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最后一位拾骨娘。 按祖規(guī)，收殮無主尸骸前必須用紅繩捆住它們的手腳。
昨夜替鄰村淹死的瘋女人撿骨時，我偷偷剪斷了紅繩。 今早發(fā)現(xiàn)床底有濕漉漉的泥腳印。
灶臺上擺著被啃了一半的供品糕餅。 墻角傳來指甲刮木板的窸窣聲。
握緊祖?zhèn)鞯奶夷踞斚崎_床板—— 那具被我親手拼好的白骨正用指骨在木板上刻字： “娘，
餓?！蔽彝崎_吱呀作響的堂屋門，一股濃重的濕土氣混雜著朽木和劣質(zhì)線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里光線昏沉，唯一的亮源是神龕前那盞常年不熄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搖曳，
映得祖宗牌位上的漆字明明滅滅，像一雙雙半睜半閉的眼。
蘇青縮在角落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膝蓋上攤著一塊褪色的靛藍粗布，
正慢吞吞地擦拭著一根慘白的腿骨。骨頭的棱角在粗布下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沙沙的，
聽得人牙根發(fā)酸?！扒喙?，”我站在門口，聲音被屋里的陰冷壓得有些低，
“村長讓我來請您，河灣子那邊……撈上來一個?！碧K青的手停住了。她沒抬頭，
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骨頭上停頓片刻，才緩緩抬起眼皮。
那雙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塵的舊玻璃珠，沒什么波瀾地看向我，
仿佛我說的是今天菜價又跌了之類尋常事?！罢l家的？”她問，聲音干澀沙啞，
像被砂紙磨過?！安皇窃鄞宓?，”我咽了口唾沫，喉頭發(fā)緊，“說是下游漂來的，
泡得沒形了……像是前些日子鄰村走丟的那個瘋婆子，王婆子。
”蘇青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松開。
她把那根擦得泛出冷光的腿骨小心地放到旁邊一個敞開的、散發(fā)著陳舊桐油味的小木箱里。
箱子里鋪著厚厚的黃表紙，已經(jīng)躺了好幾根形狀各異的骨頭，慘白得刺眼。她合上箱蓋，
動作平穩(wěn)，連一絲多余的聲響都沒有?！爸懒恕！彼酒鹕?，
那身常年不變的靛藍粗布褂子空蕩蕩地掛在干瘦的身架上，“備家伙吧?！蔽疫B忙應聲，
熟門熟路地鉆進西邊那間更暗的小屋。這里靠墻立著一排老舊的木架，
上面堆放著蘇青吃飯的家什：大小不一的竹篾簸箕，幾把磨得鋒利的薄刃小刀，
還有成捆成捆的、浸過桐油顯得暗紅發(fā)亮的麻繩。角落里，一個黑陶罐子口用油紙封著，
那是她秘制的、據(jù)說能鎮(zhèn)魂驅(qū)穢的骨膠。最引人注目的是架子最上層，一個狹長的木匣，
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七根顏色沉暗、油光發(fā)亮的桃木釘，那是蘇家拾骨娘代代相傳的鎮(zhèn)物，
輕易不動用。我取下簸箕、小刀，又扯了一大段暗紅的麻繩，心里卻莫名有些發(fā)毛。
河灣子在村子下游，是青石河甩出的一道急彎。我們趕到時，天已擦黑。
渾濁的河水裹著白沫，在嶙峋的礁石間撞得粉碎，發(fā)出沉悶的轟隆聲。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腥味和一股……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
村長和幾個男人遠遠地站在高處的土坎上，臉色都不好看，
沒人愿意靠近那片被河水沖得亂七八糟的蘆葦蕩。水邊濕滑的泥地上，蓋著一塊破草席，
席子邊緣還汪著一小灘渾濁的水漬。蘇青提著她的桐油木箱，徑直走了過去。她蹲下身，
枯瘦的手毫不猶豫地掀開了那張破草席。
一股更加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猛地沖了出來。我胃里一陣翻攪，強忍著沒吐出來。
草席下，那東西已完全不成人形。河水泡發(fā)了皮肉，又被水底的亂石和樹根撕扯得七零八落。
慘白的骨頭茬子從腫脹發(fā)黑的皮肉里戳出來，
像一具被頑童粗暴拆散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破爛娃娃。頭發(fā)像一團骯臟的水草，
粘在看不出原貌的臉上。那半張開的嘴里，塞滿了淤泥。村長在土坎上啞著嗓子喊：“青姑，
這……還能拾掇嗎？看著邪乎！”蘇青沒應聲。她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那堆爛肉和白骨，
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像是更深了。她沉默地打開木箱，取出黃表紙鋪在旁邊的干地上。接著，
她拿出那捆暗紅的麻繩，從中抽出一根，對著那具扭曲的尸骸，比劃著，開始纏繞。
這是規(guī)矩。拾骨娘蘇家傳了幾代的老規(guī)矩——收殮無主尸骸，尤其是這種橫死水鬼，
第一件事，就是用這特制的紅繩，仔仔細細捆住手腳腕骨。老輩人說，這是怕它們魂不安息，
