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還有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身上。蘇晚掙扎著從一片混沌里掙脫,
眼皮像被粘住一樣費力。一股濃重的、帶著塵土和腐朽木頭的氣息沖進鼻腔,
嗆得她幾乎窒息。耳邊嗡嗡作響,一個細細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頑固地鉆進耳朵,
像鈍刀子割著神經(jīng)。她猛地睜開眼。黑暗。不是城市夜晚那種蒙著光暈的深藍,
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的墨黑。只有高處一個巴掌大的小窗,
透進幾縷死氣沉沉的灰白色。借著這點微光,
她看清了趴在自己胸口上的東西——不是什么物件,是個孩子!
一個扎著兩個亂糟糟羊角辮的小女孩,小臉臟得看不出原色,眼淚鼻涕糊了一大片,
正毫不客氣地浸濕她身上那件硬邦邦、散發(fā)著霉味的粗布衣襟。蘇晚腦子“嗡”的一聲,
一片空白。幾乎是本能的厭惡和驚嚇,她下意識地抬手想把這黏糊糊的小東西推開。手剛動,
視線卻先一步落在了自己抬起的手臂上?;璋档墓饩€下,那根本不是她熟悉的手。
皮膚粗糙得像砂紙,布滿深深淺淺的裂口和繭子,關節(jié)粗大得變形。指甲又厚又黃,
縫隙里嵌滿了洗不凈的黑泥,像是剛從土里刨出來?!澳铩镄蚜??
”一個怯生生的、帶著濃重鼻音的男孩聲音從旁邊傳來。蘇晚僵硬地扭過頭。
床鋪——如果這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和破布能叫床的話——邊上,
一個更瘦小的身影正蜷縮著。男孩看起來頂多五六歲,
穿著一件明顯大了好幾號、補丁摞補丁的短褂,正小心翼翼地伸出幾根同樣臟兮兮的小手指,
輕輕拽著她那件硬邦邦衣袍的衣角。他那雙大眼睛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大,
里面盛滿了恐懼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直勾勾地望著她,像受驚的小鹿。娘?誰?叫她?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麻痹。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又急又猛?!斑?!
”一聲悶響,伴隨著一陣鉆心的劇痛在頭頂炸開。她眼前金星亂冒,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差點又躺回去。這一撞,仿佛撞開了某個緊閉的閘門。無數(shù)破碎的、不屬于她的畫面和感受,
帶著洪水般的力量,蠻橫地沖進她的腦海,瞬間將她淹沒。狹窄低矮的茅屋,
屋頂漏下的雨水砸在泥地上的小坑里。
一個沉默寡言、背影佝僂的男人在昏暗的油燈下修理農具,咳嗽聲不斷。冰冷的河水刺骨,
搓洗著永遠洗不完的粗布衣服,手指凍得像胡蘿卜……還有眼前這兩個孩子的臉,
在饑餓和寒冷中瑟瑟發(fā)抖……最后定格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
那個沉默的男人再也沒能從炕上起來……她,蘇晚,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現(xiàn)代社畜,
加班猝死后,
了這個也叫蘇晚的軀殼里——一個剛死了丈夫、拖著兩個“拖油瓶”、家徒四壁的年輕寡婦。
身處的,是一個叫清河村的地方,時間,恐怕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紀。屋外,
一聲有氣無力的公雞打鳴聲刺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靜。蘇晚僵在床上,胸口像壓著巨石,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糲的疼痛,不知是這身體本身的疲憊,還是那洶涌記憶帶來的沉重窒息。
胃里空空如也,燒灼般難受。她必須動,否則這具身體和她腦子里那點殘存的意識,
恐怕都要被這絕望的現(xiàn)實碾碎。她幾乎是滾下“床”的。雙腳踩在冰冷、凹凸不平的泥地上,
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身體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腰背僵硬酸痛,
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多年。她扶著冰冷的土墻,
一步一挪地蹭到屋角那個用幾塊土坯壘成的簡陋灶臺邊。灶膛里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灰燼。
生火。她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稍趺瓷??
