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茗在會議室里被總監(jiān)的唾沫星子噴了滿臉時,手機在口袋里無聲地震動起來。她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動著老家鄰居陳伯的名字。陳伯向來沉穩(wěn),這個時間打來電話,必有急事。
她掐斷了電話,繼續(xù)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面對總監(jiān)那張扭曲的臉。“蘇茗,你也是老員工了,
這個季度的業(yè)績下滑成這樣,對得起公司嗎?”總監(jiān)的聲音尖銳刺耳。會議結束,
蘇茗躲進茶水間回撥電話。
陳伯的聲音帶著山風刮過松林的粗糲和一種竭力壓抑的恐慌:“茗丫頭,快回來一趟!
你爸……在茶園摔了,送縣醫(yī)院了,情況不太好!”蘇茗腦子里“嗡”的一聲,
總監(jiān)刻薄的嘴臉和辦公室里冰冷的空氣瞬間褪色模糊。她立刻請了年假,
買了最快一班飛往南方的機票,又連夜轉乘綠皮火車,最后搭上吱呀作響的鄉(xiāng)村巴士,
終于在第三天清晨,風塵仆仆地站在了云溪縣醫(yī)院彌漫著消毒水味的走廊里。推開病房門,
蘇茗的心猛地揪緊。父親蘇遠山躺在泛黃的病床上,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
原本硬朗的身軀被一層薄被覆蓋著,顯得異常單薄。他的一條腿打著厚重的石膏,高高吊起。
看見女兒進來,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鞍?!”蘇茗撲到床邊,
聲音哽咽。蘇遠山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枯瘦的手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回來就好……沒多大事,就是……就是咱家那攤子,
爸可能……撐不住了。”接下來的幾天,
蘇茗才真正體會到父親口中的“撐不住”意味著什么。她回到位于半山腰的蘇家祖宅和茶廠。
曾經(jīng)熟悉的景象讓她心頭發(fā)涼。祖宅的木門斑駁掉漆,門軸轉動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院子里荒草叢生,幾口用來晾曬茶葉的大簸箕隨意堆在墻角,沾滿了灰塵和雨水沖刷的痕跡。
更糟的是茶廠。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霉味和若有似無茶香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
幾臺老舊的揉捻機和烘干機沉默地立在布滿蛛網(wǎng)的角落里,像被時代遺棄的巨獸。倉庫里,
積壓的茶葉裝在麻袋里,有些袋子已經(jīng)破了口子,露出顏色發(fā)暗甚至帶著霉點的茶葉。
角落里散落著幾張皺巴巴的紙片,是縣里銀行發(fā)來的催款通知單。
蘇茗看著父親遞過來的賬本,
那上面觸目驚心的紅字讓她指尖冰涼——茶廠不僅早已入不敷出,還欠著銀行一大筆貸款,
以及拖欠了村里十幾個采茶、制茶老師傅小半年的工錢?!鞍帧碧K茗聲音艱澀,
“怎么會這樣?”蘇遠山靠在床頭,望著窗外連綿的茶山,眼神空洞:“老法子做茶,
費工費力,賣不上價了。年輕人都不愿意干,都跑城里去了……那些大廠子,
機器轟隆隆一轉,頂我們幾十個人……沒人愿意要我們這慢工出的‘細茶’了。
”蘇茗在父親的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粗赣H在睡夢中因疼痛而緊鎖的眉頭,
聽著他無意識間念叨著茶園、茶廠、欠賬,
蘇家干了大半輩子的老伙計們……一種沉重的責任感和無處可逃的宿命感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她曾拼盡全力逃離這座大山,逃離日復一日枯燥的采茶、制茶,
向往著都市的霓虹和體面的寫字樓??啥刀缔D轉,命運又把她狠狠地砸回了原點。
第四天清晨,當?shù)谝豢|微光透過病房的薄窗簾,落在父親花白的鬢角上時,
蘇茗輕輕握住了父親布滿老繭的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爸,茶廠的事,交給我吧。
”蘇遠山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茗丫頭?你……”“我辭職了。
”蘇茗深吸一口氣,迎著父親的目光,“這里是我的根,茶廠是您的命,也是我們蘇家的根。
我不能看著它就這么沒了?!碧K茗的決定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小小的云溪村激起了不小的漣漪。驚訝、質疑、擔憂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
村頭小賣部的王嬸拉著她的手嘆氣:“茗丫頭,你在大城市多好的前程啊,
回來受這個罪做啥?”連看著蘇茗長大的二叔公,吧嗒著旱煙,
也憂心忡忡:“遠山那攤子是個爛泥潭,你一個女娃娃,沒經(jīng)驗,怎么拖得動?
