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的長安城，秋意正濃。西市街角的劉府內(nèi)，一株百年銀杏正簌簌抖落金黃的葉片。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劃破暮色，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寒鴉。
"生了！四夫人生了！"產(chǎn)婆的聲音從內(nèi)室傳出，卻在尾音處陡然變調(diào)。外間等候的劉員外手中越窯青瓷茶盞猛地一顫，碧綠的茶湯潑灑在織錦袍服上，洇開一片暗色。
內(nèi)室的門簾被一只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掀起，產(chǎn)婆那張常年被灶煙熏得蠟黃的臉此刻慘白如紙。"老爺...四夫人生的...生的..."她干癟的嘴唇哆嗦著，喉頭滾動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劉員外霍然起身，紫檀木椅在青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三步并作兩步跨入內(nèi)室，濃重的血腥味混著某種奇異的腥膻撲面而來。床榻上，四夫人林氏青絲汗?jié)褓N在慘白的臉頰，懷中緊緊摟著一個猩紅錦緞襁褓。當劉員外看清那襁褓中露出的嬰兒面容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那嬰兒通體皮膚如潑墨般黢黑，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青藍光澤。本該粉嫩的小臉布滿細密的鱗狀紋路，短小的四肢蜷曲如蛙。最駭人的是背后那個拳頭大小的鼓包，隨著呼吸詭異地起伏蠕動，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薄薄的皮膚下游走。
"這...這是..."劉員外踉蹌后退半步，腰間玉佩撞在屏風架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他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肌肉抽搐，眼中翻涌著驚懼與嫌惡。
林氏卻將襁褓摟得更緊，纖細的手指因用力而發(fā)白。她干裂的嘴唇顫抖著，卻吐字清晰："老爺，這是我們的骨血。"一滴淚砸在嬰兒額頭的鱗紋上，竟詭異地順著紋路蜿蜒成奇特的圖案。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百年銀杏的枯枝瘋狂抽打著窗欞。劉員外望著那怪異的嬰兒，又看向林氏倔強的眉眼，喉結上下滾動數(shù)次，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先養(yǎng)著吧。"說罷甩袖而去，錦緞袍角掃翻了銅燭臺，在地面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
嬰兒被取名劉川，取"海納百川"之意。然而這個名字并未消弭府中的流言蜚語。滿月酒那日，當乳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劉川抱出見客時，原本觥籌交錯的正廳霎時鴉雀無聲。
"天爺??！"工部侍郎的夫人失手打翻了琉璃盞，殷紅的葡萄酒在織金地毯上漫開如血，"這、這莫非是昆侖奴的種？"
"造孽啊..."白發(fā)蒼蒼的族老顫巍巍拄著鳩杖后退，"老夫活了一甲子，從未見過這般...這般..."渾濁的老眼瞥見嬰兒背后已經(jīng)長到碗口大的鼓包，頓時噎住了話頭。
角落里，幾個年輕媳婦交頭接耳："聽說四夫人有孕時去過城外的黑水潭..."
"可不是，那潭水通著幽冥，專收墮胎的嬰靈..."
"噓——小心被聽見..."
