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二00五年臘月二十八,華北平原上的寒風(fēng)卷著細碎的雪粒,打在張建軍的臉上。
他站在村口的柏油路邊,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地平線。手機在兜里震動,
是表弟李小強發(fā)來的短信:"哥,我坐黑出租回來的,再有二十分鐘到。
"張建軍把諾基亞1100塞回兜里,呼出的白氣在眼鏡片上結(jié)了一層霜。
他在南方工地上干了四年鋼筋工,去年考了個施工員證,工資漲到了三千五。這次回來,
給爹帶了條紅塔山,給娘買了件羊毛衫。一輛臟兮兮的桑塔納2000嘎吱一聲停在路邊。
車門一開,李小強跳了下來,染成黃色的頭發(fā)支棱著,脖子上掛著條明晃晃的金鏈子,
皮夾克敞著懷,露出里面的緊身黑T恤。"建軍哥!"李小強咧嘴一笑,
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等急了吧?"張建軍皺了皺眉:"又整這出。你奶眼睛都快哭瞎了。
"李小強滿不在乎地甩甩頭:"城里都這么穿。"他轉(zhuǎn)身從車?yán)镒С鰝€拉桿箱,"看,
正宗的LV,A貨,八百多呢!"張建軍沒接話。李小強去年跟著老鄉(xiāng)去了東莞,
在什么夜總會當(dāng)保安,每次打電話都說賺了大錢。但張建軍在工地上聽人說,
那種地方?jīng)]幾個干凈的。年夜飯在張建軍家吃。三間平房收拾得干干凈凈,
堂屋的29寸長虹彩電正播著《一年又一年》。張建軍的父親張老師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
戴著副老式黑框眼鏡,正和李小強的爺爺——村里人都叫他老李頭——喝著衡水老白干。
"建軍啊,"張老師給兒子夾了塊紅燒肉,"過了年工地上還去嗎?""去。
"張建軍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老板說有個新樓盤,讓我?guī)€班組。
"李小強插嘴:"我哥現(xiàn)在可是技術(shù)工!"他掏出部摩托羅拉V3,啪地翻開蓋,"看,
這是我上班的地方。"手機屏幕上,霓虹燈閃爍的"金色年華"四個大字下,
站著幾個穿黑西裝的年輕人。張建軍瞥了一眼,沒說話。他聽工友說過,東莞那些夜場里,
搖頭丸比花生米還常見。"小強啊,"老李頭放下酒杯,"你在城里干啥工作?
""保安經(jīng)理!"李小強挺直腰板,"管著二十多號人呢,一個月底薪就五千,還不算獎金。
"張老師推了推眼鏡:"那可得走正道。""叔,您放心!"李小強給張老師斟滿酒,
"我們那正規(guī)得很,市領(lǐng)導(dǎo)常去。"守歲時,李小強把張建軍拉到西屋,
從行李箱夾層掏出個茶葉盒:"哥,幫我?guī)€東西給城里朋友,明前龍井,人家點名要的。
"張建軍接過掂了掂,比普通茶葉沉:"啥茶葉這么金貴?""嗨,特供的。
"李小強眼神閃爍,"放你包里,安檢沒人查這個。"張建軍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再怎么說也是自家表弟,帶盒茶葉能有什么問題?第二天一早,
張建軍娘往他行李里塞了十幾個煮雞蛋和兩罐自家腌的咸菜:"路上吃,別餓著。
"她粗糙的手理了理兒子的衣領(lǐng),"好好干,別學(xué)小強花里胡哨的。
"張老師默默遞過來一個信封:"拿著,萬一有事應(yīng)急。"李小強在院門口按喇叭,
他包了輛黑車去火車站。張建軍上車前回頭看了眼站在門口的父母,突然鼻子一酸。
他想起小時候爹教他寫字,娘在煤油燈下補衣服的場景。之二火車站人山人海。
李小強熟門熟路地領(lǐng)著張建軍往安檢口擠:"跟緊我,別走散了。"排隊時,
張建軍摸了摸包里的茶葉盒,心里突然不安起來:"小強,這茶葉...""放心,
就是貴點。"李小強不耐煩地擺手,"到地方有人接,給你五百跑腿費。
"輪到他們過安檢了。張建軍把包放上傳送帶,突然聽見安檢員喊:"這個包,打開檢查!
"李小強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警察從張建軍的包里翻出那個茶葉盒,打開一看,上層是茶葉,
下層是幾包白色粉末。"這是什么?"警察嚴(yán)厲地問。
張建軍腦子嗡的一聲:"我...我不知道...""警察同志,這是我哥的東西,
跟我沒關(guān)系!"李小強突然大叫起來,往后退了幾步。兩個警察立刻按住李小強:"別動!
你也得接受檢查!"在派出所,張建軍反復(fù)解釋自己不知道包里是什么。
警察冷笑:"不知道?那為什么幫你表弟帶?"審訊持續(xù)到深夜。張建軍口干舌燥,
眼睛酸澀,但警察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像鐵錘般砸向他:"你們平時聯(lián)系多嗎?
