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實木門板上三個深凹的腳印清晰刺目,如同某種原始猛獸的爪印??諝饫飶浡鵁o形的硝煙和濃重刺鼻的消毒水味。
蘇冉那句飽含殺伐之氣的“燒了!”余音還在空曠奢華的復式空間里震蕩。
私人管家那張一貫刻板如同面具的臉,終于被撕開一道裂縫,嘴唇微張,露出一絲真實到近乎愚蠢的驚愕。安迪的反應則截然不同——她幾乎在蘇冉話音落下的同時就已經(jīng)對著管家微微頷首,目光冷靜銳利,如同已經(jīng)投射在隔壁次臥那張“囚床”上的火焰。管家被她這眼神逼得一凜,所有疑問瞬間咽回喉嚨,身體在僵硬的驚恐和職業(yè)本能中掙扎了一下,終于躬身道:“……是!”隨即飛快轉身離開,腳步聲倉促得像是在逃離雷區(qū)。安迪也隨之退出,輕輕帶上門。臨別前,她冰冷的視線短暫掠過床上抖動的隆起,沒有絲毫情緒。
主臥厚重的門無聲合攏。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將林晚星最后一絲微弱的抽泣聲放大、扭曲。那張巨大的灰色主臥床中央,那團蜷縮在蘇冉帶來的柔軟薄被下的身體,依舊在不可控制地細微顫抖。薄被鼓起一個不規(guī)則的弧度,隨著每一次壓抑的、抽不上氣般的急喘起伏。
蘇冉站在床尾,像一尊剛從泥潭里爬出來、渾身掛滿干涸血污和塵土的雕塑,僵直冰冷。香檳色的真絲睡袍胡亂裹在身上,勾勒出緊繃僵硬的肩線,左臂外側布料上一大片被水浸透的深色痕跡正慢慢向周圍暈染。右手手背上被林晚星指甲抓出的幾道傷口隱隱滲著血絲,混著手臂上不知道哪里蹭來的污跡。濕漉漉的頭發(fā)有幾縷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頸側,發(fā)梢還在向下緩慢地、無聲地滴水。水珠落在冰冷光潔的深色木地板上,砸開一個又一個微小的水痕。
水滴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像秒針在緩緩走過一個世紀。她視線死死釘在那團顫抖的薄被上,胸口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下方一陣悶痛——那里是被林晚星掙扎時無意踢到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無處不在,滲透進她的皮膚,刺痛著她的神經(jīng)末梢。
浴室里濕冷混亂的對抗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
少女冰冷肌膚緊貼的黏膩觸感;
那雙濕漉漉卻燃燒著憎惡火焰的眼睛;
那句如同燒紅烙鐵般燙在她耳膜上的話語:
“怕我對你做什么嗎?”
“怕我對你做什么嗎?”
——“怕我對你做什么嗎?”
林晚星的聲音,嘶啞、冰冷,每一個字都裹著刀刃般濕淋淋的霜氣,清晰地在她耳邊無限循環(huán)。
砰!
一聲悶響。蘇冉指關節(jié)因過度用力狠狠砸在堅硬的實木床尾柱上!劇痛炸開,瞬間掩蓋了胸腔里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灼熱窒息感。她靠著那點尖銳的痛楚支撐,才沒有因暴怒而徹底撕裂喉嚨。
她幾乎是踉蹌著向前一步,猛地伸手——
不是為了安撫或觸碰,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摧毀的暴戾!
粗糙的手指一把揪住薄被一角,猛地向上粗暴地掀開!
那點可憐的屏障被徹底剝奪!
