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興丁蜀鎮(zhèn)的清晨，是被窯火與濕氣共同喚醒的。天光吝嗇，
只肯從厚重云層的縫隙里漏下幾縷灰白。顧景舟早已佝僂在他那張油光水滑的泥凳前，
整個人幾乎要陷進那沉淀了三十年光陰的木紋里。一柄磨得溫潤的竹刀在他布滿溝壑的手中，
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貼著紫砂泥的表面輕巧滑過，卷起一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泥片。
這泥片，是紫砂壺胎骨的前世，輕盈脆弱，承載著千鈞之重。
泥凳邊緣被無數個日夜的摩擦浸染，透出深沉的褐亮，像凝固的琥珀，封存著無聲的歲月。
門外，“顧記紫砂”的舊木招牌在江南經年累月的濕氣里無聲剝落著漆皮，顯出斑駁的筋骨。
店內博古架上，
那些曾經引以為傲的“竹節(jié)提梁”、“松鼠葡萄”、“仿古如意”……釉色依舊溫潤內斂，
氣度沉靜，如今卻無一例外地蒙著一層難以察覺的薄塵。這塵，是時光的嘆息，
更是生意凋零的注腳。實體店鋪的冷清，像江南雨季里瘋長的藤蔓，無聲無息，
卻帶著窒息的力量，纏繞著這座曾經門庭若市、喧囂鼎沸的老店，一點點收緊，
勒進木頭的紋理，勒進顧景舟的骨縫里。
空氣里彌漫著濕泥、陳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窯火余燼混合的獨特氣味。
一只灰羽的麻雀撞在蒙塵的玻璃窗上，發(fā)出輕微的“噗”一聲，旋即飛走，
留下幾道模糊的爪痕?！鞍??！甭曇舸蚱屏诉@凝滯的寂靜。兒子顧磊走了進來，腳步有些沉。
他三十出頭，眉眼間依稀有顧景舟年輕時的輪廓，只是那份沉靜被一種焦躁的疲憊取代了。
他把手機屏幕直直地推到父親眼前，那刺目的白光在幽暗的店鋪里顯得有些突兀。
“昨天直播間，又只賣了兩個杯子?！鳖櫪诘穆曇舫翋灒駢褐粔K濕透的棉布。
屏幕上是幾個冰冷的數字：觀看人數127，成交額86元。顧景舟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
渾濁的目光掠過屏幕，沒有停留，最終落在了墻角。那里，
幾個拆開和未拆開的退貨包裹隨意堆疊著，其中一個敞開的紙箱里，
露出他引以為傲的全手工“仿古如意壺”的殘骸——壺嘴齊根斷裂，斷裂面粗糙，
沾著刺眼的黃色膠痕。那膠痕，像一道丑陋的傷疤，烙在精心拍打出的泥片上，
也烙在顧景舟的心上。他曾用這把壺在省里的工藝展上拿過獎?！半娚滩康男⊥?，
今早又跟我念叨，”顧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說咱們定價太高了，
根本打不過。得降價，降到跟那些機制壺一個水平線，才有活路。
”顧景舟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依舊沉默。只有他握著竹刀的手指，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窗外，
一輛噴著“鑫鑫陶業(yè)”大字的藍色貨車轟鳴著停在隔壁批發(fā)倉庫門口，
穿著工裝的小伙子動作麻利地卸下成箱成箱的壺。
那些壺在昏暗光線下也反射出過分統(tǒng)一、刺目的亮光，造型千篇一律，
像流水線上倒出來的復制品。巨大的紅色橫幅在車廂上抖動著：“精品紫砂壺，
9塊9包郵到家！”那紅色，像一團滾燙的烙鐵，灼燒著顧景舟的視線。沉默，
在顧記紫砂鋪子里盤踞了整整三天。這沉默像窯里燜燒的炭，看似無聲無息，
內里卻積蓄著難以估量的熱度與壓力。顧磊焦躁地在狹窄的店鋪里踱步，電話接個不停，
全是催款的、詢問低價策略的。顧景舟則像一尊泥塑，釘在泥凳前，手上的動作更慢了，
每一片泥都拍打得近乎苛刻，仿佛在與某種看不見的巨力較勁。第三天黃昏，
雨意終于凝成了實體，細密的雨絲無聲地浸濕了丁蜀鎮(zhèn)古老的青石板路，路面反射著天光，
像一條蜿蜒的暗河。一個身影拖著不大不小的行李箱，停在了“顧記紫砂”斑駁的招牌下。
