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拖過冰冷的青石板,發(fā)出令人齒寒的磨刮聲。每拖動一寸,
腳踝上早已磨爛的血肉便傳來一陣鉆心剜骨的劇痛。沈清棠踉蹌著,
被兩個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半拖半架,在空曠幽深的宮道上艱難前行。灰蒙蒙的天壓在頭頂,
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抹布,沉沉地壓著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
遠處雕梁畫棟的殿宇檐角,幾只寒鴉聒噪地掠過,留下幾聲不祥的嘶鳴。風,
帶著深秋特有的刺骨寒意,卷起地上零星的枯葉,也卷起了她鬢邊一縷散落的發(fā)絲。
不是烏黑,也不是花白,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枯槁無光的霜白。
那縷白發(fā)拂過她干裂的嘴唇,帶來一種陌生的、毛糙的觸感。沈清棠微微偏過頭,
目光有些茫然地追隨著那縷白發(fā),直到它被風吹得貼在了她冰冷的臉頰上。十年了。
她記得當年在藥王谷,為他試下第一味蠱引時,她的發(fā)還是烏黑如瀑,
散開時能鋪滿他的整個胸膛。他那時高燒不退,滾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聲音卻虛弱得像風中殘燭:“清棠…別走…”現(xiàn)在呢?“妖后沈氏,毒害皇嗣,罪不容誅!
”“蒼天有眼!這毒婦終于遭報應(yīng)了!”“剮了她!為小皇子償命!”宮道兩旁,
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不少宮女太監(jiān),甚至還有幾個位份低微的妃嬪,簇擁在遠處朱紅的宮墻下,
壓低了聲音,卻又清晰地傳遞著刻骨的怨毒和幸災(zāi)樂禍。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她早已麻木的背上。她甚至能感覺到唾沫星子混在寒風里,
濺落在她裸露的頸項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溫熱。沈清棠只是更深的垂下了頭,
目光落在自己同樣被鐵鏈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手腕內(nèi)側(cè),
一道深褐色的陳舊齒痕猙獰地盤踞著,邊緣早已模糊,像一條丑陋的蜈蚣。那是很多年前,
在藥王谷外那片狼群出沒的野嶺,為了引開追咬他的餓狼,被一只狼狠狠咬住手腕留下的。
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就在昨日,可那時心里是滾燙的,只有一個念頭:護住他,
護住那個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少年蕭景琰。后來,她背著他,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的山林里跋涉,血順著她的手臂淌下,滴在昏迷的他的臉上。再后來,
她用盡最后力氣將他拖回谷口,自己卻因失血和狼毒昏死過去。醒來時,手腕多了這道疤,
而他貼身珍藏的半塊玉佩,
卻在那場混亂中遺失了……只記得玉佩上刻著一個模糊的“琰”字?!澳ゲ涫裁?!
陛下等著問話呢!”身后押送的太監(jiān)猛地用力一推搡,語氣尖利刻薄。沈清棠猝不及防,
本就虛浮的腳步徹底散了架。她整個人向前撲倒,沉重的鐵鏈嘩啦一聲繃緊,
拽得她腳踝的傷口瞬間崩裂,溫熱的血頓時涌出,浸濕了破爛的鞋襪和冰冷的石縫。
身體重重地砸在堅硬的地面上,膝蓋和手肘傳來骨頭磕碰的悶響,五臟六腑都跟著狠狠一震。
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喉嚨里猛地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那口涌到喉頭的血咽了回去,只有一絲暗紅的血線,
不受控制地從緊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花。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那早已被蠱蟲蛀空的臟器,
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絞痛。白發(fā)凌亂地覆在額前,遮住了她瞬間慘白如金紙的面容?!皣K,
裝什么可憐!”那太監(jiān)啐了一口,沒有絲毫憐憫,反而更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破麻袋一樣,將她從地上硬生生地扯了起來,“快走!別讓陛下久等!