燈光慘白冰冷,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床中央的林晚星身上。她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或者說,連哭泣的力氣都已耗盡。整個人被剝光了所有盔甲,只剩下一具在燈光下暴露無遺的、瘦骨嶙峋的蒼白身體。
蜷縮的姿態(tài)是最后的抵抗。嶙峋的肩胛骨像一對垂死的蝴蝶翅膀,突兀地聳起。脊椎骨一節(jié)一節(jié)清晰得如同某種遠古生物化石,在薄得透明的皮膚下倔強地延伸。手臂死死環(huán)抱著自己,那些青紫色的陳舊淤傷、新縫合的刺目紅線、手臂內側數(shù)條平行或交叉的細長白色陳舊疤痕……如同最殘酷的刑訊記錄,在慘白燈光下猙獰畢現(xiàn)。
她低著頭,臉深深埋進臂彎里,濕透的黑發(fā)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i后和耳側,遮住了所有表情,只留下一個繃緊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會碎裂的冰冷絕望的輪廓。她像一尊剛剛被發(fā)掘出來、還沾著濕泥的、布滿裂痕的素白瓷器,被人強行從黑暗的棺槨中拖出,暴曬在審判的探照燈下。
燈光太亮了。亮得連她肩膀上新縫合的深色絲線和微微紅腫的皮肉都纖毫畢現(xiàn)。那處撕裂的傷口因為剛才劇烈掙扎,滲出的新鮮血珠正緩慢地沿著手臂的弧度蜿蜒向下爬行,鮮紅的顏色在那片病態(tài)的蒼白上格外刺眼。
蘇冉的目光如同燒紅的探針,死死釘著那行蜿蜒的紅。胸口的熔巖再次瘋狂翻涌,幾乎要噴薄而出,帶著毀滅一切的怒意和一種讓她自己都恐慌的、被狠狠踐踏后的銳痛。
“把傷口扯開了?” 她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玻璃,每一個音節(jié)都淬著冰與火的毒汁,猛地砸在房間死寂的空氣里,“嫌命太長?!”
這話語不像關心,更像是憤怒的責問!像尖刀剮蹭著鋼鐵!
埋在自己臂彎里的林晚星,身體極其細微地瑟縮了一下,環(huán)抱著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緊,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駭人的青白。她只是埋得更深,沒有抬頭,沒有回應,只有凌亂發(fā)絲掩蓋下的頸后繃緊的線條,顯示出一種無聲的抵抗和被逼到絕境的無路可逃。仿佛在用整個身體對抗著這令人窒息的審視、責問和這無邊無際的絕望。
蘇冉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狂跳,血液在耳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她猛地吸一口氣,肺部卻像被兩片冰冷的鋼板夾住。
“等著!”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部磨出來的。她霍然轉身,動作猛烈得帶起一陣風。腳下沒注意,濕滑的睡袍下擺絆了一下,踉蹌半步才穩(wěn)住身體,腳狠狠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大步走向臥室角落里那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間,赤腳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響聲。衣帽間感應燈在她闖入的瞬間全部亮起,將一排排整齊懸掛的華服、配飾照耀得如同冰冷的奢侈品櫥窗。
她像闖入敵人領地搜尋彈藥的士兵,動作粗暴地拉開一整排抽屜!昂貴的絲襪、真絲內衣、各種顏色材質的薄毯和披肩被她翻得一團糟!最終,在最上層的一格里,手指粗暴地撥開兩摞柔軟的真絲方巾——露出了下面一只純白色的、碩大的硬殼醫(yī)藥箱。
箱子很沉。她一把將它拎了出來,金屬扣子撞在一起哐當作響。箱子冰冷的觸感傳遞到掌心。
當她提著這只分量沉重的醫(yī)藥箱,如同攥著一枚即將引爆的手雷,大步?jīng)_回那張巨大的床邊時,渾身散發(fā)出的壓抑狂暴的氣場幾乎將空氣都點燃。消毒水的味道被這動作攪動得更加濃烈刺鼻。
她砰地一聲將醫(yī)藥箱砸在床沿!巨大的聲響讓床墊都震動了一下!然后半彎下腰,帶著那種要把整個世界都掀翻的蠻橫氣勢,雙手猛地伸向床上那個蜷縮的、如同驚鳥般的身體——
不是去扶,不是去勸,而是直取核心!
帶著不容半分質疑的、絕對的掌控力!
兩只手如同鐵鉗般落下!一只手粗暴地抓握住林晚星環(huán)抱在胸前、死死壓住傷口的那條受傷手臂的上臂!另一只手則帶著更大的力量,直接擒住她另一邊肩膀下方,那未被新傷波及的、還殘留著大片青紫色舊傷的肩胛骨位置!
“松手!”蘇冉的聲音幾乎噴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強硬而短促的命令劈頭砸下!
驟然被觸碰!而且是以一種如此粗暴、絕無溫情的方式!