雨水打濕了她染成藍灰色的短發(fā)，幾縷發(fā)絲貼在光潔的額角。她仰著頭，
背包上那枚小小的“非遺守護”徽章，在雨幕中固執(zhí)地折射著微光。她推開沉重的木門，
門軸發(fā)出悠長而干澀的“吱呀”聲，打破了店內近乎凝固的空氣。顧景舟和顧磊同時抬頭。
“顧老師？”女孩的聲音清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店鋪里沉沉的暮氣。
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容，“我是林晚，二十二歲，剛畢業(yè)，
市場營銷專業(yè)。我在網上看了好多您的資料，還有那個老紀錄片，《指尖上的紫砂》！
里面您做‘薄胎鑲金’那段，我反反復復看了不下十遍！”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像兩顆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顧景舟，“您的手藝，絕了！
可是……”她的目光掃過冷清的店鋪，掠過博古架上蒙塵的精品，
最后落在那堆刺眼的退貨箱上，聲音低了下來，卻帶著一股灼人的力量，“您真的甘心嗎？
甘心讓那些轟隆隆的機器，把這樣的東西……全吞了？”林晚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開。顧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眼神復雜地在父親和林晚之間逡巡。
顧景舟握著泥條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渾濁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這個渾身濕漉漉、眼神卻亮得燙人的女孩臉上。那眼神里，
有莽撞，有熱情，還有一種他久違了的、對這門手藝近乎信仰的珍視?！安桓市?，
”顧景舟的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卻異常清晰，“又能如何？” 他像是在問林晚，
更像是在問自己，問這冰冷的現實。林晚的眼睛更亮了，她往前一步，
背包上的徽章晃動著微光：“那就試試！用現在的方式，讓更多人看見！顧老師，
交給我試試！直播，短視頻，新媒體運營！我們不能讓明珠蒙塵！”“轉型”這個詞，
像一塊沉重的磨盤，被林晚奮力推動，碾過顧記紫砂鋪子陳舊的地板。然而，
陣痛遠比想象中來得更早、更鋒利，如同鈍刀子割肉。首次直播，
毫無懸念地演變成一場災難。精心布置的背景前，顧景舟坐在他那張油亮的泥凳后。
強光燈打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將他每一絲因緊張而產生的僵硬都暴露無遺。
林晚站在鏡頭側前方，拿著手卡，聲音清亮，
語速飛快地講解著紫砂的歷史淵源、泥料的珍貴、手工成型的獨特魅力。
她試圖將顧景舟三十年沉淀的匠心和現代流量法則強行焊接在一起?！啊蠹铱?，
這就是我們顧老師獨家珍藏的黃龍山四號井底槽清！真正的‘泥中黃金’！
它的雙氣孔結構決定了紫砂壺無與倫比的透氣性，泡茶隔夜不餿……”林晚激情洋溢。
鏡頭推近顧景舟的手。那雙曾拍打出無數精品的手，此刻在強光和無數看不見的注視下，
竟顯出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他拿起沉重的木搭子，開始捶打泥條。
那“啪嗒…啪嗒…”的悶響，是紫砂成型最基礎也最關鍵的節(jié)奏，沉穩(wěn)而富有韻律，
如同古老的心跳。然而，
在林晚特意挑選的背景音樂——一段節(jié)奏強勁的電子樂——的轟擊下，這心跳聲被徹底淹沒，
顯得拖沓而無力。彈幕開始無情地滾動起來：“老頭手抖成這樣還能做壺？別是帕金森吧？
”“太慢了太慢了！急死我了！有這功夫我能刷十個短視頻了！”“九塊九包郵的壺不香嗎？
這價格夠我買一打了！”“講這些有什么用？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能不能便宜！
