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下得急,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裙角。我攏了攏蓑衣,低頭加快腳步。
藥鋪的檐下,幾只濕漉漉的貓兒正擠在一起,見我回來,立刻「喵嗚喵嗚」
地圍上來蹭我的腿?!緞e急,都有份?!课叶紫律?,從懷里掏出油紙包,
里面是西街王嬸給的半條小魚。貓兒們爭搶著,尾巴掃過我的手腕,癢絲絲的。
正要推門進屋,忽然聽見巷口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倒了。我遲疑了一下,
提著燈籠走近......昏黃的光線下,一個男人倒在水洼里,半邊身子被雨水浸透。
他臉色慘白,唇邊卻泛著不正常的朱紅,手指死死扣著地面,青筋暴起。我心頭一跳。
這癥狀……像是中毒。貓兒們警惕地豎起尾巴,其中那只最膽大的花貍湊過去,
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男人猛地一顫,竟被這輕微的觸碰驚醒,
睜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改恪顾曇羲粏?,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抿了抿唇,
放下燈籠,伸手去扶他。他下意識要躲,可身子一軟,又跌了回去。我指了指不遠處的藥鋪,
比劃道:【能走嗎?】他盯著我的手勢,眉頭微皺,顯然沒看懂。我嘆了口氣,
干脆拽起他一條胳膊搭在肩上,半扶半拖地往屋里帶。他身子沉得很,
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藥鋪里暖烘烘的,混雜著草藥和炭火的氣味。我把他安置在矮榻上,
轉身去取銀針。回頭時,卻見他正盯著我藥柜上的標簽看,目光警覺而銳利?!咀R字?
】我蘸水在案幾上寫。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取來銀針,示意他伸手。他遲疑了一下,
終究還是攤開掌心。我捏住他的指尖,銀針輕輕刺入,血珠滲出的瞬間,
我心頭一緊......血色暗沉,隱隱泛紫,果然是毒。而且,不是尋常的毒。
我蘸了一點血,在鼻尖輕嗅,隱約嗅到一絲苦杏仁的氣味。
這味道……像是宮里傳出來的「朱砂淚」。我猛地抬頭看他,他亦盯著我,眸色深沉,
像是藏著無數秘密?!尽课蚁雴査矸?,可張了張口,又咽了回去。罷了,先救人。
我轉身去抓藥,卻聽見身后「咚」的一聲......他又暈了過去,額頭重重磕在榻沿上。
花貍貓?zhí)习?,好奇地湊過去嗅了嗅他的臉,尾巴一甩,正好打在他鼻尖上。
男人眉頭一皺,竟又被貓尾巴抽醒了。他啞聲開口,「你這貓……挺兇?!?/p>
我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比劃:【它喜歡你。】他盯著我的手指,似乎想說什么,
可終究抵不過毒性,眼皮一沉,又昏睡過去。我低頭收拾銀針,卻瞥見他腰間露出一截玉佩,
隱約刻著一個「昭」字。當朝皇族的輩分里,正有一個「昭」字。我指尖一頓,
心頭忽地掠過一絲不安。......這人,恐怕惹了大麻煩。2晨光透過窗紙,
在藥柜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影子。我揉了揉發(fā)酸的脖頸,將最后一味藥歸入屜中。
昨夜那男人高熱不退,我守到三更才勉強壓下毒性,此刻眼皮沉得像墜了秤砣。
花貍貓蜷在藥碾旁打盹,聽見動靜,懶洋洋地「喵」了一聲。我順手撓了撓它的下巴,
輕手輕腳走到矮榻邊......那人竟醒了,正盯著房梁出神。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頭,
眼神銳利如刀,卻在看清是我時微微一滯。【醒了?】我蘸水在案幾上寫,
又指了指灶上溫著的藥罐,【喝藥。】他撐起身子,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這是何處?