怨氣不散，會跟著拾骨的人回家作祟。蘇青的手很穩(wěn)，干枯的手指靈巧地翻動著。
紅繩繞過那腫脹發(fā)黑、幾乎看不出原形的手腕，又纏上腳踝處突出的骨節(jié)，
最后在胸前打了個死結。那紅繩在慘白的骨頭和腐敗的皮肉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
像一道流血的符咒。她開始下刀。薄而鋒利的小刀劃開發(fā)脹發(fā)黑的皮肉，
精準地剔開粘連的組織，將一根根被淤泥染臟的骨頭分離出來。刀鋒刮過骨頭的細微聲響，
混雜在嘩嘩的水聲里，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每取出一塊骨頭，她都用清水小心沖洗掉污泥，
再用干凈的黃表紙擦拭，動作一絲不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麻木。
慘白的指骨、臂骨、肋骨、腿骨……漸漸在黃表紙上鋪開，像一副等待拼合的死亡拼圖。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徹底黑透了，只有村長他們舉著的手電筒，投下幾道晃動不安的光柱。
夜風嗚咽著穿過蘆葦叢，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水汽。終于，蘇青停了下來。木箱里，
一副完整的、慘白的人骨被仔細地拼合好，靜靜地躺在厚實的黃表紙上。
破碎的皮肉和衣物殘片被卷進那張破草席，堆在一邊。她看著箱子里的白骨，
又看看那堆散發(fā)著惡臭的遺骸殘物，渾濁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
是憐憫？還是別的什么？我看不真切。她伸出手，沒有去合上箱蓋，
而是探向了那具白骨交叉放在胸前的腕骨——那里，暗紅的麻繩死死地纏繞著，
打了個結實無比的死結。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繩結上停頓了許久。然后，
那把剛剛剔骨的小刀，被她從腰間抽了出來。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
閃過一道極細微、極冰冷的弧光。“嚓。”一聲極輕、極脆的斷裂聲。
刀尖精準地挑斷了捆在腕骨上的紅繩。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青姑她……她剪斷了紅繩！她壞了祖?zhèn)鞯囊?guī)矩！“青姑！”我失聲叫出來，聲音都在抖。
蘇青動作頓了一下，沒回頭，也沒解釋。她只是沉默地，
又用小刀挑斷了捆在腳踝骨上的另一根紅繩。斷開的紅繩像兩條僵死的蚯蚓，
軟軟地垂落在黃表紙上?！靶辛??！彼仙贤┯湍鞠涞纳w子，發(fā)出沉悶的“咔噠”一聲，
蓋住了里面那副重獲“自由”的白骨?！盎匕??！彼嗥鹣渥?，站起身，
佝僂的身影在慘白的手電光柱里，像一截隨時會斷裂的枯木?；厝サ穆飞?，
我提著蘇青的工具簸箕，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身后。夜風更冷了，
吹得我后脖頸子一陣陣發(fā)涼。腦子里全是那兩聲輕微的“嚓嚓”聲，
還有那兩條垂落的、斷了頭的紅繩。蘇青佝僂著背，走得很快，
那個裝著瘋婆子白骨的桐油箱子在她手里晃悠著，像一口小小的、移動的棺材。誰也沒說話，
只有腳步聲在死寂的村道上回響，還有遠處青石河永不停歇的嗚咽。
終于到了蘇青那棟孤零零的老屋前。她掏出鑰匙，插進那把老舊的黃銅鎖里。
鑰匙轉動時發(fā)出刺耳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回吧?！彼崎_門，
側身進去，聲音依舊干澀，聽不出情緒。我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看著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內(nèi)，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在我面前緩緩合攏，
最后“砰”地一下關嚴實了。黑暗徹底吞沒了她，也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我站在門外，
聽著里面落閂的聲音，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凍得我牙齒都開始打顫。
那斷了紅繩的白骨……真的不會有事嗎？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家，腦子里亂糟糟的。
胡亂扒了幾口冷飯，洗了把冷水臉，冰得我一個激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屋外偶爾傳來幾聲夜鳥凄厲的啼叫，還有風穿過老槐樹枝椏的嗚嗚聲，
都像是在為那具失去束縛的白骨唱著招魂曲。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墜，
意識在恐懼和疲憊的泥沼里沉浮，不知掙扎了多久，才勉強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嗒……嗒……嗒……”水滴聲。不是屋外，就在這屋里。緩慢，清晰，