她茫然地看著灶臺旁散落的幾根細柴和一小撮枯草,還有兩塊黑黢黢的火石。
她笨拙地拿起火石,學著記憶碎片里的樣子互相敲擊。冰冷的石頭撞擊著,
只濺出幾點微弱的火星,瞬間就消失在冰冷的空氣里,連枯草的邊都沒挨著。
她又用力砸了幾下,火星倒是多了些,卻依舊徒勞無功。
一股濃煙猛地從沒點燃的柴草里冒出來,直撲她的口鼻。
“咳咳咳…咳咳…”蘇晚被嗆得彎下腰,眼淚鼻涕一起涌了出來,喉嚨火辣辣地疼?!澳?,
我來吧?!蹦莻€怯生生的男孩聲音又響起了。蘇晚捂著嘴,淚眼模糊地抬頭。是柱子,
那個大兒子。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起來了,赤著腳站在冰冷的泥地上,
瘦小的身體裹在一件空蕩蕩的破襖里。他走到灶邊,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頭發(fā)澀。
他伸出同樣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地撥開蘇晚弄亂的枯草,撿起那兩塊火石。
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專注地、穩(wěn)穩(wěn)地互相一擦?!班辏?/p>
”一道明亮的火星精準地落入干燥的草絨中。柱子立刻俯下身,鼓起腮幫子,
對著那一點微弱的紅光輕輕吹氣。他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專注得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
幾縷青煙裊裊升起,接著,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猛地躥了起來,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草莖,
發(fā)出噼啪的輕響?;鸸馓S著,映亮了他臟兮兮的小臉和那雙過于懂事的眼睛。
蘇晚愣愣地看著柱子麻利地添上細柴,看著那溫暖的火光漸漸穩(wěn)定下來,
照亮了這間狹窄、破敗、散發(fā)著貧窮和絕望氣息的茅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
比剛才的濃煙更嗆人,眼眶瞬間就熱了。她慌忙低下頭,掩飾著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
手背上粗糙的觸感摩擦著同樣粗糙的皮膚。早飯是在一片沉默中進行的。
唯一的食物是一小瓦罐稀粥,米粒少得可憐,清澈得幾乎能照出人影。
蘇晚用木勺把粥分到三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小女兒妞妞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啜著,
眼睛卻巴巴地望著蘇晚,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娘…能…能加一小勺糖嗎?就一小勺…”糖?
蘇晚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放下自己的碗,忍著全身的酸痛站起來,
在這間不過方寸的茅屋里翻找。角落里一個落滿灰塵、搖搖欲墜的破木柜,
一口空空如也、散發(fā)著餿味的破缸……最后,在灶臺最里面的角落,
她摸到一個冰冷的粗陶罐子,沉甸甸的。她心頭一喜,急忙捧出來,揭開蓋子。
一股濃重的咸腥味撲面而來。里面是半罐灰黑色的粗鹽粒子,粗糲得如同沙子,
混雜著可疑的深色雜質。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調味品,
也是唯一的“儲備糧”。妞妞眼里的光瞬間熄滅了,像被吹滅的蠟燭。她低下頭,
小肩膀縮得更緊,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著那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柱子也把頭埋得很低,捧著碗,喝得很快,仿佛這樣就能快點結束這頓令人難堪的早飯。
屋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蘇晚扛著家里那把豁了口、沉重的鋤頭,
跟著村里稀稀拉拉幾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婦人往村子東頭的薄田走。腳下的路坑洼不平,
每一步都牽扯著這具身體深處的疲憊。記憶里,這塊地貧瘠得可憐,即使累死累活,
刨出來的糧食也填不飽一家三口的肚子?!疤K家媳婦兒!”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蘇晚側頭,是同村的王嬸子。她挎著個破籃子,臉上堆著一種混合著同情和隱秘窺探的表情,
湊近了幾步,壓低了聲音:“聽說了沒?咱們村頭張員外家,正缺人呢!
要找個手腳麻利的洗衣婦!”蘇晚的腳步頓了一下。張員外?
記憶碎片里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清河村最大的地主,深宅大院,高墻朱門,
代表著這個貧瘠村莊里遙不可及的富貴和威嚴。洗衣婦?雖然辛苦,
但至少…可能有點穩(wěn)定的收入?總比在地里刨食強?
