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村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那年冬至,
帶著堂弟堂妹們在后山玩“烽火戲諸侯”,不小心把祖墳山點著了?;鸾栾L(fēng)勢,
呼啦啦燒了一片,從太爺爺太奶奶到早夭的小叔,整整七座墳頭遭了殃。
我爸氣得抄起搟面杖追了我三里地,最后把我按在祠堂門檻上,屁股打開了花?!昂眉一?!
”他一邊打一邊吼,“咱老陳家祖上八代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墳頭草都比人規(guī)矩!
這下可好,讓你一把火燒得直‘冒青煙’,還是滾滾濃煙!”屁股腫得沒法坐凳子,
我在床上趴了半個月。我媽心疼,天天端湯送水,罵我爸手黑。
我爸梗著脖子:“慈母多敗兒!”打不了我,
他就把氣撒在我家養(yǎng)了十幾年的大黃狗阿福身上。我趴在床上,
一邊啃著我媽偷偷塞給我的芝麻糖餅,一邊眼淚汪汪地發(fā)誓:“阿福,我對不起你!
等我出息了,天天給你燉大棒骨!”“唔…真香!”身體的疼,
一塊糖餅?zāi)芎搴茫恍睦锏摹肮怼?,卻纏了我半輩子。自打那天起,每晚睡覺,
我床頭就準(zhǔn)時“站崗”一位。穿著褪了色的深藍(lán)色清朝官袍,頂戴花翎歪歪斜斜,
一張臉慘白如紙,比村頭王寡婦剛刷的墻還瘆人;兩片嘴唇卻紅得滴血,
活像剛啃完隔壁二嬸家沒熟的西紅柿。那年頭,林正英的僵尸片正火,
銀幕上的僵尸就這打扮。我嚇得魂飛魄散,全靠阿福。阿福一對著我床頭齜牙低吼,
那“官老爺”就“咻”地一下沒影了。在阿福的“護(hù)駕”下,我勉強(qiáng)能睡個囫圇覺。
1可阿福老了。終于有一天,它像村里老人說的那樣,悄悄離開了家,再沒回來。
后來放牛的二嘎子在亂石堆里發(fā)現(xiàn)了它僵硬的身體。奶奶抹著淚說,老狗通人性,
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怕臭在家里,就找個沒人的地方靜靜走了。我哭得撕心裂肺,
逼著我爸把阿福葬在了祖墳山腳,緊挨著爺爺?shù)男聣灐D峭?,沒了阿福的守護(hù),
穿官袍的“白臉客”又來了。我嚇得縮在被窩里學(xué)狗叫:“汪汪!汪汪汪!
”可那“白臉客”非但不怕,反而抱著胳膊,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嘴角似乎還往上翹了翹。
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把這事一說,全家炸了鍋。奶奶一拍大腿:“壞了!
準(zhǔn)是阿福舍不得咱家,魂兒回來了!” 村長一聽,這還得了?
立馬請來了鄰村有名的“張半仙”。張半仙繞著我家屋子轉(zhuǎn)了三圈,掐指一算,
斬釘截鐵:“狗魂留戀舊主,陰氣纏身!”然后……我就被五花大綁捆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上,
接受張半仙噴酒、燒符、搖鈴鐺的“洗禮”,整整三天!我真想一頭撞樹上!“爸!媽!
奶奶!我真沒被狗魂纏!是有個穿官服的!”我指著槐樹后面那片灌木叢尖叫:“他!
他躲在那兒看笑話呢!”那“白臉客”聞言,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肩膀可疑地抖動著。
奶奶啥也沒看見,臉都嚇白了:“囡囡啊!你別說胡話嚇奶奶!張大師!您快想想辦法?。?/p>
”張半仙如臨大敵,桃木劍舞得虎虎生風(fēng):“呔!何方妖孽,速速現(xiàn)行!
” 一口烈酒噴在黃符上,“噗”地燃起火焰。折騰了大半天,
張半仙說要用正午的陽氣鎮(zhèn)邪,正好到了飯點,看熱鬧的村民和我那“放心”的爹媽奶奶,
都回家吃飯去了。張半仙也被我爸請去家里“喝兩盅”。偌大的村口,
就剩我和老槐樹大眼瞪小眼。繩子勒得生疼,我越想越委屈,哇的一聲哭出來。
“嗚嗚嗚……太欺負(fù)人了……”剛哭沒兩聲,一陣陰風(fēng)掃過,
那“白臉客”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抱著胳膊,臉上明晃晃寫著“幸災(zāi)樂禍”四個大字。
我吸溜著鼻涕,悲憤交加:“你……你把我害成這樣……你還笑?”他似乎很驚訝:“咦?
你看得見我???”我哭得更兇了:“廢話!你杵這兒跟個白燈籠似的,我能看不見嗎?
你是鬼吧?求求你別纏著我了行不行?我害怕!”他撇撇嘴,糾正我:“錯。我是僵尸,
不是鬼。你燒了我的‘房子’,我自然要跟著債主。這叫天經(jīng)地義?!?原來,
我那把火不僅燒了自家七座祖墳,
火苗子還竄到了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包——正是這位“白臉客”安眠了兩百多年的“家”。
他叫沈硯,生前是個屢試不第的窮酸秀才,郁郁而終,埋在這荒山野嶺。因葬處特殊,
又吸了兩百多年的“日月精華”,竟讓他成了精,成了“蔭尸”。我那把山火,
好死不死把他“炕”醒了。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人家是欠錢被追債,
我是欠“房”被僵尸追!我抽噎著問:“沈……沈秀才,你要怎么才肯放過我?