帶著一種粘稠的質(zhì)感，一聲，又一聲，固執(zhí)地鉆進我的耳朵。我猛地睜開眼。屋里一片漆黑，
濃得化不開。只有窗戶紙上透進一點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那“嗒……嗒……”的聲音，像是從……床底下傳來的？心臟驟然縮緊，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移磷『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冷的四肢，
僵硬得無法動彈。是夢？一定是噩夢還沒醒！我死死閉了下眼，再睜開。那聲音還在！
“嗒……”“嗒……”緩慢，規(guī)律，帶著水汽的陰冷。
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床沿垂下的、臟兮兮的粗布床單。那聲音的源頭，就在那黑暗的遮蔽之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床板底下絲絲縷縷地滲上來，透過薄薄的褥子，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那感覺……像是有什么濕漉漉、冰冷的東西，正悄無聲息地蟄伏在下面。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蜷縮起來，
把自己裹進冰冷的被子里，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著。不能動，絕對不能動！不能去看！
蘇青剪斷紅繩時那冰冷的刀光，還有那具躺在黃表紙上慘白的骨架，瘋狂地在腦海里閃現(xiàn)。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難熬。我死死捂住耳朵，
但那粘稠的水滴聲卻像是直接響在腦子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水滴聲停止了，也許是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被恐懼壓垮，
意識再次沉入黑暗的深淵……天光蒙蒙亮的時候，我才被窗外幾聲雞鳴驚醒。陽光透過窗紙，
在屋里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灰塵在光里無聲地飛舞。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著氣，
后背一片冰涼，全是冷汗。昨夜的恐懼如同潮水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是夢……一定是個噩夢。我甩甩頭，試圖把那些恐怖的畫面甩出去。該去蘇青那邊看看了，
昨天那活兒……總得有個后續(xù)。掀開被子，雙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習慣性地彎腰，
準備把夜里踢到床腳的鞋子勾出來。我的動作僵住了。
目光死死地釘在床前那片布滿灰塵的泥地上——兩行清晰的腳印。濕漉漉的腳印。腳印不大，
像是女人的腳，沾滿了河灘特有的那種烏黑、粘稠的淤泥。那泥印子還帶著明顯的水汽，
邊緣有些模糊，像是剛踩上去不久。腳印從床底下延伸出來，歪歪扭扭，
一路指向……堂屋的方向。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炸開，直沖天靈蓋！
我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不是夢！昨晚床底下……真的有東西！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腳，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目光驚恐地追隨著那兩行泥腳印。它們穿過臥室的門檻，在堂屋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繼續(xù)延伸，
最終……消失在了通往灶屋的門簾后面。灶屋！那里有供著祖宗的神龕！
還有……早上剩下的供品！巨大的恐懼混合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死死攫住了我。
我連滾帶爬地沖出臥室，幾乎是撲到了灶屋門口，
顫抖著手猛地掀開了那道油膩膩的藍布門簾！灶屋里光線昏暗。
一股冷油混合著劣質(zhì)線香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我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靠墻的那張矮腳供桌。
桌上，那個粗陶盤子里，原本整整齊齊碼放著的三塊米糕……少了一塊。剩下的兩塊旁邊，
赫然多了一塊被啃咬過的米糕！那米糕缺了一大口，邊緣留著參差不齊的、清晰的齒痕。
