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的嶗山，空氣沉甸甸的，裹著草木的腥氣和泥土的潮熱，黏在人身上，悶得喘不過氣。
山腳下，寡婦李秦氏的醬油鋪?zhàn)娱T可羅雀。屋里那股陳年醬菜和劣質(zhì)鹽巴混雜的咸澀氣味，
被暑氣一蒸，愈發(fā)濃重刺鼻，幾乎凝成有形的墻壁，堵得人心頭發(fā)慌?！八▋?！栓兒！
”李秦氏的聲音帶著熬干了的沙啞，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悶熱，從逼仄的后屋灶間傳來，
“死哪去了？羊呢？日頭都爬到東墻根了！還不趕緊滾上山去！”回應(yīng)她的，
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裂聲。李秦氏胡亂在油膩膩的圍裙上擦了把手，幾步?jīng)_到堂屋門口。
她那七八歲的兒子王栓，正蹲在門檻外的泥地上，手里攥著一根磨尖了的細(xì)樹枝，
聚精會(huì)神地戳著一個(gè)土堆。幾只慌不擇路的螞蟻從土堆的裂縫里倉皇逃竄，
王栓的眼睛就死死追著其中一只，樹枝又快又狠地戳下去，看著那小東西被釘穿在泥里，
細(xì)腿徒勞地抽搐，他嘴角咧開一個(gè)無聲的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白魉腊∧悖?/p>
”李秦氏心頭一股邪火猛地竄起，她一步跨出門檻，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聲，
狠狠扇在王栓的后腦勺上，“戳！戳！戳！就知道禍害！羊都餓得頂圈門了！
還不快給老娘滾上山去放羊！晌午的干糧在灶臺(tái)上，拿了趕緊走！”那一下打得又響又實(shí)，
王栓一個(gè)趔趄，手里的樹枝飛了出去。他捂著頭，扭過臉，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沒有半點(diǎn)委屈或懼怕，只有被打斷興致的濃濃不快和不加掩飾的怨毒。
他狠狠剜了母親一眼，也不吭聲，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轉(zhuǎn)身沖進(jìn)灶屋，
抓起那個(gè)裝著兩個(gè)粗硬玉米餅子的破布袋子，又惡狠狠地拽開圈門。
幾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早就餓得咩咩直叫，門一開，立刻爭先恐后地?cái)D了出來。
王栓順手抄起門邊一把銹跡斑斑、刃口卻磨得發(fā)亮的舊柴刀，胡亂插在腰間寬大的舊褲帶上，
刀柄硌著他的皮肉。他狠狠一腳踹在最前面那只老山羊的屁股上：“滾！快滾！磨磨蹭蹭，
找打！”羊群被他驅(qū)趕著，咩咩叫著，亂糟糟地沿著屋后那條被踩得發(fā)白的小路，
朝云霧繚繞的山上爬去。李秦氏扶著門框，
望著兒子那瘦小卻透著一股子蠻橫戾氣的背影消失在坡上的樹影里，
只覺得心頭像壓了一塊浸透了水的爛棉絮，又沉又堵，透不過氣來。她重重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仿佛也帶著醬油鋪?zhàn)永锾赜械南虧?，融進(jìn)這悶熱難當(dāng)?shù)目諝饫?。山路崎嶇?/p>
王栓趕著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打著補(bǔ)丁的粗布小褂，
黏膩膩地貼在背上。腰間那把柴刀隨著他的動(dòng)作，刀柄一下下重重地硌著他的胯骨，
帶來一陣陣生疼。這疼痛非但沒有讓他煩躁，反而像火苗一樣，
點(diǎn)燃了他心底那股子無名的邪火，燒得他看什么都不順眼?！芭蓿 彼艘豢谕倌?，
正落在一只走得稍慢的小羊羔身上。小羊羔驚得一跳，咩咩叫著往前跑。
王栓看著它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嘿嘿低笑起來，笑聲干澀又刺耳。終于爬上一處背陰的山坳。
這里地勢平緩些，向陽的坡面，野草長得格外肥壯茂密，綠油油的一片，
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羊群一見到這豐盛的草場，立刻散開，埋頭貪婪地啃食起來，
發(fā)出滿足的沙沙聲。坳口處，一塊巨大的花崗巖石突兀地矗立著，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巖石背陰的一面，爬滿了濕滑的青苔，一股陰涼的氣息從石縫里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王栓把柴刀往旁邊一扔，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巖石投下的那片濃重陰影里，像攤爛泥一樣，
把自己重重摔在冰涼的石面上。粗糙的石頭硌著他瘦小的身子骨，他卻舒服地長出了一口氣。
山風(fēng)吹過，帶來草木的清氣，暫時(shí)驅(qū)散了身上的燥熱和心頭那股莫名的火氣。他翻了個(gè)身，