這些竊竊私語如毒蛇般鉆入林氏耳中。她死死攥著象牙箸，指甲在箸身刻出深深的凹痕。忽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她竟生生折斷了那根價值連城的象牙箸。
春去秋來，劉川五歲了。他的皮膚比出生時更加黝黑，在陽光下會泛出奇異的金屬光澤。背后的鼓包已長到碗口大小，將上好的吳綾撐出詭異的弧度。這日清晨，林氏正在后院的海棠樹下教劉川認字。
"川兒，這是'人'字。"林氏用湘妃竹枝在細沙上寫下工整的筆畫。秋風掠過，幾片海棠花瓣飄落在沙盤上，恰巧點綴在"人"字兩旁，恍若生出了羽翼。
劉川歪著頭，小手握著竹枝，卻怎么也畫不出那樣挺拔的線條。他忽然抬頭，黑曜石般的眼睛映著斑駁樹影："娘，我是'人'嗎？"
林氏心頭劇震，竹枝在沙上劃出凌亂的痕跡。她強壓下喉間的哽咽："當然是啊，川兒怎么這么問？"
"昨日王嬤嬤說..."劉川短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盤邊緣，"說我是夜叉轉(zhuǎn)世，該被沉塘。"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他蜷曲的指節(jié)上，像極了老人枯槁的手。
林氏的淚終于決堤。她將劉川摟入懷中，感受著兒子背后那個異常隆起的溫度——那里竟比常人的體溫高出許多。"川兒記住，"她顫抖的唇貼在孩子冰涼的額頭上，"你是娘用半條命換來的珍寶。"
劉川將臉埋進母親繡著并蒂蓮的衣襟，悶悶地問："那為什么爹見我就躲？為什么二姐說我是娘偷人生的野種？為什么..."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化作一陣細微的抽噎。林氏發(fā)現(xiàn)懷中的衣料正在詭異地變硬——那是劉川的淚水在布料上凝結成了細小的冰晶。
劉川六歲那年，林氏變賣了陪嫁的羊脂玉鐲，請來了致仕的翰林學士周夫子。初見時，周夫子花白的眉毛幾乎要飛入鬢角，但他很快調(diào)整了表情，蹲下身與劉川平視："聽說你想讀書？"
劉川緊張地抓著衣角，背后的鼓包隨著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偷瞄了一眼夫子雪白的胡須，小聲道："娘說...書里住著不吃小孩的妖怪。"
周夫子聞言大笑，袖中抖落的墨香籠罩著劉川："好！那老夫就教你會吃字的妖怪。"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本《千字文》，扉頁上赫然是幅饕餮吞字的木版畫。
在周夫子的教導下，劉川展現(xiàn)出驚人的天賦。他能過目成誦，尤其癡迷《山海經(jīng)》中的奇珍異獸。某個雪夜，當讀到"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時，他背后的鼓包突然劇烈跳動，將棉袍頂起一個明顯的凸起。
"疼嗎？"周夫子輕聲問。
劉川搖搖頭，黑瘦的小手按在鼓包上："它喜歡聽故事。"燭光下，夫子看見孩子指尖有細小的鱗片正在若隱若現(xiàn)。
然而這樣的日子在劉川八歲那年戛然而止。那日清晨，他經(jīng)過花園時聽見兩個丫鬟的閑談：
"...大夫人今早又逼老爺做決斷，說那怪物克死了三少爺養(yǎng)的畫眉..."
"噓！聽說昨夜那怪物房里有藍光，守夜的婆子看見他背后長出..."
"咔嚓——"劉川踩斷了枯枝。兩個丫鬟像受驚的雀鳥般散開，卻留下滿地扎心的碎語。
書房里，周夫子正在研磨松煙墨。見劉川額角有新傷，老人嘆息著取出金瘡藥："又被欺負了？"
劉川任由夫子處理傷口，忽然問道："夫子，如果《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跑到長安，會怎樣？"
周夫子的手頓了頓："會被關進籠子，或者...被殺掉。"
"這樣啊..."劉川望向窗外紛飛的柳絮，黑瞳中倒映著破碎的天光，"那它們真可憐。"
當日下午，劉川沒有如常去書房。他穿過熙攘的西市，路人見了他紛紛避讓，賣胡餅的攤販甚至抄起搟面杖驅(qū)趕。劉川沉默地承受著這一切，直到走出城門，來到蒼云山腳下。
山道崎嶇，他短小的四肢走得異常艱難。某個陡坡處，他不得不手腳并用攀爬，粗糙的砂石磨破了掌心，滲出的血竟是詭異的靛藍色。正午時分，他終于登上了飛云臺。崖下云海翻騰，宛如《山海經(jīng)》中描述的歸墟。
劉川解開粗布衣衫，露出背后那個已經(jīng)長到臉盆大小的鼓包。鼓包表面布滿青黑色血管，正隨著呼吸劇烈搏動。他伸手撫摸鼓包，輕聲道："你也很痛苦吧？"
山風驟起，鼓包突然劇烈收縮，撐得皮膚幾近透明。劉川閉上眼睛，向前邁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