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稱之為希望的念頭,在她死水般的心里漾開一點點漣漪。
王嬸子見她似乎意動,三角眼里精光一閃,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推心置腹卻又令人渾身發(fā)冷的意味:“就是…人家張府規(guī)矩大,嫌孩子吵鬧,
怕沖撞了府里的貴人…”她頓了頓,
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蘇晚身后兩個亦步亦趨、緊緊抓著母親衣角的瘦小身影,
聲音黏膩得像蛇爬過,“聽說…前街的李婆子,正想尋個手腳勤快的小子做學徒呢,
雖然苦點,好歹有口飯吃,不至于餓死不是?妞妞那丫頭片子…模樣還算周正,
送到鎮(zhèn)上劉記布莊當個使喚丫頭,也是條活路哇!你一個人,沒了拖累,去張府洗衣,
日子不就松快多了?”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冰錐,狠狠扎進蘇晚的心口,再瞬間凍結。
“咣當!”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蘇晚手里的鋤頭脫手砸在冰冷的凍土上,震得她虎口發(fā)麻。她僵在原地,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王嬸子那看似關切實則殘忍的目光下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徹骨的寒意。拖累?學徒?使喚丫頭?把她的柱子,
她的妞妞…像處理掉無用的物件一樣送走?她猛地彎腰,幾乎是撲下去,
一把抓起那冰冷的鋤頭木柄。粗糙的木頭硌著她手心凍裂的口子,
尖銳的疼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絲清明。她死死攥著鋤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她沒有看王嬸子那張寫滿“為你好”的臉,
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像是喉嚨被砂紙磨過:“……嗯。”然后,她拖著鋤頭,
像是拖著千斤重擔,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家那塊貧瘠的土地。柱子緊緊拽著她的衣角,
妞妞緊緊貼著哥哥,兩個孩子都異常沉默。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王嬸子那道復雜又帶著點惋惜的目光,像芒刺一樣扎在她的背上。
整整一天,蘇晚都在那塊薄田里機械地揮著鋤頭。凍土堅硬如鐵,每一下都震得她手臂發(fā)麻,
腰背的酸痛如同無數(shù)根針在扎。汗水混著塵土流進眼睛里,澀得發(fā)疼。
可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像磨盤一樣碾壓著她的理智:送走?不送?送走,
或許他們能活命?不送…她拿什么養(yǎng)活他們?拿什么對抗這無邊無際的絕望?王嬸子的話,
像魔咒,一遍遍在耳邊回響。夜幕再次吞噬了茅屋。屋里沒有點燈,
只有冰冷的月光透過那個小窗,吝嗇地灑下一片模糊的清輝。兩個孩子蜷縮在干草鋪上,
緊緊依偎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妞妞的小手緊緊抓著蘇晚的一根手指,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肯松開。柱子則蜷縮著身體,
像只尋求庇護的小獸,后背緊緊貼著蘇晚的胳膊,小小的身體在睡夢中偶爾不安地抽動一下。
蘇晚毫無睡意。她靠著冰冷的土墻坐著,目光落在兩個孩子的睡臉上。
月光勾勒出他們瘦削的輪廓。柱子的眉頭即使在夢里也微微蹙著,
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重。妞妞的腳丫從破得露出腳趾的布鞋里伸了出來,凍得通紅,
像兩顆小小的、快要凍僵的果子。白天王嬸子的話再次尖銳地刺入腦海,
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學徒?使喚丫頭?那些地方,孩子過的是什么日子?挨打受罵,
做牛做馬,甚至可能……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不行!絕對不行!
她猛地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銳痛來對抗內心洶涌的絕望??墒牵凰妥?,
明天怎么辦?后天怎么辦?稀粥都快喝不上了。這具身體孱弱得像是隨時會散架。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順著脊椎蔓延,讓她幾乎要癱軟下去。就在這時,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觸碰到了手腕上一個小小的硬物。
一個冰涼、光滑的圈——是這身體原主陪嫁的銀鐲子。樣式很老,分量很輕,但在月光下,
那一點微弱的銀光,卻像寒夜里驟然擦亮的一根火柴。蘇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住了那個鐲子。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的裂口,
帶來清晰的痛感。當?shù)羲?!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辦法了!