臉貼著冰冷的巖石，眼皮越來越沉。羊群啃草的沙沙聲，遠(yuǎn)處不知名鳥雀的啁啾，
都成了最好的催眠曲。很快，他就蜷縮在石頭邊，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
一陣強(qiáng)烈的饑餓感把他從混沌的夢里拽了出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刺目的陽光讓他本能地瞇縫起來。太陽已經(jīng)爬得老高，明晃晃地懸在頭頂，
曬得草葉都有些蔫了。肚子咕咕叫得厲害，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勁掏撓。他揉著眼睛，
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打著哈欠，伸了個(gè)長長的懶腰，骨頭節(jié)發(fā)出咔吧的輕響。
睡意還未完全散去，他摸索著抓過那個(gè)干糧布袋，解開系著的繩子，
掏出一個(gè)硬邦邦的玉米餅子，張嘴就要咬。就在這一瞬間，
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掃到——就在他剛才睡覺倚靠的那塊大花崗巖石的根部，
緊貼著潮濕的地面，一個(gè)拳頭大小的、不起眼的土洞里，探出一個(gè)小小的蛇頭！
王栓的動(dòng)作一下子僵住了。他微微偏過頭，斜著眼睛，仔細(xì)打量著那小東西。那蛇頭很小，
只有他大拇指指節(jié)那么大。三角形的腦袋，覆蓋著細(xì)密光滑的鱗片，在巖石的陰影下，
呈現(xiàn)出一種柔和的、近乎半透明的淡黃色，上面點(diǎn)綴著不甚規(guī)則的黑褐色小斑點(diǎn)。
它探出洞口一小截，細(xì)長的猩紅信子快速地吞吐著，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嘶嘶聲，
像一縷若有若無的嘆息。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黑得發(fā)亮，
直直地、毫無懼意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王栓。“嘁！”王栓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他認(rèn)得這種蛇，山下的田埂水溝邊常見，村里人都叫它“菜花蛇”，
性子溫吞，行動(dòng)遲緩，連只耗子都抓不利索，是頂頂老實(shí)沒用的玩意兒。膽子小得可憐，
平常人還沒走近，它早就哧溜一下鉆得沒影了?？裳矍斑@條，有點(diǎn)怪。它不怕他。
它就這么定定地探著頭，黑亮的小眼睛盯著他，信子一吐一吐的，像是在打量他，
又像是在挑釁。王栓心里那股剛被饑餓壓下去的邪火，
被這小東西不知死活的眼神“騰”地一下又撩撥起來。他剛剛啃了一口的硬餅子也顧不上了，
隨手扔在旁邊的草窠里。一種混合著無聊、煩躁和想要破壞點(diǎn)什么的沖動(dòng)，猛地攫住了他。
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右手悄無聲息地摸向腰間，
握住了那把舊柴刀的刀柄。粗糙的木柄被他的汗水和體溫焐得溫?zé)幔赵谑掷锍恋榈榈模?/p>
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掌控感。他慢慢蹲下身，動(dòng)作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耐心，
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條小小的菜花蛇。那蛇依舊歪著頭看他，
黑亮的眼睛里似乎映出少年扭曲的臉龐。距離很近。
王栓甚至能看清蛇頭上每一片細(xì)小的鱗片，看清它吐出的信子尖端細(xì)微的分叉。他屏住呼吸，
緩緩舉起柴刀。銹跡斑斑的刀身在陰影里閃過一道暗啞的光。沒有一絲猶豫。手臂猛地?fù)]落！
“嚓！”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脆響。像折斷一根枯草。那小小的、淡黃色的蛇頭，
應(yīng)聲而落，掉在洞口潮濕的苔蘚上，微微彈動(dòng)了一下。細(xì)長的蛇信子還保持著吐出的姿態(tài)，
僵在半空。那截失去了頭顱的蛇身，猛地從洞里彈了出來，像根突然失去彈性的皮筋，
在洞口的地面上劇烈地扭曲、翻滾、拍打，暗紅色的血液迅速從斷口處汩汩涌出，
染紅了身下的苔蘚和泥土，一股淡淡的、帶著鐵銹味的腥氣彌漫開來。
王栓看著那無頭蛇身在血泊中瘋狂扭動(dòng)，小臉上非但沒有一絲懼意，
反而因?yàn)榕d奮而微微漲紅。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光芒。
他上前一步，用柴刀的刀尖，帶著一種研究般的、漫不經(jīng)心的好奇，
輕輕撥弄了一下那還在抽搐的蛇身。然后，他像是丟棄一件無用的垃圾，
用刀尖挑起那截血肉模糊的蛇身，隨意地甩到了旁邊一叢茂密的、開著白色小花的野草堆里。
