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曾穿過雪夜冷宮,走進堂前花廳,跪過三尺家法,也聽過錦衣華服下低聲籌謀。
他們說庶女生來命低,只該做棋??尚Φ氖牵麄儧]想過,棋也能翻身,反咬一口。
1 風雪迷局臘月初六,雪落得急,檐角積了一層尖利的白。王府內(nèi)院的瓦上落滿麻雀,
卻無一聲鳴叫。我早起抄書,冷得手指發(fā)僵,一根繡線纏在指節(jié)上,被凍得發(fā)紫。
案上的硯臺結(jié)了冰,筆尖蘸墨便凝住。窗外忽然響起下人奔跑的腳步聲,極快極亂,
還夾雜著一聲女子的痛哭?!笆侨棠镌豪锍鍪铝?。”阿滿端來熱水,輕聲道,
“昨夜那碗安神湯,似乎加重了她的舊病?!蔽覜]有抬頭,只將字帖翻頁,
指尖微顫地寫下“仁恕”二字。府中這些年,誰生誰死我已不關(guān)心。
庶出的身份讓人學會很多,最先學會的,就是安靜地看著風吹墻倒而不動聲色。
阿滿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摸出一張疊好的信箋,壓低聲音道:“姑娘,
這是昨夜香案下?lián)斓降模袷恰翦e地方的?!蔽医舆^來看了一眼,紙上書寫端正,
落款卻不是王府中人熟悉的筆跡?!霸ê陀H之事,擇人需穩(wěn),嫡出之名已傳于外,
切莫生變。”心臟頓時像被冰雪狠狠封住。和親一事,是京中流傳已久的風聲,本與我無關(guān)。
王府嫡女沈鳶才是那位嶺南節(jié)度使欽點之人,而我,不過是個不曾入家譜的庶女。
可如今這封信出現(xiàn)在我的案幾上,清清楚楚寫著“切莫生變”。我撐著桌角站起,
目光從那行字緩緩挪到窗外雪地。正門口處,一個女人跪在雪中,披著單衣,
不知是仆婦還是姨娘,頭也不敢抬。那是沈鳶的院子。我突然想起幾日前,
沈鳶曾遣人送來一匣香囊,說是“宮中新制,與你膚氣相合”,我當時并未收下,
只讓阿滿轉(zhuǎn)回去。原以為是禮,現(xiàn)想,卻像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告別。阿滿抬頭看我,
小聲問:“姑娘,你臉色不好,是哪里冷了?”我搖搖頭,將那張信紙折好,收入袖中。
院外的雪還在落,落得比昨夜更重一些,重得像是壓在人骨頭里的冷。我知道,王府變了。
而我,也該變了。未時剛過,我被喚入正廳。王妃坐于首位,面帶淺笑,看不出喜怒。
“沈吟?!彼_口,語調(diào)溫柔,“你今年也十七了吧?”我答:“是?!彼p點頭,
又道:“嫡姐近日身子抱恙,嶺南節(jié)度使那邊,朝廷既定不可更改……你與她相貌近似,
性子溫順,若替她一行,也算為府上分憂了。”廳中寂靜如水,只有香爐中銀絲緩緩繞升。
我低頭,語氣平穩(wěn):“若節(jié)度使察覺換人,王府是否能承擔后果?
