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這個星球特有的溫馴,斜斜切進莉亞狹小的客廳。
空氣里浮動著塵埃的金屑,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老舊書籍和貓糧的混合氣味。
莉亞蜷在褪色的布藝沙發(fā)一角,膝蓋上攤著一本翻舊了的《跨物種神經(jīng)聯(lián)結(jié)圖譜》。
書頁里那些復(fù)雜的神經(jīng)束和生物電信號圖示,像一張張無聲控訴的網(wǎng)?!柏惱?,”她低喚,
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蜷在她腳邊一團厚厚軟墊上的玳瑁貓應(yīng)聲抬起頭,
寶石般的綠眼睛慵懶地瞇著,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滿足引擎聲。莉亞放下書,
指尖拂過貝拉油亮光滑的背毛,感受著那溫?zé)岬?、帶著生命脈動的觸感。貝拉愜意地拱起背,
尾巴尖兒輕輕勾了勾她的手腕。這樣依偎的時刻,是莉亞貧瘠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也是她日復(fù)一日,用以對抗那如影隨形、名為“永恒”的冰冷陰影的唯一武器。
在這顆星球上,動物保護法就是最高法典,其嚴(yán)苛程度足以凍結(jié)任何一絲可能萌生的邪念。
傷害動物?那代價足以讓最冷硬的心臟為之戰(zhàn)栗。而寵物與主人之間,
由無形的“信賴值”和“愛心值”維系的紐帶,更是超越了尋常情感的范疇,
成為了一種強制性的生命共享契約。莉亞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個小小的智能屏幕上,
上面清晰地顯示著:【莉亞 & 貝拉】。
下面有兩條進度條:【信賴值:87% (穩(wěn)定)】,【愛心值:92% (優(yōu))】。
這數(shù)字曾讓她驕傲,如今卻像冰冷的刻度,丈量著一段被詛咒的共生。敲門聲響起。
不是鄰居那種隨意的叩擊,而是三下精準(zhǔn)、冰冷、不容置疑的金屬撞擊聲——篤,篤,篤。
像三顆冰錐,狠狠鑿在莉亞驟然繃緊的神經(jīng)上。貝拉警覺地豎起耳朵,
喉嚨里的呼嚕聲戛然而止,綠眼睛里閃過一絲野性的光芒。莉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沉入一片刺骨的寒潭。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滯澀,指尖冰涼地撫過貝拉炸起的脊背,
示意它安靜。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門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
發(fā)出無聲的碎裂預(yù)兆。門開了。門外站著兩個男人,像兩尊從法典石刻里走出來的神像。
為首的是凱恩。他穿著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灰色監(jiān)管制服,
肩章上的銀星在晨光里閃著冷硬的光。他的臉棱角分明,嘴唇抿成一條缺乏感情的直線,
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無機質(zhì)地掃過莉亞,落在她身后警惕弓起身子的貝拉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只有評估和記錄。他身后的助手同樣面無表情,
手里托著一個閃爍著幽藍指示燈的記錄板?!袄騺啞ぞS蘭?”凱恩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
平直、冰冷,毫無起伏,像精確的合成音。莉亞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門框邊緣,指節(jié)泛白,
點了點頭。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熬幪朇T-7事件最終裁定確認,
”凱恩的目光沒有絲毫偏移,仿佛在宣讀宇宙常數(shù),“你的共生伴侶,‘貝拉’,
于昨日星時18:47,在第七大道與梧桐街交匯處,遭遇地面懸浮車撞擊。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莉亞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又被猛地松開,一股奇異的、混雜著巨大痛苦和……竟是解脫的洪流沖垮了她的堤壩。
她身體晃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wěn)。
那場混亂的、充滿刺耳剎車聲和貝拉凄厲尖叫的噩夢,
此刻被凱恩用如此冰冷的公式化語言復(fù)述出來,
反而讓那積壓已久的絕望和負罪感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出口。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
模糊了眼前凱恩冷硬的輪廓。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釋然:“太好了……它終于……終于可以安息了……” 這句話,
她曾在無數(shù)個被愧疚啃噬的深夜,在貝拉沉沉睡去后,對著冰冷的空氣無聲地吶喊過。
終于說出來了,像卸下了背負千年的巨石。然而,凱恩那張雕塑般的臉紋絲未動。
他身后的助手在記錄板上快速滑動的手指甚至沒有絲毫停頓。凱恩那深井般的眼睛,
清晰地映出莉亞臉上那混合著淚水的、近乎扭曲的解脫表情,然后,
他用一種宣讀物理定律般的精確語氣,
碾碎了那一點可憐的釋然:“根據(jù)《星球生命共同體法典》第7章第3款第15條,
‘貝拉’作為非自然瀕死受害方,且其個體生命潛能圖譜符合‘九命’閾值,
已啟動緊急強制續(xù)存程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莉亞的耳膜。
她臉上的解脫瞬間凍結(jié)、崩裂,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茫然和迅速蔓延的恐懼。強制續(xù)存?