更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那塊被啃過的米糕上，還粘著幾點烏黑的……濕泥！我的腿一軟，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灶臺上，才勉強沒有癱倒。牙齒咯咯作響，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僵了。
印……灶臺上被啃過的供品……昨夜床底下的水滴聲……所有零碎的恐怖片段瞬間串聯(lián)起來，
形成一幅完整而驚悚的畫面！那東西……它真的跟著回來了！它餓了！它在……吃東西！
蘇青！蘇青怎么樣了？！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混沌的恐懼。我猛地轉身，
跌跌撞撞地沖出灶屋，撲向蘇青睡覺的那間西屋。門虛掩著。我一把推開！“青姑！
”屋里空蕩蕩的。那張掛著舊蚊帳的木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人。
墻角那個裝工具的架子還在，黑陶罐子、簸箕、小刀……唯獨少了那個最重要的桐油木箱！
她帶著箱子出去了？去哪里？去埋骨？
就在這時——“沙……沙……沙……”一陣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刮擦聲，
毫無預兆地從墻角的方向傳來！聲音的來源……是床底下！又是床底下！那聲音很輕，
像是某種細小的、堅硬的東西，在一下一下，緩慢而固執(zhí)地刮著粗糙的木板。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吧场场毕袷侵讣?。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那東西……它還在！它根本沒走！它就藏在這屋里的床底下！
蘇青呢？她是不是也聽到了？
她是不是已經(jīng)……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進腦?！菛|西餓了，啃了供品。
現(xiàn)在……它會不會……在啃別的？！“青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我不能再等了！那聲音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
扎進我的耳膜，刺進我的腦子。刮擦聲還在繼續(xù)，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固執(zhí)，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耐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渴望?？謶窒癖涞奶俾?，
死死纏住我的心臟，越勒越緊，幾乎要窒息。蘇青下落不明，
這屋里只剩下我和床底下那個不知名的“東西”。不能逃！蘇青可能……可能就在這屋里！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呼吸。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
猛地釘在墻角那排工具架上?；璋档墓饩€下，最上層那個狹長的木匣子，像一個沉默的救星。
桃木釘！蘇家祖?zhèn)鞯钠吒夷踞?！那東西……或許能鎮(zhèn)住它！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純粹的恐懼。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撲了過去，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僵硬得不聽使喚，
好幾次才抓住那個沉重的木匣。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稍微壓下了心頭的驚悸。
我哆嗦著打開匣蓋，一股淡淡的、帶著辛辣氣的木頭清香飄散出來。
七根沉暗油亮的桃木釘靜靜地躺在猩紅色的絨布里，每一根都約有半尺長，
尖端磨得銳利無比，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這是蘇家拾骨娘壓箱底的家伙，
據(jù)說浸染過雷擊木的陽氣，能釘死最兇的惡煞。我一把抓起一根桃木釘，
粗糙的木紋硌著掌心，那點微弱的暖意卻給了我一絲虛假的勇氣。冰冷的木刺緊握在手心，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關乎生死的質(zhì)感。我死死攥著它，粗糙的木紋深深嵌進掌心的皮肉里，
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反而讓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稍稍繃緊。墻角床底下的刮擦聲，
還在繼續(xù)?！吧场场辈痪o不慢，如同催命的符咒。不能再等了！我深吸一口氣，
那冰冷的、帶著霉味和腐朽氣息的空氣嗆得肺葉生疼。雙腿像灌滿了鉛，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泥沼之中。我弓著腰，像個準備偷襲的獵手，