”王妃不怒反笑:“你怕什么?不過是披個嫁衣,到了嶺南,自然有人調(diào)教。
”我看著她微笑的嘴角,突然就明白了,那不是一個請求,是安排,是命令。
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袖中摩挲那方繡帕。帕子是我娘留下的,早年在寒夜里一針一線縫成。
那時她還活著,眼睛未瞎,手也未冷,她常說:“女兒要學會忍,忍是福。
”可我如今不想忍了。我抬頭看向王妃,語氣依舊恭敬:“府上若有旨意,沈吟自會遵從。
”她一怔,旋即點頭稱好,卻未見我袖中已將那封信紙攥得生皺。回院途中,雪更大了。
我緩緩走過垂花門,一步一痕,腳下的雪像是有人刻意灑落般干凈整齊。我知道,
事情不會止于此。正門處那道高墻后,車馬聲已響,有人從京中來,有人將遠赴嶺南。
這場局,落子已下,而我,竟是那枚最不起眼的子??晌移桓首鲞@局中物。
若他們執(zhí)意將我推向風雪,我便要在雪中,拔劍而起。2 紅妝陷阱日頭未升,
王府后院的雪尚未掃凈,奴仆們腳步踮得極輕,生怕擾了哪位主子的清夢。
偏就在這清晨寂靜中,我被喚去了王妃房中。她素來起得早,茶不溫不飲,話不說三遍,
永遠從容鎮(zhèn)定,如執(zhí)扇的老戲文先生,瞇眼看人唱錯詞?!白蛞鼓慊氐眠t。
”她端著一盞溫茶,瓷蓋輕敲杯沿。我垂首:“回正廳后稍作整理,耽擱了時辰。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只叫春杏取來幾匹綢緞、一套裁剪好的嫁衣,顏色是丹紅,
花紋是團鶴瑞芝,一針一線皆極妥帖?!斑@套,是為沈鳶做的。但如今既由你代嫁,
也不能委屈你。你與她身量相仿,穿著應當合身?!蔽铱粗且灰u紅衣懸在屏風前,
像一朵熟透卻尚未墜落的石榴,沉甸甸的紅,壓得人喘不過氣。春杏捧衣遞來,
柔聲說:“姑娘穿上看看吧,王妃吩咐要裁得剛好,不能有褶。”我接過時手指發(fā)涼,
袖中信紙卻被焐得微有汗意。衣服披在身上,是合身的。連那繡在領(lǐng)邊的金絲,
也貼在我脖頸上,像一條靜靜蜿蜒的蛇,隨時可能張口。
王妃滿意地點頭:“這樣才有幾分嫡女模樣。”我垂眼,沒言語。她卻放下茶盞,語氣忽轉(zhuǎn),
“事已至此,你若乖乖聽話,此番也未必是壞事。節(jié)度使雖年長,卻位高,日后你是正室,
他府中妾室都得向你請安?!蔽逸p聲應是。她嘴角笑意更深:“只要你穩(wěn)穩(wěn)當當辦事,
王府不會虧待你。”我起身告退,轉(zhuǎn)身時,余光瞥見她案幾上攤開一封信。紙張尚新,
信頭落款卻不是京中熟識之姓,只三個字:“李清鴻”。我心頭一緊。
那是節(jié)度使嫡子的名字。若我記得沒錯,早年沈鳶曾言,她在花朝節(jié)上被一人扶起落水,
衣角系鈴,那人便是李家長子。我緩步退下,不敢多看一眼。回到屋中,阿滿早已守著爐火,
手中繡一方小香囊,是我娘舊時教的樣式,底繡梅花,針法細密得像從前她的呼吸。
“姑娘今日穿得真好?!卑M眼中有笑,“若夫人也能看見,定會歡喜。
”我坐下接過她的針線盒,手指翻過那枚香囊,鼻尖輕嗅,卻在下一刻,眉心緊蹙。
“這香囊哪來的?”“春杏剛剛送來,說是替姑娘趕制的嫁時佩物。”我手指一緊,
將香囊扯開線口,果然在其中嗅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斷胎草,混在金桂末中,味極淡,
卻能在高溫熏蒸時逐漸釋放。若我將這香囊隨身,便是自己送自己一程絕路。“姑娘,
是不是不妥?”阿滿察覺我神色異樣,低聲問。我將那香囊用紙包好,藏入衣袖,
輕聲回:“無妨,不過香料不合。”這一夜,我徹底失了眠。