還是趕緊回城里去是正經(jīng)?!碧K茗只是笑笑,眼神卻異常堅定。她沒有時間理會這些議論。
第一步,是穩(wěn)住人心。她帶著家里僅剩的一點積蓄,又厚著臉皮向大學好友借了一筆錢,
湊齊了拖欠老伙計們的工資。當她挨家挨戶把錢送到那些布滿皺紋、愁云密布的臉上時,
氣氛變了。老茶工張伯捏著那疊并不厚實的鈔票,
手有些抖:“茗丫頭……這……”他渾濁的眼里泛起了水光。另一位沉默寡言的李嬸,
只是用力握了握蘇茗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皬埐?,李嬸,王叔,
”蘇茗看著圍攏過來的幾位老茶工,誠懇地說,“工錢暫時只能補上這些,我知道遠遠不夠。
茶廠能不能活過來,我一個人不行,得靠大家伙兒。愿意留下來跟我一起試試的,
我蘇茗記在心里。等廠子緩過勁兒,虧欠大家的,我加倍補上!”幾位老伙計互相看了看。
張伯第一個把煙頭往地上一摁:“我老張干了半輩子茶,除了這兒,還能去哪兒?茗丫頭,
算我一個!” 李嬸用力點頭:“我也留下?!?王叔撓撓頭:“我這把老骨頭,
就再跟著蘇家拼一把!”人心初定,
蘇茗開始真正審視這片祖輩賴以生存的茶山和這間風雨飄搖的茶廠。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埋頭采茶的少女,而是帶著在大城市磨礪出的市場眼光和思考習慣。
傳統(tǒng)的綠茶制作工藝繁瑣,成本高昂,在市場上缺乏競爭力。積壓的庫存,
大多是品相普通、滋味平平的大路貨。她沿著茶山小徑慢慢走,指尖拂過帶著晨露的嫩葉。
陽光透過薄霧灑下來,山間空氣清冽甘甜。祖宅那幾間破敗的老屋在她腦海里盤旋。
一個念頭如同晨霧中的第一縷陽光,逐漸清晰——單純的賣茶,死路一條。
云溪村缺的不是好茶,缺的是讓外界看見它的“眼睛”。一天傍晚,
蘇茗在祖宅塵封的閣樓里翻找舊物,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值錢的老物件能應急。
推開一個沉重的樟木箱子,一股濃郁的、混合著歲月塵埃和奇特香料的味道撲面而來。
箱底壓著一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冊子,紙張泛黃脆弱,
上面用毛筆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蘇氏茶膳輯錄》。她小心翼翼地翻開,
炒鮮筍、云霧茶香酥、龍井蝦仁、茶湯燉土雞……甚至還有用老茶梗、茶末熬煮的藥膳方子!
每道菜后面還標注著時令、火候以及一些近乎失傳的手工制茶小技巧。蘇茗的心跳驟然加速,
捧著這本冊子的手微微發(fā)顫。這本祖?zhèn)鞯拿劁?,像一道劃破迷霧的閃電!
一個大膽的構想在她心中瞬間成型:與其守著積壓的茶葉苦苦掙扎,
徑——將破敗的祖宅改造成一個集茶膳體驗、手工茶藝展示和山野民宿于一體的“茶香居”!
讓城里人來這里,不僅能喝到好茶,更能“吃”到茶山的風味,體驗到茶文化的根脈。
這個想法讓她激動得一夜未眠。第二天,
她帶著《蘇氏茶膳輯錄》找到正在茶園里緩慢活動的父親。蘇遠山聽女兒講完她的計劃,
布滿皺紋的臉先是驚愕,隨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看著女兒眼中燃燒的火焰,
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充滿生命力的光芒。最終,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只吐出兩個字:“去做?!闭f干就干。蘇茗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
又咬牙用祖宅做抵押,從銀行貸了一筆啟動資金。改造祖宅的過程艱辛異常。為了省錢,
她自己畫設計草圖,能自己動手的絕不請人。清理院子里的荒草,修補漏雨的屋頂,
打磨老舊的木窗欞……她白皙的手很快磨出了水泡,又變成了硬繭。核心是廚房。
蘇茗對照著《輯錄》,決心首先復原那道聽起來最誘人的“云霧茶香酥”。
這需要用到明前最細嫩的茶芽尖,裹上特制的面糊入油鍋炸制,要求外皮酥脆如云,
內里茶香清雅不散。第一次嘗試,火候稍大,茶芽尖瞬間焦黑,苦澀難當。第二次,
面糊太厚,炸出來像小面疙瘩。第三次、第四次……廚房里彌漫著焦糊味,
垃圾桶里堆滿了失敗品。老伙計們看著心疼,勸她換個簡單的。蘇茗抿著嘴,倔強地搖頭,
仔細研究著秘錄上那句“油溫七分,入鍋如絮落,起時色如春山初雪”的玄妙提示。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在一個清晨,當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油溫,
看著裹著輕薄面衣的茶芽在淺金色的油中輕盈翻滾,漸漸綻放出嫩綠與淺金交織的色澤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清雅高遠的茶香瞬間充盈了整個廚房。她用漏勺輕輕撈出,瀝干油,
