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店暖黃的燈光里,室友馬冬梅望著餐桌上堆成小山的南海大蝦,忽然放下筷子感慨:"蘇雪,你爸媽對你真好!" 她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目光掃過蘇成才親自為女兒剝好的蝦仁 —— 蝦肉蜷成透粉的月牙,在骨碟里泛著溫潤的光。
"我們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 蘇成才往蘇雪碗里添了勺楊枝甘露,眼角眉梢都是寵溺。他穿著深灰定制西裝,袖口的銀質(zhì)袖扣隨動作閃過冷光,與江懷霜的珍珠耳釘遙相輝映,仿佛一對精致的標點符號,圈住這桌令人艷羨的天倫之樂。
"蘇雪這么漂亮,果然是爸媽的基因好!" 小夏適時放下湯勺,嘴角沾著一絲蟹粉,卻笑得格外甜膩。她深諳人情世故,知道如何讓這場家宴的氣氛始終飄著蜜里調(diào)油的香氣,于是刻意將 "基因" 二字咬得清亮,像撒了把細鹽在恭維里。
"就你嘴甜。" 江懷霜被逗得前仰后合,眼角的魚尾紋里都盛著笑,忙不迭往小夏碗里夾了塊鮑魚肉,"快嘗嘗這個,昨兒半夜剛從澳洲空運來的。"
"謝謝蘇雪媽媽!" 小夏夸張地捂住嘴,眼神卻瞟向蘇雪,見她正用濕巾輕拭嘴角,指尖的珍珠美甲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幾瓣落在雪地里的貝殼。
餐桌一隅忽然靜了靜。蘇成才放下骨碟,用濕巾仔細擦著手,忽然開口:"我們家蘇雪在學校,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像塊投進湖面的石子,讓馬冬梅夾菜的手頓了頓。
"瞧您說的!" 小夏立刻坐直身子,"蘇雪拿國家獎學金的時候,我們連她背影都看不見呢!" 她故意拖長語調(diào),尾音打著卷兒,惹得馬冬梅悄悄用腳尖踢了下她的小腿 —— 這姑娘總愛把場面話講得像舞臺臺詞。
"夏大嘴,再胡說八道我可要罰你喝鎮(zhèn)江陳醋了。" 蘇雪笑著舉起調(diào)味瓶,琥珀色的醋液在玻璃瓶里晃出漣漪。
"哎呀,蘇大美女生氣了,這醋我可不敢跟別人搶著吃!" 小夏舉手作勢抵擋,袖口的水鉆手鏈滑到小臂,在燈光下劃出細碎的光弧。
"哈哈......" 蘇成才看著嬉鬧的小姐妹們,胸腔里溢出醇厚的笑聲,像陳年紅酒在水晶杯里晃出的波瀾。
江懷霜看著特別會來事的小夏,眼底浮起暖意。她拉著小夏的手說道:"我們家蘇雪有你們這些好姐妹,真是她的福氣。以后還要麻煩你們多照應(yīng)著她些。"
"蘇媽,蘇雪這么優(yōu)秀,追她的人都從校門口排到東湖了,哪里輪得到我們照顧呀!" 小夏吐了吐舌頭,眼角余光瞥見蘇雪耳尖泛紅,像朵沾了露水的芍藥。
"哦?" 江懷霜忽然坐直身子,"你給我說說,都有哪些人喜歡我們蘇雪?。? 她的指尖輕輕叩擊著骨碟邊緣,聲音里帶著探究的銳度。
"夏大嘴,別亂講!" 蘇雪及時喝止,卻被馬冬梅的 "有!" 蓋過。
"那...... 我們家蘇雪有心儀的人嗎?" 江懷霜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女兒臉上。
"媽 ——" 蘇雪的臉漲得通紅,"哪有你這樣問人的!"
小夏忙打圓場:"我們真不知道,這得問蘇雪自己呀!"