一個近乎孤注一擲的念頭沖垮了所有的猶豫。天還沒亮透,蘇晚就起來了。
她找出最后小半碗發(fā)黃的糙米,一股腦倒進瓦罐里,添上比平時少得多的水,熬煮起來。
她要煮一鍋稠一點的粥。灶膛里的火光映著她一夜未眠、憔悴不堪的臉,
眼神卻異常亮得嚇人。粥煮好了,難得地粘稠。她把粥分到三個碗里,
自己那碗幾乎只是淺淺一個底。她把柱子那份最多的推到他面前,
又把稠的部分盡量舀給妞妞。“吃吧,快吃。”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個孩子看著碗里比平日厚實許多的粥,眼睛都亮了。柱子看看蘇晚碗里那點可憐的稀湯,
又看看自己的碗,猶豫著沒動。妞妞則已經(jīng)忍不住,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發(fā)出滿足的嘆息。“娘…你不吃?”柱子小聲問?!澳锊火I,吃過了。
”蘇晚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催促道,“快吃,趁熱?!笨粗鴥蓚€孩子狼吞虎咽,
小臉上因為一點熱粥而泛起難得的紅暈,蘇晚的心像是被放在滾水里煮著,
又被撈出來扔進冰窟。她猛地扭過頭,不再看他們,手指緊緊摳著破舊衣襟的下擺,
指甲縫里的泥垢和布料粗糙的紋理摩擦著。不能再猶豫了!她猛地站起身,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們在家待著,娘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闭f完,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抓起那個藏在袖中的銀鐲子,一頭扎進了清晨凜冽的寒風中。
清河鎮(zhèn)離村子有五六里地。蘇晚走得很快,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鉆進她單薄破舊的衣衫里。身體深處那股無處不在的酸痛在叫囂,但她強迫自己忽略,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當鋪。鎮(zhèn)子比記憶碎片里更顯破敗蕭條。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關著門,
只有幾家賣雜貨和粗糧的鋪子開著,門可羅雀??諝饫飶浡鴫m土和一種絕望的沉寂。
蘇晚找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當鋪——門面狹窄,
黑漆漆的招牌上寫著“周記典當”四個模糊的金字。厚重的木門半開著,里面黑洞洞的,
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鼓起全身的勇氣走了進去。
一股濃重的霉味、灰塵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陳年舊物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光線極其昏暗,
只有高高的柜臺后面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
勉強照亮柜臺后面一張干癟、皺紋深刻如刀刻的臉。那老掌柜抬起渾濁的眼睛,
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塊石頭。蘇晚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
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個銀鐲子從袖中取出,放到冰冷的、磨得光滑的柜臺上。
“掌柜…勞煩您…看看這個…”她的聲音干澀發(fā)緊。老掌柜伸出枯枝般的手指,
慢條斯理地拿起鐲子。他的指甲又長又黃,帶著污垢。他湊近油燈,瞇著眼,
將那一點微薄的銀光翻來覆去地看。他粗糙的手指捻過鐲子表面,
又用指甲在鐲子內側輕輕刮了幾下,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整個過程慢得令人窒息。
“成色一般,雜質多,太薄?!崩险乒窠K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挑剔,“死當還是活當?”他甚至沒抬眼再看蘇晚?!盎睢町?!
”蘇晚急忙道,聲音帶著一絲哀求,“我…我以后一定來贖!”“哼。
”老掌柜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不屑的輕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盎町敚鍌€銅板。死當,
七個。要票另算一個銅子?!彼谚C子往柜臺上一丟,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仿佛丟掉的是一塊破銅爛鐵。五個銅板?七個?蘇晚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這點錢,
能做什么?買一小袋糙米?還是幾塊最劣質的粗布?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來,
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看著柜臺上那點微弱的銀光,那是原主唯一的念想,
也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指望?!罢乒瘛懿荒堋俣嘁稽c?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這句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掌柜終于抬起眼皮,
渾濁的目光在她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上掃了一圈,
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刻薄又了然的弧度:“就這價。愛當不當。”說完,他竟直接閉上了眼睛,
靠在椅背上,一副送客的模樣。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蘇晚的喉嚨。
她看著那閉目養(yǎng)神的老掌柜,再看看柜臺上那孤零零的鐲子,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
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不行!不能空手回去!五個銅板也是錢!