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母親去世那年,正是沈鳶得寵時。她曾在院中跪我三日三夜,
說愿與我姐妹同心,生死不棄??赊D(zhuǎn)眼,她便成了王妃最得意的掌上明珠,
我的日子卻越過越冷,連門口的石獅子都不肯為我讓一步。她從來都不曾把我當做姐妹。
只是如今她為何甘愿放棄節(jié)度使?又為何要我頂替她的位置?這嫁衣不止重在面上,
更藏著一個極大的賭局。她不想嫁,是因不愿?還是不能?若是不能……那我若去了,
便是斷路一條。夜過三更,我披衣而起,將那封信紙取出,攤開在燈前細看。
落款不止李清鴻,還寫著四個字:“不見其人?!蔽倚闹幸徽稹N也碌脹]錯,這場換嫁,
本就不是簡單的替身局,而是有意設(shè)計將我推出去——擋禍也好,平事也罷,我都不是棋手。
但這一局,我不甘落子為卒。第二日清晨,我借送繡品之名出府,繞道至京西書鋪。
掌柜是我娘舊識,姓葉,沉默寡言,卻欠我家一筆情。我遞出信紙,
對他說:“若你識得這筆跡,便替我送去;若不識,也別聲張?!闭乒癜櫭冀舆^,細看片刻,
點頭:“此人我曉得,落筆如刀,是李家幕僚之一,姓魏。如今在左都監(jiān)做事。
”我心下有底,將備好的回信一并交出,言語中不帶姓名,只一行:“沈府嫡女本不嫁,
庶出蒙冤替局。節(jié)度使若疑,可查三日前宮中問安名冊。”這封信,是刀,也是局。
我押上一切,要讓那位高坐嶺南的老虎知曉,他要娶的,不是那名正言順的嫡女,
而是府中避禍的棄子。雪還在下,越下越大。阿滿給我披上披風,輕聲說:“姑娘,
你這樣做,怕是會惹禍?!蔽倚α诵?,眼中卻沒一絲溫度:“若不惹禍,我何時能活?
”身后王府的門吱呀一響,春杏端著那枚香囊站在門檻內(nèi),目光幽深:“姑娘,夫人吩咐,
今日黃道吉日,讓你試穿婚冠。”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她,輕輕一笑:“那便試吧??偟米屛抑?,
我穿了這身紅衣,是嫁人,還是送命?!? 破局之計黃昏未至,內(nèi)院便已燈火次第點起。
紅紗籠罩長廊,簾后暗香浮動,一切都昭示著大婚將至。我站在銅鏡前,
任婢女將一層層嫁衣替我披上。那身丹紅繁錦的嫁衣,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
肩上羽翎花紋密織成簇,袖口嵌著細金線,每一針都在提醒我,這不是喜事,而是一場祭奠。
春杏站在一旁,手執(zhí)婚冠,微笑地看著我?!肮媚镎嬲嫦駱O了嫡姐,若不細看,
連老夫人都未必分得出。”我淡淡回她一句:“那是王府眼拙?!闭f罷,
低頭任她替我戴上那頂紅冠。金步搖輕輕碰到鬢角,發(fā)出一串細碎響聲,如銅錢入水,
沉悶卻無法忽視。冠戴好后,她又細細整了我額前的流蘇與發(fā)鬢,忽然湊近我耳畔,
輕聲道:“節(jié)度使有心收養(yǎng)李家長子為繼,但那人不中用,近年病弱纏身,恐活不過秋后。
”我心頭一凜,卻不動聲色,仍是那副順從模樣:“我不過是個嫁出去的庶女,
如何管得了這些?”春杏卻笑了:“姑娘莫不是糊涂。你若嫁過去,不出三月,節(jié)度使無子,
你便是遺孀;再過一載,若李家嫡子真如傳言中病死,
那節(jié)度使府的家業(yè)……”她沒再說下去,只撣了撣我肩頭的紅綢:“王妃說過,沈家女兒,
再庶也是沈家的面子?!蔽也徽Z,只在心里冷笑。這番話說得巧,明是給我鋪路,
實則是誘我就范。嫁入節(jié)度使府,再順勢掌權(quán),聽著風光,實則是一步死棋。