林晚星整個人如遭電擊般猛烈彈跳了一下!巨大的痛楚撕裂了喉嚨,爆發(fā)出一聲凄厲短促的、帶著巨大恐懼和生理性反胃的慘叫:“呃啊——?。 ?/p>
不是掙扎,更像是獵物被猛獸獠牙刺穿喉管瞬間發(fā)出的哀鳴!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她的力量在蘇冉絕對的壓制下如同狂風中的燭火,瞬間被碾熄。那只死死護著傷口的手臂被巨大的力量強行扳開、向上扯離身體!整個傷口部位徹底暴露在冰冷的燈光下!原本只滲著細小血珠的縫合線處,因為這一下幾乎被撕扯開的劇烈動作,豁然崩開!
一道細小的紅線如最猙獰的蚯蚓,猛地撐裂了紅腫脆弱的皮肉!
“唔——!”林晚星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被劇痛和窒息卡住的嗚咽,身體痛苦地向上拱起,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瀕臨崩斷的弓!
蘇冉的眼瞳在那片驟然裂開的新鮮血色中猛地收縮,瞳孔深處像被針狠狠刺了一下!但她沒有絲毫停頓,甚至動作更加迅猛!她強硬地維持著那幾乎要將林晚星手臂折斷的鉗制姿態(tài),另一只手已經(jīng)閃電般回伸,啪嗒一聲掀開了醫(yī)藥箱巨大的白色硬殼蓋!
里面的器械在燈光下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沒有言語!沒有安撫!只有行動!
她一只手鐵箍般控制著那支痛得失控顫抖的手臂,另一只手在箱子里的無菌物品堆里飛快而精準地翻找!帶著藍色塑料封套的無菌紗布包被撕開包裝扔在一邊,蘸滿了碘伏的大棉球被狠狠按在那新撕裂開的、正汩汩冒血的鮮紅傷口上!
“呲——滋!”
藥液瞬間接觸皮肉,激起的劇痛讓林晚星身體猛地向上劇烈彈起!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又被蘇冉那只鐵鉗般的手臂粗暴地死死按回床上!脊背撞擊床墊的沉悶響聲和她喉嚨里凄慘破碎的嗚咽聲同時響起!冷汗瞬間密布她的額頭,本就蒼白的臉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如同脆弱的石膏!
“別動!”蘇冉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同樣嘶啞,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命令。鉗制的手臂肌肉線條繃緊得像鋼鐵鎖鏈。
她扔掉沾滿血污和藥液的棉球,動作快得帶風,沒有絲毫遲疑!新的干凈紗布被飛速疊好,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力,死死按壓住那流血的位置!隨后是固定用的醫(yī)用膠帶被拉開發(fā)出刺耳的撕扯聲,強硬而精準地纏繞!
力量大得近乎野蠻!動作快得近乎兇狠!
整個處理過程沒有一絲溫情,只有冰冷的器械、灼燒的藥液、強硬的鉗制、不容反抗的壓迫!像在強行給一件殘破的物品打上一個粗暴而有效的鉚釘!
