予安正在無可挽回流逝的生命,
為沈聿白那沉甸甸的、看得見盡頭的絕望,也為自己這荒謬又無處可逃的處境。那種感覺,
像被拋進深海,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無處著力,無法呼吸。一次,
予安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沉睡去,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沈聿白依舊維持著那個俯身握手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守護雕像。
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測儀器規(guī)律的、微弱的滴答聲,像生命倒計時的秒表。
我放下手中那本一直充當?shù)谰摺崉t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書,輕手輕腳地起身,
想去倒點溫水。剛繞過床尾,沈聿白卻突然抬起了頭。他的動作很輕,但在這死寂的病房里,
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我猝不及防,腳步頓在原地,視線與他撞個正著。他的眼睛布滿血絲,
深重的疲憊刻在眉宇間,但那雙看過來的眸子,卻異常清醒銳利,像蒙塵的刀鋒突然被擦亮。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審視或冰冷,而是帶著一種直白的、沉重的探究,
仿佛要穿透我臉上那層薄薄的偽裝,直抵內(nèi)里??諝馑查g凝固。我的心臟驟然收緊,
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澳恪彼_口,聲音因為長久的沉默而異常沙啞低沉,
像砂礫在摩擦,“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边@句話像一顆子彈,毫無預(yù)兆地擊中了我。
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指尖冰冷。
他認出來了?他認出我了?那個被他拋棄在七年前風(fēng)雪夜里的、狼狽不堪的林晚?喉嚨發(fā)緊,
干澀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我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努力讓表情顯得只是有些意外和困惑:“是嗎?很多人都這么說?!?聲音出口,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虛假的平靜,“大概是我長了一張大眾臉吧?!鄙蝽舶讻]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我,目光沉沉,里面翻涌著太多我無法解讀也拒絕去解讀的情緒——疑惑,回憶,
掙扎,還有一絲近乎痛楚的茫然。那目光像無形的鎖鏈,將我牢牢釘在原地。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病房里只剩下予安微弱艱難的呼吸聲,
和儀器冰冷單調(diào)的滴答。就在我?guī)缀跻惺懿蛔。胍D(zhuǎn)身逃離時,
沈聿白卻緩緩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那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靈魂的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