蛇身落下的地方，幾朵小白花瞬間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紅。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
彎腰撿起地上啃了一半的玉米餅子，重新坐到那塊冰涼的花崗巖上，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餅子粗糙干硬，刮得嗓子生疼，但他毫不在意，咀嚼得格外用力，
仿佛在咀嚼某種勝利的快感。餅子啃到一半，腮幫子還塞得鼓鼓囊囊。
他隨意地往洞口瞥了一眼。只一眼，咀嚼的動(dòng)作瞬間僵住了。那個(gè)拳頭大小的幽暗洞口，
此刻竟又探出了一個(gè)蛇頭！依舊是小小的三角形，覆蓋著淡黃色的細(xì)鱗，
點(diǎn)綴著黑褐色的斑點(diǎn)，和他剛才斬掉的那條一模一樣！它同樣探出洞口一小截，
猩紅的信子快速地吞吐著，發(fā)出嘶嘶的微響。那雙黑亮的小眼睛，
竟然也是直直地、毫無閃避地望著他！王栓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一股寒氣，
毫無預(yù)兆地從他腳底板倏地竄起，瞬間沖上頭頂，讓他后頸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
嘴里的餅渣變得又干又澀，難以下咽。他下意識(shí)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dòng)，
發(fā)出咕咚一聲輕響?！靶伴T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死死盯著那條蛇，心頭那股邪火被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景象澆滅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混雜著驚疑和不安的煩躁。然而，
這種不安僅僅持續(xù)了很短的一瞬。少年心性中那份根深蒂固的頑劣和暴戾，很快又占了上風(fēng)。
怕？一條沒用的菜花蛇有什么好怕的？剛才那條死得那么痛快，這條……也一樣！“找死！
”他低吼一聲，像是給自己壯膽。臉上剛剛褪去的那點(diǎn)血色又被怒氣沖了回來。
他猛地從石頭上跳下，再次握緊了腰間的柴刀。這一次，動(dòng)作更快，更狠，
帶著一種被冒犯的狂怒。手起！刀落！“嚓！”第二顆淡黃色的小蛇頭應(yīng)聲滾落。
暗紅的血液再次噴濺而出，染紅了洞口附近的泥土。那截失去頭顱的蛇身，和第一截一樣，
瘋狂地扭動(dòng)著從洞里彈了出來。王栓看也不看，飛起一腳，像踢一塊礙眼的石頭，
把那血淋淋的蛇身踢進(jìn)了旁邊的草窠深處。蛇身撞在草莖上，發(fā)出沉悶的噗聲。他喘著粗氣，
胸口起伏，不是因?yàn)槔郏且驗(yàn)橐环N近乎癲狂的興奮和莫名的焦躁混合在一起的情緒。
他退回花崗巖邊，背靠著冰涼的石頭，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gè)幽暗的洞口，
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緊了，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山風(fēng)吹過，草葉搖曳，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羊群依舊在不遠(yuǎn)處安靜地啃食著青草，對(duì)這邊發(fā)生的一切毫無所覺。時(shí)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
只有洞口那灘新鮮的血跡，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王栓的心跳得很快，
咚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胸腔。他既希望那洞里別再鉆出什么東西，又隱隱有一種病態(tài)的期待，
想看看到底還能鉆出什么來。他強(qiáng)迫自己低下頭，繼續(xù)啃那塊冰冷的玉米餅子，可味同嚼蠟，
眼睛的余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gè)洞口。仿佛是為了回應(yīng)他內(nèi)心的焦灼，
僅僅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洞口邊緣的泥土，再次極其輕微地動(dòng)了一下。
王栓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緊接著，一個(gè)小小的、淡黃色的蛇頭，第三次，
緩慢而堅(jiān)定地從那個(gè)幽暗的土洞里探了出來！一模一樣！依舊是那種溫順無害的菜花蛇，
依舊是那種毫無畏懼的、直勾勾的眼神！恐懼，真正的、冰冷的恐懼，像一條滑膩的毒蛇，