”紫宸殿。金獸爐中昂貴的龍涎香裊裊升騰,氤氳出一室暖融的甜膩氣息,
將深秋的寒意隔絕在外。殿內(nèi)溫暖如春,與殿外透骨的陰冷,恍如兩個世界。
皇帝蕭景琰端坐于高高的蟠龍金椅之上。明黃的龍袍襯得他面如冠玉,眉峰如刀,
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微微垂著眼瞼,
修長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動著拇指上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那姿態(tài),
是掌控一切的帝王威儀,冰冷,疏離,帶著俯視螻蟻般的漠然。
他并未看殿下被拖進來的女人,目光落在殿中一盆開得正盛的魏紫牡丹上,
仿佛那才是值得他關(guān)注的東西。“陛下,”嬌柔婉轉(zhuǎn)的聲音響起,
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一身華貴宮裝、容色嬌艷的柳貴妃柳如煙,
正依偎在蕭景琰的龍椅旁,纖纖玉手捧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小心翼翼地奉到他唇邊,
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楚楚可憐?!澳梢娉兼?、替我們那苦命的孩兒做主啊……太醫(yī)都說了,
若非那碗?yún)锏膭《?,我們的小皇子……嗚嗚……”她說著,便用錦帕掩面,
低低啜泣起來,香肩微顫,梨花帶雨。蕭景琰終于抬起眼,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
瞬間穿透殿中溫暖的香霧,直直釘在剛剛被太監(jiān)狠狠摜倒在冰冷金磚上的沈清棠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積壓了許久的、刻骨的厭惡和冰冷的審判?!吧蚯逄?,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zhì)感,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砸下,“你還有什么話說?
”沈清棠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磚上,粗重的鐵鏈纏繞著她瘦骨嶙峋的身體。方才那一摔,
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白發(fā)鋪散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胸腔里翻江倒海,
那口被強行壓下的血終究沒能忍住,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暗紅粘稠的血液從她口中噴涌而出,濺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開出一片片猙獰污穢的花。
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著破敗的風箱,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喉間火燒火燎,
如同被滾燙的炭塊灼燒。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抬起頭,視線穿過散亂的白發(fā)縫隙,
投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面容在殿內(nèi)明亮的燭火和裊裊香霧中有些模糊,
只有那身刺目的明黃和眼底毫不掩飾的憎惡,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她的心上。
“臣妾……”她艱難地張開嘴,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
“沒有……毒害皇嗣……” 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帶出更多的血沫?!皼]有?
”蕭景琰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浸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殘忍。他緩緩站起身,
明黃的袍角拂過冰冷的龍椅扶手,一步一步,帶著迫人的威壓,走下丹陛。靴底踏在金磚上,
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清棠瀕臨崩潰的心弦上。他在她面前站定,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這個狼狽不堪、氣息奄奄的女人。目光掃過她枯槁的白發(fā),
掃過她嘴角刺目的血污,最終落在她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今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眼眸里。
那里面,沒有辯解,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枯竭的平靜,一種認命般的灰燼。這種平靜,
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辯解更讓他心頭無名火起。憑什么?她憑什么還能如此平靜?
憑什么還能用這種眼神看著他?仿佛他才是那個無理取鬧、不可理喻的人!
一股暴戾之氣猛地竄上心頭。蕭景琰猛地俯身,一把狠狠攥住了沈清棠的下巴!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帶著習武之人的粗糲,像鐵鉗般死死捏住她瘦削的頜骨,
強迫她抬起頭,直面自己眼中翻滾的怒火和恨意。劇痛從下頜骨傳來,沈清棠被迫揚起臉,
被迫承受他那淬毒的目光。他的臉離得那么近,
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每一根因憤怒而微微擴張的血絲,看清他緊抿的薄唇上那冷酷無情的線條。
這張臉,曾經(jīng)是她昏暗生命里唯一的暖光,是她甘愿忍受萬蠱噬心之痛也要守護的全部。
如今,卻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將她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皼]有?”蕭景琰的聲音壓得更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
卻只讓她感到刺骨的冰寒?!澳峭?yún)?jīng)你之手!
柳貴妃宮里的小太監(jiān)親眼看見你鬼鬼祟祟!太醫(yī)院院正親自驗出劇毒‘鶴頂紅’!
人證物證俱在,沈清棠,你以為裝瘋賣傻,咳幾口血,就能抹去你的罪孽?