節(jié)度使年歲已高,一旦病重,便是朝中權(quán)爭激烈之時。我這個臨時頂替的“正妻”,
既無嫡室出身,也無子可依,屆時便成了眾矢之的。我已投出信件,李家是否收到不得而知。
但此局不能等,我必須再尋第二條縫隙?;匚葜?,我叫來阿滿,
吩咐她去查清昨日那封回信是否成功送達。阿滿一走,我便將嫁衣輕脫,揭開床板,
將藏在底下的小木匣取出。匣中是母親留下的一只簪子,銀胎嵌青玉,不起眼,
卻是當年外祖家獨制的樣式,京中只有兩家人識得。我將簪子包好,藏進袖中。
若我再被逼入絕路,便拿它去換一條命。第二日清早,我以婚冠過重為由推遲試禮,
轉(zhuǎn)而借口請安王妃,求得出府到廟中還愿。王妃本不允,但府中事多,節(jié)度使催信緊迫,
她也無暇細查,只淡淡道:“別鬧出動靜便是?!蔽?guī)еM出了府,馬車行至半路,
忽有一騎快馬自南街急來,馬蹄沾雪、未及勒韁,便在我車旁急停。
是書鋪的掌柜葉老送信而來。他雙手遞上一封封皮未拆的回信,眼中略有擔憂:“姑娘,
這人來得急,說只肯見你一人。”我接過那信,藏入袖中,對車夫說:“轉(zhuǎn)道去西市,
我要換一對耳飾?!避嚪虿灰捎兴?,調(diào)轉(zhuǎn)馬頭。信是魏姓幕僚所回,
寥寥數(shù)語:“主公未言變更,節(jié)度使并無改意之令。沈嫡曾私通,其事待查?!蔽倚念^劇震。
這回信無頭無尾,卻已足夠說明,李家早知沈鳶之事,而王妃與沈鳶聯(lián)手頂替我,
不過是遮羞之策。這也意味著,一旦我成婚,對方便可順理成章揭破“冒名”之由,
將我棄之如履,甚至以“欺君之罪”治我母族。我眼前一陣發(fā)黑,扶著車窗才穩(wěn)住心神。
一場婚事,竟藏了三重局:嫡女棄位、庶女替嫁、節(jié)度使謀儲。步步相扣,無一處留生路。
可惜他們都忘了,我不是那年跪在雪地里咬唇不語的庶女了。午后我回府,換上日常衣裙。
王妃見我歸來神色平和,似有些意外,便笑問:“廟中可安?”我行禮:“安。
佛前香爐盛新灰,凈水未涼?!彼凉M意點頭,卻未注意我手中拎著的小布囊,
里頭多了一方舊帕,一封回信,一只外祖家的玉簪。夜里我未就寢,點燈抄錄家禮,
抄至子時,將那只簪子取出,細細打量。那玉光溫潤,未損一分,簪尾雕了一朵小小梨花。
我想起娘生前最愛梨花,每年她都說:“梨花白,不染塵,冷也冷得好看。
”我將簪重新藏入嫁衣袖中,嘴角揚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
倘若他們要我穿這身嫁衣走入火坑,那就讓我把這場婚事,燒出個天翻地覆。
4 暗流涌動王府的雪一直沒停?;槠趯⒔?,府中上下一派喜氣。紅燈高掛,丫鬟笑語盈盈,
鋪面喜布如流云鋪展,連灶房的粗使婆子說話都輕快了幾分。可我知道,
這喜色是罩在棺上的錦被,捂不熱,也騙不了人。清晨,我照舊起得早,穿上素白小褂,
執(zhí)筆抄《內(nèi)訓》。窗外雪落窗臺,撲簌簌覆了半卷書邊。我伸手拂去時,手指沾著冷意,
像極了這些日子我撐住不說話的舌頭。阿滿輕手輕腳地進來,
將昨夜我藏好的信封收起藏進袖中,低聲說:“那人來過了,帶著節(jié)度使府的車馬印,
今夜還要再見姑娘一面?!蔽尹c頭,未言語。我知道,她說的是魏幕僚。
自那封回信落入我手后,我便知,李家知情,而節(jié)度使并非蒙在鼓里,而是在觀望,
是在等我們沈家露出破綻,好名正言順地處置我這個“贗品”。我不是棄子,
而是他欲設(shè)的局中誘餌。若我落入婚事,后續(xù)只需揭破一紙“嫡庶錯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