」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我正要寫字,忽聽門外傳來王嬸的大嗓門:「阿沅啊,
昨日淋了雨,阿嬸給你送姜湯來嘍......」門簾一掀,王嬸端著陶碗風風火火闖進來,
瞧見榻上的男人,眼珠子瞪得溜圓:「哎喲!這不是你撿的小郎君嗎?生得可真??!」
我耳根一熱,連忙擺手。王嬸卻湊到榻前嘖嘖稱奇:「瞧瞧這眉眼,
比城東繡莊的觀音像還周正!小郎君可有婚配?阿嬸認識好些好姑娘……」
男人臉色青白交錯,活像生吞了只蛤蟆。我忍笑拽了拽王嬸的袖子,比劃道:【他嗓子傷了,
說不得話?!俊缚蓱z見的!」王嬸一拍大腿,轉頭把姜湯塞進男人手里,「多喝些,
我們阿沅的醫(yī)術可是十里八鄉(xiāng)頂好的!」說罷沖我擠擠眼,扭著腰走了。屋里霎時靜下來。
男人盯著姜湯里浮沉的姜絲,忽然道:「我為何在此?」我取來木板炭筆,
寫道:【昨夜你中毒暈在巷口?!克讣饽﹃胀耄肷斡謫枺骸改恪荒苎??」
我點點頭,指了指喉嚨,又擺擺手。他眸光閃了閃,竟透出一絲愧色:「抱歉?!惯@倒稀奇。
我歪頭看他,炭筆唰唰作響:【診金十文,劈柴抵債?!俊浮瘢俊顾?。
我指向院角那堆積了半月的木樁,又比了個【五】......五日勞作。
他順著我手指看去,突然悶咳起來,肩頭直顫。我正疑心他毒發(fā)了,
卻聽他啞聲道:「姑娘這算盤,打得比戶部還精。」原是憋笑。日頭漸高時,我教他認藥碾。
他學得極快,偏要逞強單手推碾,結果力道不穩(wěn),藥粉撒了滿桌。我氣得擰他手背,
他卻低笑:「原來啞巴也會罵人?!刮绾髣⑵艁碜グ采癫?,見他在院里劈柴,
驚得直念佛:「阿沅撿個郎君,竟比驢還勤快!」他聞言手一滑,斧頭卡進樹墩,
拔都拔不出。夜里我熬粥,他倚著門框看。灶火映得他眉目溫潤,哪有半分凌厲。
我舀了勺咸菜遞過去,他接過碗時忽然輕聲道:「我叫燕昭?!刮沂忠欢?,
粥差點潑出來......昭字輩,果真是皇族?;ㄘ傌埻蝗卉f上藥柜,碰翻一包黃連。
苦味彌漫中,我低頭在粥碗里劃字:【阿沅。】他望著那二字,唇角微揚:「嗯,記住了?!?/p>
3天剛蒙蒙亮,外頭就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我披衣起身,
推開條門縫......對街李家的阿昌縮著脖子站在晨霧里,
懷里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奶娃娃?!赴浣悖顾钡弥倍迥_,「寶兒燒了一宿,您給瞧瞧?」
我連忙側身讓他進來。一回頭,卻見燕昭已經醒了,正倚在里屋門邊系衣帶。晨光透過窗欞,
在他鎖骨上投下一道淺痕。我匆匆比劃:【我去趟西巷,鍋里有粥。
】他眉頭一皺:「我同去?!箾]等我搖頭,他已經拎起藥箱挎在肩上,
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回。阿昌瞪圓了眼睛:「這位是……」【劈柴的?!课以谀景迳蠈?。
燕昭嘴角抽了抽。西巷的泥路被夜雨泡得發(fā)軟,每走一步都黏鞋底。李家茅屋漏風,
剛進門就聽見孩子嘶啞的哭聲。寶兒娘眼眶通紅地迎上來:「昨兒吃了集上的糖糕,
半夜就吐綠水……」我摸了摸孩子滾燙的額頭,翻開眼皮一看......結膜充血,
舌苔發(fā)黃。【積食發(fā)熱?!课艺核谧郎蠈?,又指了指燕昭肩上的藥箱,【山楂、雞內金。
】他反應極快,立刻取出紙包遞來。我捻起藥材時,發(fā)現每味都按劑量分好了,
連陳皮絲都剔盡了白絡。倒是細心。寶兒灌下藥湯后漸漸止了哭,攥著我的食指沉沉睡去。
臨走時寶兒娘塞來個油紙包,揭開一看,竟是條腌得透亮的臘肉,肥瘦相間,
還帶著松木熏香?!缸约易龅?,您別嫌棄!」她硬往我懷里塞。我推拒不過,正要寫字道謝,
燕昭卻突然按住我手腕?!甘罩伞!顾吐暤?,「孩子退燒前還得來復診。」
回程時我瞪他......這不明擺著占人便宜?他卻從袖袋摸出塊碎銀,
反手塞進李家米缸,動作快得我都來不及攔。【你……】我扯他袖子?!概D肉是心意,」
他撣去肩頭藥箱沾的灰,「銀子是買賣。」日頭漸高,路過市集時,
賣炊餅的張伯沖我擠眼睛:「阿沅姑娘,你家這郎君模樣標致,干活也利索!」
說著往燕昭手里塞了個熱騰騰的餅,「多吃些,好給阿沅撐門面!」燕昭耳根發(fā)紅,
咬了口餅突然僵住......餡里裹著滿滿的紅棗。鄰攤的婦人咯咯笑:「早生貴子喲!」
我臊得去擰張伯胳膊,卻聽見身后「咣當」一聲。燕昭碰翻了籮筐,幾個青梨滾到腳邊。
賣梨的小童撿起來往他懷里塞:「請哥哥吃!阿娘說漂亮哥哥都心善!」
他抱著梨手足無措的模樣,活像被雷劈了的貓。我忍不住比劃:【王爺也會害羞?
