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
天還沒亮透,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青山村。凜冽的北風打著旋,卷起地上枯黃的草屑和未化的殘雪,刮在臉上生疼。村道上,沉默的人流如同一條凝滯的黑色溪流,緩慢地向著村后那片向陽的山坡移動。沒有嗩吶,沒有哭嚎,只有腳步踏在凍土上的沉悶聲響,和寒風掠過枯枝發(fā)出的嗚咽。
一副簡陋的薄木棺槨,由趙大勇、柱子(昨日連夜趕回)、王老蔫等八個最壯實的漢子穩(wěn)穩(wěn)抬著。棺木很輕,輕得讓抬棺的漢子們心如刀絞。老支書張德福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軀體,被仔細地安置在里面,覆蓋著一面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紅旗——那是他當年帶頭開荒時公社獎勵的唯一物件。
林嵐跟在棺槨后面,穿著那件最厚實的舊棉襖,懷里緊緊抱著那本被油布仔細包裹的《青山村“試驗田”養(yǎng)殖技術手冊(初稿)》。冊子的封面,還殘留著老人枯指最后摩挲的溫度。她臉色蒼白,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眶紅腫,卻沒有再流淚。寒風吹亂了她的鬢發(fā),她卻渾然不覺,目光穿過送葬的隊伍,投向山坡上那片新圈出的墓地——就在“試驗田”視野最好的坡頂。這是趙大勇和幾位老人共同選定的,讓老支書能永遠守著他生前最后的心血,守著他心心念念的青山。
棺槨緩緩放入挖好的墓穴。沒有繁復的儀式,沒有冗長的悼詞。趙大勇抓過一把凍得梆硬的黃土,第一個撒了下去。泥土砸在薄薄的棺蓋上,發(fā)出沉悶空洞的回響,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接著是柱子、王老蔫、王大嬸、李老栓……每一個人都沉默地走上前,抓起一把冰冷的黃土,撒向那個承載了青山村數(shù)十年風霜的佝僂身影。
黃土漸漸掩埋了棺木,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塋。一塊未經雕琢的青石板立在墳前,上面是趙大勇用鑿子狠狠刻下的幾個歪歪扭扭卻力透石背的大字:
**張德福之墓**
**青山常在**
寒風嗚咽著,卷起墳前的紙灰。人群肅立,久久無言。只有壓抑的啜泣聲和沉重的呼吸聲在風聲中交織。巨大的悲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也壓在林嵐懷中的冊子上。莫負青山……這四個字,此刻重若千鈞。
葬禮結束,人群沉默地返回村子。年關的喜慶被巨大的悲傷徹底沖散,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炊煙都稀薄了許多。整個青山村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比這臘月的嚴寒更刺骨。
林嵐回到冰冷的土坯房,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懷里的冊子如同烙鐵般滾燙。終極任務的倒計時在腦海中無聲流逝,老支書最后的囑托言猶在耳,可眼前這沉重的悲傷,如同無形的泥沼,拖拽著所有人的腳步。怎么辦?如何在這巨大的悲痛中,重新點燃那燎原的星火?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拍門聲打破了死寂。
“嵐丫頭!開門!快開門!”是王大嬸的聲音,帶著一種強壓著悲傷的急切。
林嵐掙扎著打開門。門外,王大嬸、李秀蘭,還有幾個平時在“代食坊”和兔舍幫忙的婦女都來了。她們的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睛紅腫,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嵐丫頭!”王大嬸一把抓住林嵐冰涼的手,她的手心卻滾燙,“支書走了,咱心里都跟刀剜似的!可……可支書臨走前最惦記的是啥?是咱青山村的日子!是‘試驗田’!是那撒出去的星火!咱不能垮!咱得把支書的念想撐起來!不能讓他……走也走得不安心!”
李秀蘭也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清晰:“嵐丫頭,手冊!小河沿和柳樹溝還等著咱們!柱子哥帶回來的消息,小河沿的兔舍凍死了一只小兔,柳樹溝的粉碎機榫卯松了,他們急得不行!咱不能停!咱得幫他們!這也是支書的心愿??!”
“對!不能停!”
“咱得干起來!用勁兒干!才對得起支書!”
“這年……這年咱不過了!咱給支書守孝!但‘試驗田’的活兒,不能撂下!”
幾個婦女七嘴八舌地說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悲傷并未消失,但在這悲傷的灰燼里,一種更加堅韌、更加滾燙的力量正在悄然萌發(fā)——那是將悲痛化為守護的力量!
林嵐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悲傷卻堅定的臉龐,感受著她們手心傳來的滾燙溫度,一股暖流和無窮的力量瞬間涌遍全身!是啊,沉淪于悲痛,才是對逝者最大的辜負!唯有前行,唯有守護好他為之奮斗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告慰!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讓她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用力點頭,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好!嬸子們,秀蘭嫂子,你們說得對!咱不能垮!咱得干!干得比以前更紅火!柱子哥!”