""他給你多少錢?""你知道這是毒品嗎?"凌晨三點,
警察終于合上筆錄本:"根據(jù)《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條,你們涉嫌運輸毒品,
現(xiàn)在依法刑事拘留。"冰冷的手銬扣上手腕時,張建軍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他想起爹沉默的眼神,娘顫抖的手,還有那盒該死的"茶葉"??词厮牡谝灰?,
張建軍蜷縮在硬板床上,聽著同監(jiān)室犯人的鼾聲和夢囈。墻上的小窗透進一絲月光,
在地上畫出個慘白的方塊。他想哭,卻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词厮牡谌欤?/p>
張建軍被提出監(jiān)室時,腳鐐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管教把他帶到一個狹小的會見室,
鐵柵欄對面坐著個穿皮夾克的中年人,自稱是法律援助律師。"案情很簡單,
"那人翻著案卷頭也不抬,"你表弟已經(jīng)指認(rèn)你知情,現(xiàn)在認(rèn)罪能爭取從輕。
"張建軍的手指摳進塑料椅背:"政府,
我真不知道那是毒品...""每個嫌疑人都這么說。"律師說,"考慮清楚,
運輸毒品50克以上,量刑七年起步。"回到監(jiān)室,張建軍把臉埋進膝蓋。
水泥墻上的刻痕記錄著前人的絕望,有個歪歪扭扭的"冤"字,最后一筆拖得很長,
像把帶血的刀。之二同一時刻,三百公里外的張家莊小學(xué)辦公室里,張老師盯著電話機發(fā)愣。
桌上攤著從縣城帶回來的《刑法》單行本,第三百四十七條被他用紅筆劃滿了杠。"老張,
你倒是說句話啊!"村支書王富貴急得直拍桌子,"李主任那邊等著回信呢!
"張老師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上沾著昨晚的淚痕,怎么擦都模糊。
李小強的父親開出了條件:只要張建軍認(rèn)罪,李家就托關(guān)系把刑期壓到三年以下,
還承諾給張家五萬塊錢"補償"。"老王,"張老師突然問,"你還記得九八年發(fā)洪水,
我背著你娘逃出來不?"王富貴一愣,黑臉漲得通紅:"你這是啥話!
我王富貴是忘恩負義的人?"他抓起桌上的中華煙又摔下,"可李主任管著鄉(xiāng)里扶貧款,
我...""我去趟省城。"張老師從抽屜里取出存折,這是準(zhǔn)備給兒子娶媳婦的錢。
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上,張老師遇見了賣豆腐的老王頭。
老人從懷里摸出個手絹包:"建軍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里有兩千..."車窗外,
華北平原的麥田綠得發(fā)亮。張老師想起兒子六歲時,有次偷了鄰居家杏子,
他讓兒子捧著杏子罰站三小時。現(xiàn)在那棵杏樹早就枯死了,可兒子捧著青杏抽噎的樣子,
比看守所的鐵窗還清晰。省教育廳的傳達室,老同學(xué)王局長聽完來意,
把保溫杯重重一放:"糊涂!認(rèn)罪就是毀孩子一輩子!"他抓起電話撥號,
"我有個學(xué)生在市檢察院,現(xiàn)在當(dāng)律師了,
他很專業(yè)又認(rèn)真..."律師事務(wù)所的銘牌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張老師站在電梯里,
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打夯機。門開時,他差點被滿墻的錦旗晃花眼——"鐵面無私",
最醒目的是省檢察院頒發(fā)的"十佳公訴人"獎杯。"張老師?
"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從文件堆里抬頭,"我是陳宇。"接下來的兩小時里,
張老師看著這個律師把材料翻得嘩嘩響,時而皺眉時而冷笑。"這個案子我接了。
"陳宇合上案卷,"但您得告訴我,為什么非要找我?
上搓了搓:"王局長說...您去年辦過類似的運輸毒品案..."辦公室突然安靜得可怕。
陳宇轉(zhuǎn)身從書柜取出一本判決書,
記載著他去年成功辯護的一起類似案件——當(dāng)事人同樣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人攜帶了毒品。
"您兒子這個案子,關(guān)鍵要證明兩點。"陳宇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第一,
他對毒品確實不知情;第二,他沒有從中獲利。"電梯門關(guān)上前,
張老師看見陳宇站在滿墻榮譽前微笑。那笑容讓他想起兒子考上高中時,
自己在全校師生面前憋回眼淚的樣子。之三三天后,張建軍被帶去見律師。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筆挺的藏青色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我叫陳宇。"律師的聲音低沉有力,"你父親通過教育局的王副局長找到我。
"張建軍的喉嚨發(fā)緊:"陳律師,
我真不知道那是毒品..."陳宇擺擺手:"現(xiàn)在說這個沒用。關(guān)鍵是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