能買點鹽,或者……能撐幾天!“……當?!边@個字從她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腥氣。
老掌柜眼皮都沒抬,慢吞吞地拉開一個抽屜,數(shù)出五個邊緣磨損得厲害、灰撲撲的銅板,
“叮當”幾聲丟在柜臺上。又拿起一張薄薄的、發(fā)黃的紙票,用一支禿了毛的毛筆蘸了點墨,
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一起推過來。蘇晚顫抖著伸出手,冰涼的銅板硌著她掌心凍裂的傷口。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五個銅板和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當票攥在手心,緊緊握住,
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雖然這根稻草脆弱得隨時會斷。
她最后看了一眼柜臺上那個失去光澤的銀鐲子,猛地轉身,
逃也似的沖出了那間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當鋪。冰冷的寒風撲面而來,吹在她滾燙的臉上,
卻帶不走心底那沉甸甸的絕望和屈辱。她攥著那五個銅板,像攥著燒紅的烙鐵,
在鎮(zhèn)子上茫然地走著。路過一個賣蒸餅的小攤,熱氣騰騰,麥香撲鼻。攤主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蘇晚下意識地捂緊了口袋里的銅板,加快腳步。
她在一個賣針頭線腦和廉價粗布的小攤前停下,
手指顫抖地摸了摸一匹最便宜的、粗得能磨破皮的靛藍色粗布。攤主懶洋洋地報了個價,
遠遠超出了她手里那點可憐的財產。最后,她在鎮(zhèn)口一個賣雜糧的老漢那里停住。
老漢的攤子上擺著幾袋糙米、陳麥和一些發(fā)黑的豆子。蘇晚盯著那堆糙米看了許久,最終,
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啞聲問:“…鹽…怎么賣?”老漢抬眼看了看她,
指了指旁邊一個敞開口的小布袋:“粗鹽,兩個銅板一勺?!碧K晚默默數(shù)出兩個銅板,
遞過去。老漢接過銅板,掂了掂,隨手拿起一個缺了口的破木勺,
在那鹽袋里舀了滿滿一勺灰黑色的粗鹽粒子,
倒進蘇晚急忙伸出的、用破布臨時兜起來的手里。鹽粒粗糙冰涼,有些還帶著泥土的顏色。
蘇晚小心地把鹽倒進懷里一個同樣破舊的小布袋里,扎緊袋口。剩下的三個銅板,
被她用布條緊緊纏好,塞進貼身的衣袋深處,那點微薄的金屬硬感硌著她的肋骨,
是唯一的支撐?;厝サ穆匪坪醺勇L。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
打著旋撲在她臉上、身上。身體的疲憊和酸痛變本加厲地襲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懷里那袋鹽沉甸甸的,仿佛不是鹽,而是壓在她心上的石頭。
那三個銅板的存在感卻異常清晰,每一次顛簸都提醒著她——這點錢,
是她和兩個孩子未來幾天活命的唯一指望。快到家時,
遠遠地就看見茅屋門口蜷縮著兩個小小的身影。柱子緊緊抱著瑟瑟發(fā)抖的妞妞,
眼睛死死盯著她回來的方向。一看到她的身影,柱子的眼睛瞬間亮了,
拉著妞妞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澳?!”妞妞帶著哭腔撲過來,緊緊抱住蘇晚冰冷的腿,
小臉凍得發(fā)青?!澳?,你回來了!妞妞一直哭…”柱子也跑到跟前,仰著小臉,
努力想看清母親的表情,聲音里帶著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蘇晚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揉搓了一把,酸澀得幾乎要碎裂。她蹲下身,
把妞妞冰涼的小手揣進自己同樣冰冷的懷里,用臉貼了貼女兒凍得通紅的小臉蛋,
啞聲道:“娘回來了???,娘買鹽回來了。”她掏出懷里那個小鹽袋,在妞妞眼前晃了晃,
試圖擠出一點笑容。妞妞看著鹽袋,小嘴撇了撇,似乎想哭,又忍住了,
只是把小腦袋更深地埋進蘇晚懷里,悶悶地“嗯”了一聲。柱子則懂事地點點頭,
小聲說:“有鹽就好?!碧K晚抱著妞妞,拉著柱子冰冷的小手,
一步步走回那間低矮破敗的茅屋。門板吱呀作響,像垂死者的呻吟。
屋里的寒意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她把妞妞放在干草鋪上,
用那條薄得像紙、硬得像板的破棉被裹住她,又把柱子也塞進去??粗鴥蓚€孩子依偎在一起,
汲取著彼此那點可憐的體溫,蘇晚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在地上,全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散架。
懷里那三個銅板的觸感依舊清晰。她閉上眼,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沖擊著她最后的意志堤壩。張員外家…洗衣婦…王嬸子的話又陰魂不散地浮現(xiàn)在腦海。
難道…真的只有那一條路了嗎?把孩子當成累贅一樣丟掉?不!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尖叫。
她猛地睜開眼,
目光落在灶臺邊那堆還沒洗的臟衣服上——那是她自己和兩個孩子僅有的、勉強蔽體的衣物,
沾滿了泥土和汗?jié)n。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了起來:洗衣!