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柱子立刻挺直腰板:“在!”
“你連夜跑一趟柳樹溝,把王老蔫叔新琢磨出來的榫卯加固法子送過去!帶上工具!幫他們修好粉碎機!告訴他們,開春咱準到!”
“是!”柱子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狗剩!”
“哎!”狗剩連忙應聲。
“你跟我去兔舍!李爺爺說昨晚有幾只小兔狀態(tài)不對,怕是凍著了,得趕緊想法子!”
“好嘞!”
“王大嬸,秀蘭嫂子!”林嵐看向兩位核心,“勞煩你們帶著‘代食坊’的嬸子們,把咱存的苜蓿粉、豆粕粉、還有昨天收上來的谷糠,按新琢磨的‘育雛料’方子配出來!天冷,剛出生的小兔小雞頂不住,得給它們加好料!另外……”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咱各家各戶……今年這頓年夜飯,還吃不吃?”
王大嬸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林嵐的意思。她用力一抹眼睛,聲音陡然拔高:“吃!為啥不吃!不僅要吃,還得吃出個樣兒來!支書在的時候,最見不得咱垂頭喪氣!咱得讓支書看看,青山村的人,脊梁骨是硬的!日子,是往前奔的!把咱‘試驗田’的兔子!挑兩只最肥的!殺了!燉湯!把咱雞舍新下的蛋!都拿出來!煮了!給全村老少!添油水!鼓勁兒!”
“好!”
“殺兔子!煮雞蛋!”
“給支書守孝!也給咱青山村守個紅火年!”
婦女們轟然應諾,眼中含著淚,臉上卻燃起了斗志的火焰。悲傷并未消散,但它被一種更強大的集體意志裹挾著,化作了行動的力量!
小小的青山村,在巨大的悲痛之后,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重新運轉起來!
兔舍里,林嵐和狗剩、李老栓圍著臨時加厚的草窩。幾只剛出生不久、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兔被小心地捧出來。林嵐按照腦中“初級養(yǎng)殖技術”的知識,指揮著用溫水袋隔著棉布給它們緩緩復溫,又用滴管小心地喂著王大嬸她們剛配好的、加了少許粗糖和蛋清的溫熱“育雛料”。動作輕柔而專注。
雞舍里,新加固的泥墻厚實溫暖。李秀蘭帶著幾個半大孩子,仔細地檢查著每一處可能漏風的縫隙,添換著干燥蓬松的墊料。幾只剛孵出不久、毛茸茸的小雞雛擠在溫暖的草窩里,發(fā)出細弱的啾啾聲。
“代食坊”里爐火熊熊。那臺立下汗馬功勞的手搖粉碎機再次轟鳴起來。曬干的苜蓿、谷糠、豆粕被混合投入,搖柄轉動,粗糙卻營養(yǎng)豐富的復合飼料粉簌簌落下,散發(fā)出谷物和青草混合的踏實香氣。王大嬸帶著婦女們,將這些粉末按比例混合,加入溫水,攪拌成適合不同階段兔子和雞群食用的濕料。熱氣騰騰,混合著勞動的汗水和一種堅定的希望。
最熱鬧的當屬隊部大院。那口熟悉的大鐵鍋再次被架在了熊熊燃燒的柴火灶上。這一次,鍋里翻滾著的,是兩大塊處理得干干凈凈、肥瘦相間的公兔肉!濃郁的肉香霸道地驅散了冬日的嚴寒和心頭的陰霾。旁邊另一口稍小的鍋里,幾十個圓潤飽滿的雞蛋在滾水中沉浮,蛋殼在熱力下微微裂開細紋,散發(fā)出蛋白質特有的醇香。
趙大勇親自操刀,將煮好的雞蛋撈出,浸入冰冷的井水中。他黝黑的臉上依舊帶著悲痛后的沉郁,但動作卻異常沉穩(wěn)有力。他拿起一個雞蛋,在鍋沿上輕輕一磕,手指靈巧地剝開蛋殼,露出里面凝脂般光潔的蛋白。他看了看,遞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村里最年長的五保戶張奶奶:“張嬸,趁熱吃!咱‘試驗田’的蛋,養(yǎng)人!”
張奶奶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接過雞蛋,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花,喃喃道:“好……好……支書……支書要是能看見……”
“支書看著呢!”趙大勇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他環(huán)視著漸漸圍攏過來的村民,“都在天上看著咱呢!看著咱青山村的人,沒被這點事打倒!看著咱的兔子下崽,小雞破殼,看著咱的粉碎機轉得更歡實!看著咱……把日子過得更紅火!來!都別愣著!拿碗!盛湯!拿蛋!這頓年夜飯,咱得吃得熱熱乎乎!吃得有勁兒!開春,還有大把的力氣,替支書……把那條路,走寬嘍!”