最后一條膠帶被用力按壓在紗布邊緣。
蘇冉緊繃的手臂稍微松動了半分力量,但依舊維持著絕對壓制的姿態(tài)。
林晚星的身體卻在她松力的瞬間徹底癱軟下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和靈魂。劇烈抽搐之后的死寂。那凄慘的嗚咽停止了。她像一具壞掉的玩偶般仰躺著,散亂的黑發(fā)鋪散在灰色的床單上,黏在冷汗淋漓的頸側。剛才被強硬扳開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傷口的位置重新被厚厚的白色紗布覆蓋,只留下邊緣些許暗紅暈染的印記。她雙眼空洞地望著頂燈發(fā)出的慘白光芒,瞳孔放大失焦,如同玻璃珠子蒙了灰。只有胸口的起伏依舊劇烈,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痛苦的顫抖,如同岸上瀕死的魚徒勞地張合著鰓蓋。
蘇冉撐在她身體上方,半彎著腰,維持著壓制姿態(tài)的手臂微微發(fā)抖。不知是用力過度后的肌肉痙攣,還是別的什么。一滴滴水珠沿著她散亂濕透的發(fā)梢,墜落在林晚星身下那片灰色真絲床單上,迅速暈開一片更深的暗痕。汗水也沿著她的下頜滑落,滴在少女蒼白如紙的鎖骨上。
啪嗒。
冷汗混合著未干的水漬,沿著蘇冉緊繃的下頜線,滴落在林晚星暴露在空氣里的、冰冷蒼白的鎖骨凹窩。
那滴冰冷的液體觸碰到皮膚的瞬間,林晚星緊閉著的睫毛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風吹動的蝶翼,脆弱地顫了顫,又沉入死寂。
蘇冉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那滴水中蘊含的冰冷燙傷。她幾乎是立刻直起腰,硬生生從那具布滿觸目傷痕的軀體上方拔離。帶走了沉重的壓制,也帶走了那令人窒息的緊迫感。空氣中濃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似乎被沖淡了一絲,被另一種更龐大冰冷的空洞取代。
她沒有退開,也沒再看林晚星慘白的臉。只是僵硬地扭過上半身,目光投向床邊的地毯。動作帶著一種被強行撕離后的狼狽粗鈍。她的左手伸向衣帽間方向——那里巨大的玻璃移門不知何時無聲滑開。門內空了大半的高級定制衣架區(qū)旁邊,靠墻立著一個高及人胸的、沉重的歐式黃銅落地衣架。衣架上空空蕩蕩,只有幾根冰冷的金屬掛鉤反射著冰冷燈光。
衣帽間光潔的地板上,幾件顯然是剛才被匆忙從掛衣桿上拽下的、顏色各異的家居服凌亂地堆疊在一起,像一堆被遺棄的彩色垃圾。
蘇冉的目光掃過那堆皺巴巴的衣服,然后落回那只孤零零立著的黃銅衣架上。沒有停頓,她朝著衣帽間邁出了一步。
腳步有些虛浮,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寒意透骨。走到那堆彩色布料前,她停住了。視線垂落,沒有任何篩選或猶豫,幾乎是一種麻木狀態(tài)下的本能驅動,伸手從那堆混亂的柔軟布料里——
唰!
用力地、粗魯?shù)爻冻隽艘患挛铮幼鲙е荒蜔┑乃撼丁?/p>
那是一件很寬大的絲絨衛(wèi)衣。深灰色的,純棉里襯,質地柔軟異常。是她平日里最常在家穿的、帶著點頹廢搖滾風的寬松款式,領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損的痕跡。衣服很大,像一條巨大的布袋。
拎著這件深灰色衛(wèi)衣,蘇冉面無表情地轉身。寬大的下擺在空中蕩了一下,帶起微小的氣流。
林晚星還躺在原地,維持著剛才的姿態(tài),空洞的視線凝固在天花板上,只有眼珠因她靠近的陰影覆蓋而本能地、極其遲鈍地轉動了一下,瞳孔卻沒有聚焦。
蘇冉靠近床沿。這一次,她沒有用任何鉗制或命令的動作。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將那件帶著她體溫(或者說剛從一堆冰冷的衣物里拎出來的余溫)的深灰色衛(wèi)衣,動作近乎有些粗暴地——
“呼啦——”
一抖,展開!
直接蓋了下去!像在蓋上某個物品的防塵布。
寬大的深灰色絲絨衛(wèi)衣瞬間將林晚星整個上半身罩??!頭臉、肩膀、手臂、胸口……無一幸免!如同一張帶著重量和溫度的、厚實的灰色口袋,猛地兜頭蓋下!
帶著蘇冉的氣息,可能還有些淡淡的煙草味或冷冽的薄荷香水味,瞬間包裹了林晚星的整個感官。
那巨大的衛(wèi)衣將她蓋得嚴嚴實實,隔絕了慘白的燈光,也隔絕了窺探的目光。
衣擺的邊緣,只余下兩節(jié)瘦得只剩骨頭的腳踝,僵硬地露在外面。仿佛被突然封進了一個獨立而密閉的空間。
黑暗中,被灰色絲絨布料完全包裹住頭臉的林晚星,身體非常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像電流瞬間閃過。隨即,一種更深的僵硬籠罩了她。
蘇冉看著床上那團被灰色布料完全覆蓋、只留著一小片蒼白腳踝的形狀。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如同冰冷的星群,倒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
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彌漫著。
她站著,像一尊失去了對手的、遍體鱗傷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