賠你房子行嗎?”沈硯抬了抬下巴,慢悠悠道:“行啊。我那棺木,雖非金絲楠,
也是上好的百年柏木,冬暖夏涼,
防蟲防蛀……”我摸了摸兜里僅剩的五毛錢(原本打算買麥芽糖的),
鼓起勇氣:“五……五毛夠嗎?”沈硯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慘白變成了鍋底黑。
嘴里“噌”地冒出兩顆尖牙,指甲也“唰”地長出一寸多長,閃著寒光。
我魂飛魄散:“救命??!僵尸吃小孩啦?。。 ?沈硯當(dāng)然沒吃我。他雖是個老僵尸,
但生前好歹是個讀書人,講究個“斯文”。在我涕淚橫流的哀求下,他手指甲輕輕一劃,
捆我的麻繩應(yīng)聲而斷。我揉著發(fā)麻的胳膊,一瘸一拐跟著他去了村口小賣部,
用那救命的五毛錢,買了五顆最便宜的水果糖(圓球球,彩色紙包著)。我倆蹲在小河邊。
我剝開糖紙:“喏,你一顆,我一顆?!?然后飛快地把剩下三顆揣進(jìn)兜里,
“我一顆啊我一顆,再來一顆,沒了!”沈硯捏著手里唯一一顆橘子味的糖,
臉色又有點發(fā)青:“為何你三顆,我一顆?”我捂緊口袋,理直氣壯:“我的錢!
而且我是小孩!小孩要長身體,得多吃糖!
”沈硯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眼白部分更嚇人了):“歪理!還有,賠我棺材的事呢?
”我一把搶回他手里的糖:“嫌棄別吃!都說了我是小孩!小孩哪有錢?等我長大了,
賺了大錢,雙倍賠你!利息按……按供銷社存款的算!” 我拍著小胸脯保證。
沈硯將信將疑,最終屈服于糖的誘惑,又從我兜里“搶”走一顆草莓味的。
學(xué)我的樣子剝開糖紙,塞進(jìn)嘴里,腮幫子一鼓一鼓。然后,“噗”地吹出一個粉色的小泡泡。
我驚呆了:“哇!你會吹泡泡!”他有點得意,又有點別扭地扭過頭:“哼,雕蟲小技。
”4等我爸媽奶奶酒足飯飽(和張半仙)出來,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嚇得魂飛魄散。
奶奶帶著哭腔喊:“囡囡——你在哪兒啊——別嚇奶奶啊——”“奶奶給你帶了肉包子!
剛出鍋的!還有你饞了好久的腌脆瓜!”那香味,順著風(fēng)就飄過來了。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沈硯拉住我:“你不是說他們壞?
”我咽著口水:“咳…有臺階不下是傻子!做人要懂得變通!”“奶奶!我在這兒呢!
” 我蹦跶著沖出去。奶奶一把抱住我,心肝肉地叫著。
聽說我是自己“掙開”繩子跑河邊玩的,她更堅信是張半仙驅(qū)邪有效,
我還得再曬兩天“正陽”。我眼前一黑!幸好我媽心疼:“我看囡囡精神頭挺好,
臉都曬紅了(其實是急的),算了吧?這么綁著,大人都受不了。
” 我爸和奶奶看我確實不像有事,這才作罷。夜里,沈硯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床頭。
不過這次他沒嚇唬我,反而跟我聊起了天。說他當(dāng)年如何寒窗苦讀,如何屢試不第,
如何郁郁而終。聽得我昏昏欲睡。我拍拍床沿:“坐會兒說唄?站著多累。”沈硯僵了僵,
悶聲道:“僵尸膝蓋不能打彎,坐不下?!?沈硯這個老僵尸,雖然死了兩百多年,
但“學(xué)識”還在??次倚W(xué)作業(yè)本上狗爬一樣的字,
氣得(他那張白臉好像更白了)奪過鉛筆,親自“督導(dǎo)”。月光下,他直挺挺杵在床邊,
捏著我的作業(yè)本,抑揚(yáng)頓挫:“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托著腮幫子:“沈先生,你這樣晃,帽子真的不會掉嗎?”沈硯板著臉:“肅靜!
聽課不許打岔!再犯,打手心!”我噗嗤笑了:“你真當(dāng)自己是先生啊?
我們王老師可漂亮了,才不是你這樣的老古董!”沈硯胡子(雖然并沒有)一翹:“哼!
老夫當(dāng)年也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才子!教你個小丫頭片子,是你造化!快念!
不然……”他作勢揚(yáng)起手。為了我的屁股(和手心)著想,
我只好跟著他搖頭晃腦:“鋤禾日當(dāng)午……” 唉,這債主,管得真寬!
6沈硯除了逼我念書和搶我零食,其實“人”不錯。我指揮他下河摸過泥鰍(他嫌臟,
用樹枝叉),上樹給我摘過最甜的桑葚(他蹦得高,一摘一大捧)。
也一起在曬谷場放過我糊的破風(fēng)箏(他當(dāng)“支架”,風(fēng)箏掛他身上飄得老高)。
他還在沙地上教我寫毛筆字,用樹枝當(dāng)筆。對我的學(xué)業(yè),他異常嚴(yán)格。
我心知肚明:這“棺材債”賴不掉。我一個鄉(xiāng)下丫頭,想賠得起那“百年柏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