】他瞇起眼,突然俯身在我耳邊道:「若真是王爺,此刻該把你搶回府里治欺君之罪?!?/p>
熱氣拂過頸側,我手一抖,剛接的臘肉差點掉進水坑。拐進巷口時,
花貍貓突然從墻頭竄下來,叼著只死老鼠往燕昭腳邊放,尾巴翹得老高?!高@又是什么規(guī)矩?
」他僵著臉后退半步。我在夕陽里笑得打顫,摸出炭筆寫:【貓的聘禮?
】他拎著臘肉和青梨,衣擺沾著泥點,聞言卻輕輕笑了。暮色將他的輪廓描得毛茸茸的,
一點也不像京城里金尊玉貴的王孫?!赴?,」他忽然正色道,「明日我?guī)湍銜袼幉陌?。?/p>
藥鋪檐下的風鈴叮咚作響,我低頭抹去木板上的字跡,心想......若他不是燕昭,
多好。4天剛亮,我就被一陣刺耳的「咯吱」聲吵醒。
推開窗一看......燕昭正蹲在院子里,跟一塊木頭較勁。木屑沾了他滿袖,
額前碎發(fā)被晨露打濕,黏在微微發(fā)紅的頰邊。我揉了揉眼睛,
趴在窗臺上沖他比劃:【做什么呢?】他抬頭,舉起手中半成型的木器:「藥碾?!?/p>
日光漏過梨樹枝椏,在他掌心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木器中央凹進去個小坑,
邊緣還刻著幾道爪痕似的紋路。我正疑惑,花貍貓突然從我腳邊竄出去,三兩下跳上他膝頭,
對著木器「喵嗚」直叫?!杆J出來了,」燕昭撓了撓貓下巴,「這是按它的爪子做的藥槽。
」我怔住。前日配藥時,花貍總來扒拉藥碾,我便握著它的爪子示范:【要這樣轉著碾。
】沒想到他竟記下了。灶上粥鍋咕嘟冒泡時,外頭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開門見是賣豆腐的周小妹,懷里抱著只氣息奄奄的三花貓:「阿沅姐,
它吃了死老鼠就一直吐……」我連忙讓進屋。三花貓嘴角掛著黃水,腹部脹得像皮球。
我輕輕按壓它胃部,轉頭對燕昭比劃:【取藿香、厚樸,再挖勺灶心土。】他遞來藥材時,
忽然按住我手腕:「你拿貓試藥?」我愣神的功夫,
他已沉著臉翻開藥柜:「《本草》載藿香傷胃氣,厚樸味辛烈......」話沒說完,
三花貓突然「哇」地吐出一灘穢物,正好濺在他新換的衣擺上。周小妹「哎呀」一聲,
我趕緊掏帕子,卻見燕昭直接撕下那截衣料,墊著手掰開貓嘴查看?!覆皇侵卸荆?/p>
他眉頭舒展些,「是噎住了?!拐f著竟伸手去掏貓喉嚨?!緞e!
】我慌忙阻攔......卻見他指尖捏著半截老鼠尾巴,三花貓頓時「嗷嗚」一聲,
活蹦亂跳地竄上周小妹肩頭。周小妹千恩萬謝地走了。我蹲在地上擦污漬,
忽然聽見頭頂一聲冷哼:「你平日就這么治病的?讓畜牲自己試藥?」炭筆差點被我捏斷。
我「唰唰」寫道:【是貓自己偷嚼藥草!我在記哪種能止吐!】說著拽他進里屋,
掀開床板......底下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張紙,每張都畫著貓爪印,
旁邊標注日期與藥名。【藿香,三月廿一,花貍食后打嗝。】【灶心土,四月初六,
三花舔舐后止瀉?!垦嗾岩粡垙埛?,耳根漸漸紅了。暮色透過窗紙,
把他睫毛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紙上微微發(fā)顫?!浮瓕Σ蛔 !顾ぷ影l(f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