就能洗清你這雙沾滿朕骨血的手?!”他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清棠甚至能聽到自己下頜骨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眼前陣陣發(fā)黑,窒息感洶涌而來。
“朕的孩子……”蕭景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
“朕唯一的皇兒!還未足月,就……就夭折在你這毒婦手里!
他才那么小……那么小啊……”他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燒穿眼前這個女人,
“沈清棠,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毒蛇?是砒霜?!”他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震得燭火都微微搖曳。柳如煙在龍椅旁適時地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婉的嗚咽,身體搖搖欲墜,
被旁邊的宮女慌忙扶住。蕭景琰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平復(fù)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怒,
但眼底的瘋狂和恨意卻絲毫未減。他盯著沈清棠那雙空洞的眼睛,一字一頓,
如同最惡毒的詛咒:“你,這種心如蛇蝎、滿手血腥的毒婦,也配做皇后?
也配……生朕的子嗣?”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
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沈清棠心臟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屏障。她渾身劇烈地一顫,
不是因為下頜的劇痛,
而是因為這句話背后所代表的、十年如一日、早已將她身心凌遲了千萬遍的酷刑。
無數(shù)個被他厭惡推開的夜晚,那些強灌入口的苦澀湯藥氣息仿佛瞬間又彌漫在喉間,
冰冷滑膩的液體強行灌入喉嚨,嗆得她窒息,苦得她連膽汁都嘔出來……那些苦澀,
那些屈辱,那些被他親手扼殺的可能……一幕幕,伴隨著他此刻冰冷刺骨的話語,
清晰地翻涌上來,將她徹底淹沒?!翱取瓤瓤取?更加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她的胸腔,
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口中涌出,順著蕭景琰死死鉗制著她下巴的手指蜿蜒流下,粘稠,溫熱,
帶著生命急速流逝的鐵銹味。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起來,眼神卻越過他盛怒扭曲的臉,
望向那雕梁畫棟的殿頂,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藥王谷那間彌漫著苦澀藥香的昏暗小屋。那時,他渾身滾燙地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
氣息微弱。師父捻著胡須,眉頭緊鎖,最終沉重地搖頭:“景琰公子所中此毒,霸道詭譎,
已侵入心脈……尋常藥石,恐難回天。除非……”“除非什么?”她急切地抓住師父的衣袖,
聲音都在發(fā)顫。師父的目光復(fù)雜地落在她身上,
帶著不忍和一種沉重的決絕:“除非以身為皿,飼育‘噬心蠱’。此蠱兇險萬分,
需以飼主心血精魄為食,方能引渡其毒,反哺宿主生機……然飼主自身,必遭萬蠱噬心之苦,
生機日削,壽元……難測啊?!彼龓缀鯖]有絲毫猶豫?!拔以敢猓?/p>
”少女清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只要能救他,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
是油鍋刀山,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取心頭血做蠱引的痛楚,
仿佛再次清晰地烙印在靈魂深處。冰冷的匕首刺入心口,尖銳的痛楚瞬間炸開,
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一片漆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她死死咬著布巾,
牙齒深深嵌入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硬是沒發(fā)出一聲痛呼。蠱蟲入體的瞬間,
無數(shù)細小的、帶著倒刺的毒牙啃噬心臟的劇痛,更是讓她渾身痙攣,蜷縮在地,
指甲深深摳進地面,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的抽搐,
仿佛有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在身體里鉆營、撕咬。她疼得意識模糊,
卻死死盯著床上那個依舊昏迷的身影,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為了景琰哥哥……忍下去……后來,他醒了。初時眼神茫然,
看到她蒼白憔悴、幾乎脫形的臉時,那瞬間涌起的驚愕和憐惜,曾是她支撐下去的全部力量。
他顫抖著手撫上她冰涼的臉頰,聲音沙?。骸扒逄摹阍趺础@么傻?
”她只是虛弱地搖頭,努力想擠出一個讓他安心的笑容,盡管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再后來,
為了徹底拔除他體內(nèi)殘余的奇毒,她需要一次次試藥。師父尋來的解毒古方,藥性兇猛詭譎,
誰也不知服下會有什么后果。每一次,都是她先嘗??酀乃幹牒韲?,
有時帶來烈火焚身般的灼痛,有時是四肢百骸被冰封的僵冷,有時是萬蟻噬骨的奇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