"好好,吃菜吃菜。" 江懷霜笑著夾起一塊山藥,卻在筷子碰到蘇雪碗沿時,忽然輕聲補了句,"你要是有喜歡的人,一定要告訴媽。"
二
冬日的陽光透過酒店落地窗,在大理石地面切割出冷硬的幾何圖案。林宇攥著洗得發(fā)灰的襯衫下擺,指節(jié)因緊張泛白。蘇成才端坐在真皮沙發(fā)上,西裝袖口的袖扣閃著冷光,眼神像掃描儀般從林宇磨破的皮鞋尖,緩緩上移到他局促的臉上。
林宇是被蘇成才私下約見的。聚會散場后,蘇成才在妻子的授意下,悄悄調(diào)查了女兒 "關(guān)系要好" 的同學,最終找到了這個總在圖書館角落看書的男生。
"小林啊,我看過你的檔案,確實很優(yōu)秀。" 蘇成才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溫和,卻像裹著糖衣的刀片,"但蘇雪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點苦,連礦泉水都要溫到 38 度...... 恐怕她配不上你這么優(yōu)秀的人吶。"
江懷霜涂著朱砂色指甲油的手輕輕叩擊茶幾,香奈兒腕表在腕間晃出細碎的光:"聽說你養(yǎng)父是收廢品的?" 她的語氣輕得像在討論天氣,卻讓空氣里浮起針尖般的涼意。
"懷霜!” 蘇成才皺眉看了眼妻子,語氣里帶著半真半假的責備。
"我說的是事實啊。" 江懷霜聳了聳肩,往沙發(fā)里靠了靠,羊絨大衣滑下半邊肩膀,露出精致的鎖骨鏈。
"是。阿姨說的對,我是被養(yǎng)父撿回來的。" 林宇的指甲掐進掌心,忽然想起養(yǎng)父那駝著背的身影。
"你和我們家蘇雪...... 發(fā)展到哪一步了?" 蘇成才和江懷霜交換了個眼神,目光像兩把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開他的窘迫。
林宇感覺自己像塊被放在顯微鏡下的標本,連心跳都被數(shù)得清清楚楚:"我們只是偶爾碰見的同學,沒做過任何越界的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會客廳里回蕩,像片掉進古井的落葉。
"那就好。" 蘇成才終于笑了,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來,喝茶。" 青瓷杯底與茶托相碰,發(fā)出清越的聲響,卻沒能打破空氣中的尷尬。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蘇成才夫婦輪番講述蘇雪的成長細節(jié):三歲學芭蕾,十歲過鋼琴十級,十六歲去英國參加夏令營...... 每句話都像塊金磚,砌起一道無形的墻。林宇數(shù)著沙發(fā)扶手上的紋路,突然意識到他們話里藏著的潛臺詞:你和蘇雪之間的距離,比你養(yǎng)父收過的廢報紙還厚。
三
從酒店出來時,暮色已濃。林宇謝絕了蘇成才 "一起吃個便飯" 的邀請,轉(zhuǎn)身走進寒風里。他游魂般穿過車流,尖銳的剎車聲突然刺破耳膜 —— 一輛黑色轎車在他腳邊急剎,輪胎與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找死?。? 司機探出頭怒罵,煙味混著尾氣撲面而來。
林宇踉蹌著后退兩步,摔坐在地上。右胳膊傳來鈍痛,低頭看見袖口滲出的血珠,像朵開敗的小花開在灰撲撲的布料上。司機罵罵咧咧地開走了,尾燈在暮色里拖出兩道猩紅的痕,像誰不小心潑翻的紅酒。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路邊,癱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右胳膊的擦傷在滲血,混著冷汗粘在皮膚上,卻遠不及心口的荒蕪。路燈次第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被隨手丟棄的枯枝。
值班室里,林大海正就著臺燈補襪子。看見兒子慘白的臉色和滲血的袖口,針線盒 "啪嗒" 落地:"小宇,這是咋了?" 老人慌忙起身,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渾濁卻關(guān)切的眼睛。
林宇盯著養(yǎng)父膝蓋上補丁摞補丁的秋褲 —— 那是他用舊窗簾改的,針腳細密得像養(yǎng)父每天清晨掃街的腳步聲。喉結(jié)滾動兩下,他聽見自己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這附近都是校區(qū),路燈亮堂堂的,咋會摔跤?" 林大海蹲下身,粗糙的手指輕輕撥開他的袖口,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
在養(yǎng)父的追問下,林宇終于說了實話。老人的背突然佝僂得更厲害了,像棵被雪壓彎的樹。沉默良久,他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過林宇的皮膚:"娃啊,人和人之間的緣分...... 就像落葉和樹根,落在哪兒,早就注定了。"
窗外的風卷起落葉,在玻璃上刮出沙沙的響。林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養(yǎng)父背著他在泥水里狂奔,雨水順著下巴滴落,砸在他發(fā)燙的額頭上。那時他以為,養(yǎng)父的后背就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屋檐。
月光從窗縫里漏進來,落在老人霜白的發(fā)間。林宇伸手按住養(yǎng)父要去撿針線的手,觸到掌心的裂痕 —— 那是常年搬重物磨出來的。遠處傳來收垃圾的三輪車 "吱呀" 聲,他忽然想起蘇雪在餐桌上的樣子,她用銀叉切牛排時的優(yōu)雅,和養(yǎng)父用鐵鉤扒拉廢品時的粗糙,像兩幅永遠不會重疊的畫。
"爸," 林宇輕聲說,"我知道該怎么做。"
老人抬頭看他,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輕輕飄進值班室的窗臺,像某句沒說完的話,最終消失在歲月的褶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