”“走了走了，沒意思?！睂崟r在線人數，如同決堤的水壩，
從開播時林晚好不容易拉來的三百多人，一路狂瀉。當林晚強撐著幾乎僵硬的笑容，
試圖深入講解紫砂礦料獨特的雙氣孔結構對茶湯的影響時，屏幕右上角的數字，
已經殘酷地跌到了個位數——7人。顧景舟全程低著頭，額角的汗珠在強光燈下閃閃發(fā)亮，
砸落在泥凳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那木搭子敲擊泥條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越來越沉，越來越悶，像是敲在朽木上。直播結束的提示音響起，像一聲解脫的嘆息。
林晚像被抽掉了骨頭，頹然坐倒在旁邊的舊藤椅上，臉色蒼白，手指還在無意識地微微顫抖。
店鋪里一片死寂，只有顧景舟捶打泥條的“啪嗒”聲還在機械地持續(xù)著，固執(zhí)地響著。
倉庫的門簾被掀開，顧磊走了出來，手里捏著一疊厚厚的庫存單，
紙張邊緣都被他捏得卷曲發(fā)白。他看著一片狼藉的直播角落，
又看向泥凳前沉默得如同石像的父親，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發(fā)出低啞的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棱角的石頭，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爸……下季度的房租……真懸了。
”日子在壓抑和焦慮中一天天滑過。林晚像打了雞血，
白天瘋狂研究各種短視頻平臺的算法規(guī)則和爆款案例，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黃金三秒”、“鉤子前置”、“情緒價值”等術語，
晚上則對著電腦剪輯素材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紅。她嘗試拍攝顧景舟選礦、煉泥的片段，
試圖展現紫砂從礦石到泥料的蛻變，視頻發(fā)出后卻如石沉大海。
她鼓動顧景舟在鏡頭前講述他年輕時學藝的艱辛故事，老人面對鏡頭，話語干澀斷續(xù)，
眼神飄忽，效果慘不忍睹。顧磊的脾氣越來越暴躁，
與林晚關于定價和直播風格的爭執(zhí)幾乎成了日常。
他指著手機屏幕上那些銷量動輒上萬的9.9元包郵紫砂壺，聲音拔高：“看看！
這才是市場！這才是流量！我們守著這些泥巴疙瘩，賣不動就是賣不動！不降價，不改路子，
就是等死！”林晚則梗著脖子反駁：“降價？降到跟機制壺一個價？
那顧老師這雙手還有什么價值？我們賣的不是泥巴，是手藝！是時間！是文化！
”爭吵聲在狹小的店鋪里回蕩，顧景舟始終沉默，只是手上拍打泥條的動作，越發(fā)用力，
泥凳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就在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即將徹底熄滅之際，
轉機卻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裹挾著濃烈的銅臭味，猝不及防地降臨了。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后。林晚剪輯了一段她無意中捕捉到的畫面：泥凳旁，
顧景舟閉著眼，布滿老繭和裂痕的手指，以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緩慢地、一遍遍地摩挲著一塊剛剛陳腐滿三十年的老紫泥。陽光從老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
落在他專注的側臉和那塊深紫色的泥料上。他手指的動作極其細微，
像是在感受泥料最深處沉睡的靈魂，又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鏡頭推得極近，
清晰地捕捉到他指腹上每一道深刻的紋路，指甲縫里洗不凈的泥垢，