終于在這一刻死死纏住了王栓的心臟。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股寒氣從脊椎骨一路沖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他張著嘴，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驚慌失措中，他手起刀落，蛇頭又被他斬落。緊接著，
洞口又鉆出一個(gè)蛇頭，跟先前一摸一樣，王栓也不知道自己是因?yàn)榭謶诌€是賭氣不信邪，
他把玉米餅子塞進(jìn)懷里，兩只手握住刀把兒，再一次舉起柴刀……就這樣，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里，王栓像著了魔一樣，不斷斬首那些不斷探出頭來的小蛇，
來一條他就剁一條。王栓眼前這一幕詭異到極點(diǎn)，徹底超出了他小小腦袋的理解范圍。
這洞是什么鬼地方？怎么殺了一條又一條？它們……它們不怕死嗎？
還是……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種源自本能的、對(duì)未知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他有點(diǎn)想逃離這里……“住手！快住手！孽障！回頭看看！
”一聲蒼老卻如同金鐵交鳴般的厲喝，如同憑空炸響的焦雷，
猛地從王栓頭頂?shù)纳狡律蠞L落下來！那聲音里蘊(yùn)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yán)和穿透力，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也瞬間將他從驚駭失神的邊緣狠狠拽了回來。二王栓像被施了定身法，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聲斷喝下瞬間凍結(jié)。他保持著半蹲在地上想要起身的滑稽姿勢，
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沿著他的脊椎骨瘋狂地向上蔓延，直沖天靈蓋。
那聲音里的驚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水，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gè)透心涼。
回頭看看？這四個(gè)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意識(shí)里。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
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幾乎讓他窒息。他脖子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軸承，極其緩慢，
極其艱難地，一寸寸地，朝著身后——扭了過去。視線，終于越過了自己的肩頭。時(shí)間，
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凝固。午后的陽光依舊熾烈，明晃晃地照在山坳里。
然而王栓眼中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如墜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jié)。他身后。
坳口的小山坡上，蛇的尸體已經(jīng)堆疊成一座小山。全是半截的蛇身！失去了頭顱，
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軀干！它們扭曲著、糾纏著、堆疊在一起，
像被頑童隨意丟棄的、沾滿污血的爛麻繩。斷口處皮肉翻卷，
露出里面慘白的骨頭和暗紅的筋膜，血液還在不斷地、緩慢地、一滴一滴地滲出來，
匯入那片已經(jīng)飽和的血泊之中。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斬殺了上百條小蛇。
有些蛇身還在神經(jīng)性地微微抽搐、彈動(dòng)，做著生命最后徒勞的掙扎。暗紅的血水，順著地勢，
已經(jīng)匯聚成一道蜿蜒黏膩的小溪，如同一條丑陋的傷疤，
正汩汩地、無聲地向著山下的方向流淌下去……血！是粘稠的、匯聚成片的暗紅色！
它們浸透了泥土，染紅了苔蘚，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深褐近黑的色澤。
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泥土和青草的腐敗氣息，形成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