九命?這些冰冷的詞匯在她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沖撞,卻拼湊不出任何她能理解的現(xiàn)實圖景。
“什么?”莉亞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僅存的力氣只夠吐出這兩個字。
凱恩的目光銳利地釘在她臉上,像手術(shù)刀劃開皮膚:“肇事者莉亞·維蘭,
你的‘愛心值’與‘信賴值’符合強制綁定標(biāo)準(zhǔn)。經(jīng)裁定,
你將與‘貝拉’共享其激活的九次生命單元。這是它應(yīng)得的保障,也是你應(yīng)承擔(dān)的共生刑期。
” 他微微側(cè)身,讓出視線,“執(zhí)行轉(zhuǎn)移程序?!彼砗蟊涞淖呃壤?,
無聲地滑進來一臺造型奇特的醫(yī)療艙。金屬外殼泛著冷光,復(fù)雜的管線如同冰冷的蛇群纏繞。
艙體內(nèi)部,貝拉小小的身體安靜地躺著,它漂亮的玳瑁色毛發(fā)被剃掉了一大塊,
露出皮膚下猙獰縫合的傷口和植入的銀色傳感器,微弱的光點在傳感器邊緣規(guī)律閃爍。
它的眼睛緊閉著,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柏惱?!”莉亞失聲尖叫,想撲過去,
卻被凱恩伸出的手臂像鐵閘一樣攔住。他的力量大得驚人,紋絲不動。“程序啟動。
”凱恩毫無感情地宣布。醫(yī)療艙內(nèi)部瞬間被一層柔和的藍色光暈籠罩。
一支細長的機械臂無聲地探出,精準(zhǔn)地將一根連接著幽藍液體的針頭,刺入貝拉頸側(cè)的血管。
那奇異的、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的藍色液體,開始穩(wěn)定地注入貝拉小小的身體。奇跡,
或者說,詛咒,在眼前上演。貝拉身體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快速撫平。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收口,
新生的皮膚組織覆蓋上去,顏色迅速變得與周圍一致。它微弱的呼吸變得平穩(wěn)、深沉,
胸口的起伏變得有力而規(guī)律。連被剃掉的毛發(fā),都似乎開始加速生長,
絨毛尖端在藍光中微微顫動。不到一分鐘,除了那塊新生的皮膚顏色略淺,
貝拉看起來就像從未受過傷,只是陷入了一場深沉的安眠。
莉亞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比看到貝拉瀕死時更甚。這根本不是恩賜!這是最殘酷的詛咒!
、它眼中偶爾流露的、對漫長生命的困惑和疲憊……她曾多么希望它能像一只普通的貓一樣,
安詳?shù)刈咄曜匀坏穆贸?,獲得永恒的寧靜!可現(xiàn)在……“不!”莉亞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這聲音幾乎要撕裂她自己的喉嚨。她用盡全身力氣想掙脫凱恩的鉗制,
指甲甚至在他冰冷的制服袖子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放開我!你們不能這樣!
它根本不想這樣!它不想永生!你們問過它嗎?!它只想好好睡一覺!讓它安息!求求你們!
”她的哭喊充滿了絕望的控訴,回蕩在狹小的客廳里,卻像投入深海的石子,
激不起任何回響。凱恩的手臂如鋼鐵澆筑,紋絲不動。他冷漠地看著莉亞徒勞的掙扎,
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默劇。
另一支更粗的機械臂從醫(yī)療艙的側(cè)面無聲探出,
末端是數(shù)根閃爍著寒光的針頭和配套的束縛帶。它像一條有知覺的毒蛇,
精準(zhǔn)地、不容抗拒地纏繞住莉亞被凱恩牢牢按住的手臂?!安?!不要碰我!放開!
”莉亞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她瘋狂地扭動身體,像一條離水的魚,但一切都是徒勞。
冰冷的束縛帶瞬間收緊,牢牢固定住她的手臂。那幾根粗大的針頭,
帶著金屬特有的寒意和死亡的預(yù)兆,毫不留情地刺破她肘部的皮膚,深深扎入血管。
劇痛傳來,像是被滾燙的烙鐵貫穿。但這肉體的痛苦,遠不及靈魂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她眼睜睜地看著針管后面連接的透明管道里,開始涌入那種詭異的、散發(fā)著微光的藍色液體。
那液體冰冷刺骨,帶著一種不屬于人間的異質(zhì)感,沿著她的血管,洶涌地奔流,直沖心臟!
“呃啊——!”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叫從莉亞喉嚨里擠出。那不是純粹的疼痛,
更像是一種生命本源被強行入侵、被異種能量粗暴融合的劇烈排斥反應(yīng)。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燃燒、在凍結(jié),骨骼深處傳來細密的、仿佛要碎裂般的嘎吱聲。
視野瞬間被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藍色光暈,天旋地轉(zhuǎn)。在這片眩暈的、扭曲的藍光中,
她看到醫(yī)療艙里,貝拉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生命洪流沖擊得動了一下。
它長長的眼睫毛顫抖著,緩緩地、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雙熟悉的、碧綠如深潭的貓眼,
終于再次睜開。然而,莉亞在那雙重新煥發(fā)生機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劫后余生的喜悅,
也看不到任何對主人的眷戀。那里面盛滿的,
只有一種穿透漫長時光而來的、深不見底的疲憊。
一種對再次被喚醒、被強行拖入無盡輪回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茫然。那雙眼睛,
像兩面映照永恒的鏡子,清晰地映出了莉亞此刻扭曲痛苦的臉龐。莉亞的哭喊和掙扎,
在貝拉那沉重如鉛的目光注視下,驟然失聲,只剩下破碎的抽噎。
藍色的液體在兩人的血管里奔涌,形成一條冰冷而強韌的生命紐帶。
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強行拉伸、變形,被塞入一個不屬于她的、過于漫長的時空維度。
一種不屬于貓、也不屬于人的永恒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從骨髓深處蔓延上來。
凱恩冰冷的聲音,如同最終審判的落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