以及那塊老泥在摩挲下散發(fā)出的內斂溫潤的光澤。林晚沒有加任何背景音樂，
只保留了窗外隱約的鳥鳴和老人手指摩挲泥料時發(fā)出的極細微的沙沙聲。
她配了一段極簡的文字：“三十年陳腐老紫泥。他的手，聽得懂泥的語言。
”視頻在凌晨發(fā)出。起初幾個小時，毫無波瀾。林晚熬不住，趴在電腦前睡著了。
天蒙蒙亮時，手機瘋狂持續(xù)的震動和提示音將她驚醒。她迷迷糊糊抓起手機，
屏幕瞬間被爆炸般的消息通知淹沒——點贊、評論、轉發(fā)……那個短視頻，
被平臺算法神秘地選中了！流量如同失控的山洪，轟然灌入！“臥槽！
這手上的皺紋比我家老核桃還深！”“這泥巴看著好潤啊……感覺有生命似的。
”“不懂紫砂，但這畫面……莫名想哭是怎么回事？”“這才是真正的匠人！手藝人！
”“求店鋪鏈接！想買！”訂單提示音開始響起，起初是零星的“叮咚”，很快就連成了片，
最后變成了一場瘋狂的交響樂，在寂靜的凌晨店鋪里尖銳地鳴響，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
顧磊被驚醒，沖進店鋪，看著電腦后臺那不斷飆升、幾乎要沖破屏幕的訂單數字，
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臉上混合著狂喜和難以置信的茫然。博古架上那些蒙塵的壺，
一夜之間被搶購一空，連角落里幾個稍有瑕疵的樣品壺都被預訂了。顧景舟也被驚動了，
他站在倉庫門口，
看著兒子和那個藍灰頭發(fā)的姑娘在堆積如山的快遞箱和瘋狂閃爍的電腦屏幕前手忙腳亂，
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映著屏幕冰冷的藍光，深不見底。
狂歡的氣氛如同最濃烈的酒，瞬間灌醉了整個顧記紫砂。林晚連續(xù)幾天沒合眼，聲音嘶啞，
卻興奮得臉頰通紅，指揮著臨時雇來的打包工人。顧磊一掃多日的陰霾，走路都帶著風，
對林晚的態(tài)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口一個“晚姐”叫得親熱。然而，
這洶涌的流量之下，暗流早已開始涌動?？駳g的第七天清晨，
林晚揉著通紅的眼睛打開店鋪后臺，準備處理新的訂單，笑容瞬間凍結在臉上。店鋪首頁，
昨天還是一片飄紅的“好評如潮”，
此刻卻被一片刺目的血紅色覆蓋——數十條一星差評如同毒蛇般盤踞在頂端！“垃圾！
壺底有裂紋！漏水！”“黑心商家！化工料毒死人！一股怪味！”“就這破玩意兒賣幾百塊？
9塊9我都嫌貴！退貨！”“大家千萬別買！騙子！掛羊頭賣狗肉！
”更讓林晚渾身冰冷的是，這些差評的配圖，
赫然是幾把碎裂的、造型花哨俗艷的廉價灌漿壺！
那粗糙的質地、廉價的釉水、工業(yè)化的痕跡，與顧景舟的作品有著云泥之別！“職業(yè)黑手！
”林晚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怒火在胸腔里燃燒。她迅速翻查這些差評訂單的物流單號，
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結果很快出來了：大部分收貨地址要么是虛構的，
要么是同一個工業(yè)園區(qū)的不同倉庫編號?！笆撬?！有人故意抹黑！”她猛地一拍桌子。
顧磊沖過來一看，臉色瞬間煞白：“完了完了！剛有點起色！這……這下全完了！
評分掉下去，流量就沒了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在這時，
那封來自省非遺保護中心的掛號信，如同最后的喪鐘，被郵遞員送到了顧景舟手中。
信封是樸素的牛皮紙，落款印著莊重的紅字。顧景舟用裁紙刀小心地劃開封口，
抽出里面的通知函。紙張很薄，卻重逾千斤。林晚和顧磊都屏住了呼吸，湊上前。
通知的內容很短，
意思更短：顧景舟申報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項目——顧氏紫砂手工成型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