猛烈地沖擊著他的鼻腔，直沖腦門。王栓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眼球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暴突出來。他張大了嘴，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子，卻連一聲完整的尖叫都發(fā)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雙腿抖得像篩糠，幾乎站立不穩(wěn)?！霸炷醢?！造孽?。 蹦巧n老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痛心疾首的顫抖和一種深沉的恐懼。
聲音的主人——一個(gè)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藏青色粗布道袍，
須發(fā)皆白的老道士——正從山坡上踉蹌著沖下來。他身形干瘦，動(dòng)作卻異常敏捷，
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驚駭與凝重，一雙深陷的眼窩里，目光銳利如鷹隼，
死死盯著那堆蛇尸和血泊，又猛地掃向呆若木雞的王栓。老道幾步?jīng)_到近前，
一把攥住王栓瘦小的胳膊。那手勁極大，像一把鐵鉗，鉗得王栓骨頭生疼，
卻也把他從徹底崩潰的邊緣拉回了一絲神智?！芭?！快跑！
”老道的吼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聲音嘶啞，“帶上你的羊，往山下跑！一刻也別停！
快！”他一邊吼著，一邊用力推搡著王栓，想把他往羊群那邊推。王栓被推得一個(gè)趔趄，
如夢初醒。巨大的恐懼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哇”的一聲，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眼淚鼻涕瞬間糊了滿臉。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跌跌撞撞地沖向羊群，
手忙腳亂地?fù)]舞著手臂，帶著哭腔尖叫：“走！走啊！回家！回家！
”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尖銳變形。羊群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哭喊和彌漫的血腥氣驚擾，
不安地躁動(dòng)起來，咩咩地叫著，在原地打著轉(zhuǎn)，卻沒有立刻跑動(dòng)。就在王栓哭喊著驅(qū)趕羊群，
老道焦急地環(huán)顧四周、似乎在感應(yīng)著什么的時(shí)候——異變陡生！“咩——！
”一聲凄厲到不似羊叫的慘嚎猛地劃破山坳的寂靜！靠近王栓最近的一只半大羔羊，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整個(gè)身體毫無征兆地凌空飛起！
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然后重重地摔在幾丈開外的草叢里，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它落地時(shí)四肢還在劇烈地抽搐，喉嚨處赫然多了一個(gè)碗口大的恐怖血洞！
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瞬間染紅了一大片草地。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
羊群徹底炸了窩！像是有一個(gè)無形的、狂暴的死神沖入了羊群。只聽得“砰！”“砰！
”“咩——！”的撞擊聲、慘嚎聲此起彼伏。羊群驚恐萬狀，如同沒頭的蒼蠅般四散奔逃，
互相沖撞踐踏。每一只被擊中的羊，無一例外，都是在脖頸或胸腹要害處被瞬間洞穿，
留下一個(gè)觸目驚心的巨大血窟窿，鮮血瘋狂噴濺，空氣中彌漫開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它們被拋起、摔落，在草叢里痛苦地翻滾、抽搐，然后迅速僵死。
整個(gè)山坳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王栓的哭嚎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臉上還糊著鼻涕眼淚，嘴巴卻張得老大，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死死地盯著羊群中央那片被瘋狂踐踏的草地。老道臉色劇變，猛地將王栓往自己身后一拽，
枯瘦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渾濁的老眼精光暴射，死死鎖定了血雨腥風(fēng)的核心。
只見在那片混亂踐踏的草地之上，在幾只垂死山羊噴濺的鮮血之間，一條巨大的黑影，