人群沉默了片刻,隨即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帶著哽咽的應和聲!悲傷并未消失,但它被一種更強大的、名為“傳承”和“守護”的力量所包裹!
粗瓷碗、葫蘆瓢、甚至缺了口的搪瓷缸子……各種各樣的容器伸向了翻滾著肉塊和油花的湯鍋,伸向了那盆堆得小山似的、白生生的煮雞蛋。
林嵐也端著自己的碗。碗里,是王大嬸特意給她盛的一塊連筋帶骨、燉得酥爛的兔腿肉,上面還壓著一個剝好了殼、圓潤飽滿的白煮蛋。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雞蛋的醇厚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升騰。
她端著碗,沒有立刻吃。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震撼心靈的景象——
昏黃的燈火下,人們捧著滾燙的碗,蹲著、站著、圍聚著。滾燙的湯汁被小心翼翼地吹著,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滾燙的肉塊在口中被仔細地咀嚼著,不舍得立刻咽下。孩子們捧著溫熱的雞蛋,小口小口地咬著蛋白,小臉上是純粹的滿足和幸福。老人們捧著碗,渾濁的眼中映著火光,慢慢地喝著湯,仿佛在品嘗著歲月的艱辛與此刻的慰藉。趙大勇端著碗,蹲在磨盤上,大口吃著肉,目光卻穿過人群,投向村后山坡的方向,眼神沉痛卻堅定。王大嬸和李秀蘭穿梭在人群中,給這個添點湯,給那個遞個蛋,臉上帶著淚痕,嘴角卻努力向上彎著。
寒風依舊凜冽,吹動著院中那面半降的、洗得發(fā)白的舊紅旗,發(fā)出獵獵的聲響?;鸸馓S,在每一張或悲傷、或堅毅、或滿足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食物的熱氣、人聲的嘈雜、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一曲最真實、最溫暖、也最悲壯的……人間煙火。
林嵐低下頭,夾起那塊兔腿肉。肉質早已酥爛,輕輕一抿便在舌尖化開。野味的鮮香被長時間的燉煮徹底激發(fā),混合著油脂的豐腴,形成一股樸實而強大的暖流,瞬間從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輕輕咬了一口白煮蛋。蛋白嫩滑,帶著微微的彈性,包裹著里面凝固得恰到好處、如同金色琥珀般的蛋黃。蛋黃的醇厚甘美,帶著谷物最本真的香甜,與兔肉的野性鮮香在口腔中奇妙地交融、碰撞。
沒有復雜的調味,只有鹽巴提點的本真。然而這一次,那層阻隔在味蕾與極致滋味之間的薄紗,仿佛被這雙重溫暖、飽含著土地與汗水、承載著逝者期盼與生者守護的滋味徹底撕裂!
【叮!檢測到宿主攝入高情感共鳴及集體奉獻價值食物。味覺靈敏度恢復進程+5%。當前恢復度:10%?!?/p>
【味覺神經末梢感知閾值大幅降低,情感共鳴強化味覺信號傳導?!?/p>
冰冷的提示音伴隨著洶涌澎湃的味覺洪流席卷而來!
兔肉的鮮香,如同奔涌的山泉,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在味蕾上跳躍、奔騰!
蛋黃甘醇的暖流,如同秋日曬場上飽滿的谷堆,散發(fā)著大地最慷慨、最踏實的饋贈!
兩種最樸素的食材,在最真摯的情感催化下,爆發(fā)出的滋味層次分明又完美交融!是汗水的咸澀,是泥土的芬芳,是柴火的溫暖,是希望的微甜,更是……那份沉甸甸的、名為“守護”的責任與力量!
淚水再次毫無預兆地盈滿眼眶,滾燙地滑落,滴入碗中,混入了那金黃的蛋液和濃郁的肉湯里。這一次,不是悲傷的淚,而是被這源自土地、凝聚著集體靈魂的純粹滋味所震撼、所感動的淚!
她抬起頭,望向村后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山坡。寒風嗚咽,仿佛在吟唱著一曲無聲的長歌。
“……火……旺……”
老支書最后那微弱的氣音,仿佛穿越了時空,再次在耳邊響起。
林嵐端起碗,將最后一口混合著淚水、飽含著所有復雜情感的肉湯,一飲而盡!暖流如同滾燙的巖漿,從喉嚨直貫而下,瞬間點燃了整個身體,也點燃了那顆沉甸甸的心!
她放下空碗,擦去臉上的淚痕。目光再次掃過眼前這溫暖而堅韌的景象,掃過每一張在火光映照下或悲傷或堅毅的臉龐。
青山村的星火,從未熄滅。
它只是融入了這片土地,融入了這滾燙的肉湯,融入了每一個守護者滾燙的胸膛,等待著下一次更加熾烈的燎原。
長夜未盡,但長歌已起。
薪盡,火傳。
路,在腳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