又像個即將踏入刑場的囚徒，一步步挪向那張掛著舊蚊帳的木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直跳，震耳欲聾。離床沿越來越近。
那“沙沙”的刮擦聲也越發(fā)清晰，仿佛就在耳邊響起，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骨頭摩擦木頭的質(zhì)感。我停在床邊，屏住呼吸。
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垂落下來的、沾滿灰塵的粗布床單。那后面，就是黑暗的源頭。
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卻不敢抬手去擦。拼了！
一股豁出去的狠勁猛地頂了上來。我低吼一聲，給自己壯膽，更像是在驅(qū)散那蝕骨的恐懼。
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鷹爪般狠狠抓住那骯臟的粗布床單一角！“嘩啦——！
”伴隨著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我使出全身力氣，
將整張沉重的床單猛地向上掀開、甩到一邊！積年的灰塵如同煙霧般猛地騰起，
在昏暗的光線下瘋狂飛舞。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陰冷的腐臭氣息混合著河底淤泥的腥味，
如同潰堤的洪水，瞬間從床下洶涌而出，狠狠灌進我的鼻腔！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被那濃烈的惡臭熏得眼前發(fā)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握著桃木釘?shù)挠沂?，卻高高舉起，
蓄勢待發(fā)，手臂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渾濁的視線穿過彌漫的塵埃，
死死鎖向床下那片驟然暴露出來的黑暗空間——沒有想象中猙獰撲出的怪物。
只有……一副骨架。慘白，完整，在床下那片狹小、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陰影里，
靜靜地蜷縮著。正是昨夜蘇青從河灣子撿回來的、那個瘋婆子王婆子的骸骨！
它以一種極其扭曲、極其詭異的姿態(tài)側臥在那里，兩條臂骨環(huán)抱著蜷縮的腿骨，
空洞洞的眼窩正對著我掀開床單的方向。顱骨上還沾著幾縷濕漉漉的、如同水草般的枯發(fā)。
最讓人頭皮炸裂的是，它那兩只森白的手骨，正僵硬地伸展著，其中一根慘白的食指指骨，
此刻正抵在床底板粗糙的木頭上。那根指骨的尖端，一下，又一下，
緩慢而固執(zhí)地……在布滿灰塵的木板上劃動著?！吧场场彼凇套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舉著桃木釘?shù)氖直劢┰诎肟眨浟寺湎隆?/p>
眼睛因為極度的驚駭而瞪得幾乎裂開，死死盯著那根不斷劃動的指骨，
以及它下方漸漸顯露出來的、歪歪扭扭的刻痕。那刻痕很淺，在積年的灰塵和昏暗的光線下，
幾乎難以辨認。但我離得足夠近，那扭曲的筆畫，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燙進了我的視網(wǎng)膜里——那是一個字。一個用慘白骨尖，在朽木上，刻出來的字。
“娘?！敝腹堑膭幼鳑]有停。它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量，然后，
又極其緩慢、極其吃力地，在旁邊，劃出了第二個歪斜的、帶著木屑的刻痕。“餓?！薄澳?，
餓?！蔽恕〈竽X里仿佛有無數(shù)根弦在這一刻同時崩斷！
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我吞沒！眼前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扭曲、變形！
那慘白的骨架，那歪斜的刻字，
那彌漫的腐臭……所有的一切都化為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漩渦，將我死死地拖向無底的深淵！
“當啷！”手中緊握的桃木釘再也拿捏不住，脫手掉落，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
發(fā)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我眼前一黑，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
后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劇烈的疼痛卻遠不及心頭那滅頂?shù)目謶趾突闹噹淼臎_擊。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瞬，余光里，那根慘白的指骨，
似乎……還在固執(zhí)地、一下一下地刮著那塊骯臟的床板。
“沙……”“沙……”墳山在村子西頭，隔著一條早已干涸、只剩嶙峋卵石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