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蜿蜒游動(dòng)！那是一條蛇！一條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蛇！
它的身軀粗壯如成年人的大腿，甚至比大腿更粗！覆蓋全身的鱗片并非尋常蛇類的黯淡，
而是如同千錘百煉后的玄鐵，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
閃爍著一種冰冷、堅(jiān)硬、令人心悸的金屬光澤！漆黑，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它所過之處，茂密的青草并非被壓伏，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利刃齊刷刷地?cái)財(cái)?！草屑紛飛，
形成一條筆直、光滑、帶著死亡氣息的通道！最恐怖的是它的頭顱！高高昂起，
超過了一個(gè)成年人的高度！那三角形的巨大蛇首，比成年人的頭顱還要大上一圈！
在那漆黑錚亮的頭頂正中，赫然生著一頂肉冠！那肉冠并非尋常的鮮紅，
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妖異、極其尊貴的深紫色！如同凝固的紫水晶，又像是淤積的帝王之血，
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神秘而危險(xiǎn)的光澤。巨大的蛇口張開，露出白森森的、匕首般的獠牙，
猩紅分叉的信子如同火焰般吞吐，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嘶嘶聲！它并非追逐撕咬，
而是以一種精準(zhǔn)、冷酷、高效的姿態(tài)，如同閃電般在混亂的羊群中穿梭！每一次停頓，
每一次昂首，必有一只山羊被它那快如鬼魅的獠牙精準(zhǔn)地洞穿要害！
它對(duì)這些唾手可得的血肉毫無興趣，咬死即棄，目標(biāo)明確地?fù)湎蛳乱恢唬?/p>
那雙巨大的、豎立的蛇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如同兩塊鑲嵌在玄鐵上的黃玉，此刻，
卻穿透了混亂的羊群和彌漫的血霧，如同兩支淬了劇毒的冰錐，
死死地釘在了被老道護(hù)在身后的王栓身上！冰冷！怨毒！不死不休！王栓被那目光刺中，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
“噗通”一聲癱倒在地，褲襠里一片濕熱蔓延開來。巨大的恐懼徹底攫住了他，
連哭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動(dòng)著。
“風(fēng)梢兒！百年紫冠風(fēng)梢兒！”老道失聲驚叫，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和一種面對(duì)天災(zāi)般的無力感！
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如紙，再無一絲血色?！霸┠酰≡┠醢?！
你殺了它們一族上百條命……它這是索命來了！
”眼看那巨大的玄鐵色身影撞開幾只擋路的山羊，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風(fēng)，
如同離弦的黑色巨箭，朝著癱軟在地的王栓直撲而來！那冰冷的豎瞳鎖死了目標(biāo)，
死亡的氣息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水，將王栓徹底淹沒。老道瞳孔驟縮！生死關(guān)頭，
他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來不及多想，更顧不上什么道法儀軌，他猛地俯身，
一把抄起地上癱軟如泥、抖成一團(tuán)的王栓，
像拎起一袋破麻布般甩到自己枯瘦卻異常堅(jiān)實(shí)的背上。動(dòng)作快如閃電！“抱緊！
”老道厲喝一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同時(shí)，他雙腳在地上猛地一跺！
口中急速念誦起一段艱澀古怪、音節(jié)短促的咒文。那咒文從他口中吐出，
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引動(dòng)了周圍無形的氣流。
就在那巨大的紫冠蛇頭攜著腥風(fēng)撲至眼前的剎那！老道背著王栓的身影，
如同被一股無形的狂風(fēng)卷起，驟然變得模糊！他腳不沾地，身體以一種違反常理的姿態(tài)，
猛地向后飄掠而出！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這不是輕功，
更像是一種借助風(fēng)勢的奇異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