給別人洗衣!用這雙手,換銅板!第二天,蘇晚起了個絕早。天還是墨黑一片,
只有幾顆寒星固執(zhí)地釘在冰冷的夜幕上。她摸索著生起火,燒了一小瓦罐熱水,
就著這點熱水,把自己和兩個孩子臉上、手上能擦到的地方都仔細擦了擦,
雖然水很快就冷了,洗不干凈什么,但至少能去掉一些顯眼的污垢。
她又翻出家里僅有的另一件打滿補丁但還算完整的粗布外衣?lián)Q上。她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走出了茅屋。她沒有直接去張府,而是在村里小心翼翼地打聽。
張府需要洗衣婦的消息,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在王嬸子有意無意的傳播下,
確實在幾個貧苦婦人之間流傳著。
蘇晚找到了一個曾給張府做過短工、性子還算和善的趙大娘。“張府?
”趙大娘看著蘇晚洗得發(fā)白、凍得通紅的雙手,嘆了口氣,“唉,那活計…累死人喲。
深宅大院的,規(guī)矩多得嚇人,稍不留神就挨罵。洗的都是主子們的細軟綢緞,精貴得很,
弄壞一點,賠掉褲子都不夠!那管事的婆子,姓孫,出了名的刻薄刁鉆,
眼睛長在頭頂上…”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滿是同情又帶著勸退的意思?!摆w大娘,
”蘇晚打斷她,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持,“我不怕累,也不怕規(guī)矩。
我…我能洗好,保證不出岔子。您…您能幫我引薦一下嗎?或者告訴我,該去找誰?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趙大娘,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趙大娘被她眼里的光震了一下,
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求生欲。她沉默了片刻,又嘆了口氣:“唉,造孽喲…行吧,
老婆子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試試。今兒晌午后,你跟我去張府后角門那兒等著。成不成,
就看孫管事的臉色了。記住,少說話,多低頭!”晌午剛過,
蘇晚就跟著趙大娘來到了張府那氣勢恢宏的后墻外。朱紅色的高墻望不到頂,
上面覆蓋著烏黑的瓦片,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
巨大的青石基座深深嵌入凍土。一扇不起眼的、包著鐵皮的厚重木門緊閉著,
這就是所謂的“后角門”。門前一小塊空地,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
更顯蕭瑟。門楣上方,一只小小的、石刻的獸頭面目猙獰地俯瞰著下方。趙大娘上前,
抓住門上一個沉重的銅環(huán),“哐哐哐”地敲了幾下。聲音在空曠的后巷里顯得格外沉悶。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才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吱呀一聲,
厚重的木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張中年婦人的臉露了出來。
她穿著青灰色的細棉布襖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挽成一個緊實的圓髻,插著一根素銀簪子。
臉頰瘦削,顴骨微凸,嘴唇抿成一條嚴厲的直線,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上上下下地掃視著門外的兩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挑剔。正是趙大娘口中的孫管事。
“趙婆子?什么事?”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腔調。
趙大娘臉上立刻堆起討好的笑容,身子都矮了半截:“孫管事,給您請安了!是這樣,
聽說府上缺洗衣的粗使?這不,我給您尋摸了一個人。就是她,蘇晚,我們村的,手腳勤快,
能吃苦,家里…”趙大娘頓了頓,沒提孩子,“…干凈利落,人也老實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