小心地拈起一塊放入口中。牙齒輕輕一碰,極致酥脆的外殼應聲碎裂,
里面包裹的茶芽鮮嫩無比,濃郁的茶香混合著油脂的香氣在舌尖轟然炸開,
仿佛將整個云霧繚繞的茶山清晨都含在了口中!成功了!蘇茗激動得幾乎落淚。
“茶香居”的招牌是請村里唯一念過高中、寫得一手好字的陳伯兒子寫的,古樸拙雅。
開業(yè)那天,沒有鑼鼓喧天,只在院門口掛了兩盞紅燈籠。
蘇茗在朋友圈和本地生活論壇發(fā)了些照片:晨曦中的茶山,古樸雅致的院落一角,
一盤盤精心擺盤的“云霧茶香酥”、“茶油炒鮮筍”——那筍片瑩白如玉,
浸潤著金黃的茶油,點綴著幾顆鮮紅的枸杞,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配文很簡單:“云溪深處,茶香可餐。蘇家茶香居,靜候知味人?!逼鸪鯉滋欤T可羅雀。
蘇茗和老伙計們心里都打著鼓。直到一個周末的午后,
一輛掛著省城牌照的越野車歪歪扭扭地開到了祖宅門口。下來幾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
領頭的是個背著單反相機的女孩,叫林薇。他們是看了論壇帖子,
專程從省城開車過來“探秘”的?!袄习澹婺艹缘接貌枳龅牟??
”林薇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充滿野趣的小院。蘇茗微笑著將他們迎進來。
當?shù)谝槐P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云霧茶香酥”端上桌時,幾個年輕人眼睛都直了。
林薇立刻拿出相機,對著這盤藝術品般的點心各個角度狂拍。接著是茶油炒鮮筍,
鮮嫩脆爽的筍片帶著山野的清新和茶油特有的溫潤醇香。用陳年老茶梗熬煮的土雞湯,
湯色清亮,香氣沉厚,入口鮮甜回甘,帶著奇妙的藥草氣息。“我的天!這也太好吃了吧!
” “這茶香酥絕了!外面根本吃不到!” “快發(fā)朋友圈!太寶藏了!
天就把精心拍攝的照片和一段充滿驚喜的文字發(fā)在了自己的旅行博主賬號上:“深山藏瑰寶!
云溪村驚現(xiàn)絕美茶膳!云霧酥入口即化,茶香炸裂!茶油炒鮮筍鮮掉眉毛!
老板還是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漂亮小姐姐!強烈安利!定位:云溪村蘇家茶香居!
” 這條帖子迅速被大量轉發(fā)點贊。接下來的幾個周末,“茶香居”門口排起了長隊,
大多是看了林薇的推薦或者被朋友圈照片吸引來的城里人。蘇茗趁熱打鐵,
在“茶香居”開辟了一個小小的體驗區(qū)。老茶工張伯、李嬸現(xiàn)場展示傳統(tǒng)的手工炒茶技藝。
燒熱的鐵鍋,碧綠的鮮葉投入其中,
老師傅布滿老繭的手在滾燙的鐵鍋里快速翻炒、揉捻、抖散,
茶葉在鐵與火的淬煉中漸漸蜷曲,濃郁的茶香彌漫開來。游客們可以親自上手體驗,
感受那份古老技藝的溫度和辛勞。炒制好的茶葉,可以直接帶走,也可以在旁邊的茶席上,
由蘇茗用山泉水沖泡品鑒。臨走時,
游客們幾乎都會買上幾罐包裝樸拙的手工茶或者幾瓶清香的茶油。
茶廠的積壓庫存以另一種方式迅速減少,變成了游客口中的美食和帶走的伴手禮。
現(xiàn)金流開始正向流動,蘇茗終于能喘口氣,把拖欠的工資補足,甚至給幾位老伙計發(fā)了獎金。
蘇遠山的腿傷恢復得不錯,已經(jīng)能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走動,看著女兒將祖宅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
看著老伙計們臉上久違的笑容,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終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就在蘇茗以為一切都步入正軌,茶山的春天真正來臨時,
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一輛锃亮的黑色奔馳轎車,
以一種與崎嶇山路格格不入的姿態(tài),停在了“茶香居”略顯狹窄的院門外。車門打開,
下來一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戴著金絲邊眼鏡,眼神銳利如鷹隼。他身后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的年輕助理。
男人徑直走進院子,目光挑剔地掃過古樸的院落和幾張正在用餐的桌子,
最后定格在迎上來的蘇茗身上。他遞上一張設計感十足的名片,
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倨傲:“蘇小姐是吧?幸會。我是‘云頂茶咖’的品牌總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