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花店總在清晨6點開門,店主是個啞巴青年。我每天買一束向日葵,
他總會多送我一支雛菊。直到暴雨天我沒去,他渾身濕透捧著向日葵站在我家樓下,
用手機打字:“今天,沒有太陽了?”屏幕的光映著他濕漉漉的臉,
我忽然讀懂了他眼里的千言萬語。原來雛菊的花語是“深藏心底的愛”——而我的抽屜里,
藏著他365天送我的365朵干枯雛菊。---雨水像是被誰從天上潑下來,
砸得地面噼啪作響,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窗外天色灰暗得如同傍晚,
風卷著雨鞭抽打著玻璃窗,發(fā)出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嗚咽聲。我縮在沙發(fā)里,身上裹著毯子,
額頭滾燙,一陣陣發(fā)冷。手機屏幕亮著,時間顯示是上午九點。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往常的這個時間,我該捧著一束燦爛的向日葵,還有那支額外的小小雛菊,坐在辦公室里,
讓那抹金黃驅散清晨的微涼和一點點的倦意。但今天,窗外的世界被狂暴的雨幕徹底封鎖。
高燒帶來的眩暈和鈍痛把我牢牢釘在沙發(fā)上,連挪動一下都費力。
花店……他應該等了我很久吧?想到那個總是準時在清晨六點打開花店玻璃門的啞巴青年,
想到他可能一次次望向空蕩的門口,心里某個地方像被雨水泡透了,又酸又沉。他是林陽,
樓下轉角那家小小花店的店主。店名就叫“向陽”,和他的人一樣,有種安靜固執(zhí)的明亮感。
第一次走進“向陽”花店,是三個月前一個同樣濕漉漉的早晨。那天的雨沒有今天這么大,
但陰霾沉得壓人。我拖著被雨水打濕的褲腳,狼狽地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
撲面而來的是濃郁濕潤的花香,混合著泥土和葉子的清新氣息,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花店里并不特別寬敞,但布置得極其用心。高大的綠植立在墻角,像沉默的守護者。
各式各樣的鮮花被精心照料著,錯落有致地插在桶里,或懸掛在墻壁的木格架上。
最吸引人的,是窗邊那一大桶金燦燦的向日葵,飽滿的花盤齊齊地朝著門口的方向,
仿佛在無聲地歡迎每一個踏入這里的人。一個穿著淺藍色工裝圍裙的年輕男子正背對著門口,
專注地修剪著一大捧玫瑰的枝葉。聽到風鈴聲,他動作一頓,隨即轉過身來。他的個子很高,
身形偏瘦,但肩背線條挺拔。圍裙的帶子在身后系成一個利落的結。他的頭發(fā)是柔軟的黑色,
有幾縷不聽話地垂在額前??吹轿視r,他似乎有些意外,
隨即露出一個很淺、但足夠真誠的笑容。那笑容像冬日清晨穿透薄霧的第一縷陽光,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靦腆,卻瞬間點亮了略顯昏暗的花店。他放下手里的花枝和剪刀,
快步走到柜臺后,拿起一個便簽本和一支筆,迅速寫下一行字,
然后雙手將本子輕輕推到我面前?!笟g迎光臨向陽花店。您需要什么?」字跡清秀有力。
我指了指窗邊那桶生機勃勃的向日葵:“麻煩您,給我一束向日葵,謝謝?!彼c點頭,
笑容更深了些,快步走向窗邊。挑選向日葵時,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
指尖拂過金黃的花瓣,小心地避開那些帶著絨毛的莖葉。他選了開得最飽滿燦爛的幾支,
又仔細搭配了幾片深綠色的闊葉?;氐焦衽_,他熟練地裁剪包裝紙,將花束包裹起來,
用一根深咖色的麻繩仔細地打了個結實的、帶著點俏皮花結的結。整個過程流暢而專注,
帶著一種無聲的韻律感。就在我以為花束已經包好時,他卻忽然轉身,
從旁邊另一個插著各種小花的桶里,飛快地抽出一支純白色的雛菊。那雛菊的花瓣細長柔軟,
中心是明黃色的小圓盤,清新得像一滴晨露。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插在向日葵花束正前方的包裝紙縫隙里,位置恰到好處,既不會喧賓奪主,
又無法讓人忽視它的存在。他將這束承載著兩種不同明媚的花遞給我,
同時把便簽本再次推過來?!赶蛉湛撼聊膼?,信念,向陽而生。加一支小菊,
希望您今天也開心。」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著星子,安靜地注視著我,
帶著溫和的詢問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期待?!爸x謝,”我接過花束,沉甸甸的,
帶著陽光的暖意和露水的清新,“花很美,名字也好聽,‘向陽’。
”我指了指他寫在便簽本上的店名。他眼睛彎了彎,笑意更深,像是得到了某種珍貴的認可。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外的方向,最后雙手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太陽升起的手勢。
動作簡潔,卻充滿力量感。“林陽?”我猜測著他的名字。他用力點頭,笑容明亮起來,
像是他的名字真的能帶來陽光。他拿起筆,在便簽本上寫下兩個字:「林陽」。從那一天起,
去“向陽”買一束向日葵,成了我每個清晨雷打不動的儀式。林陽的花店,
如同一個精準的鐘擺,永遠在清晨六點整準時開門。無論我哪天推開那扇玻璃門,
他總是在那里。有時在整理花材,細心地去掉多余的葉片;有時在給鮮花換水,
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珍寶;有時只是安靜地坐在柜臺后的小凳子上,
翻閱一本厚厚的植物圖鑒。但只要風鈴一響,他抬起頭,看到是我,
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立刻會漾起笑意,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漣漪溫柔地漾開。
我們的交流,固定在那個小小的便簽本上。「早安。」——這是我每天的第一句話。「早?!?/p>
——他總會回一個更溫暖的笑,然后在紙上寫下這個字?!敢皇蛉湛x謝?!?/p>
——我的固定需求。他從不讓我久等。放下本子,立刻轉身去窗邊,
從那桶永遠生機勃勃的向日葵里,挑選出最新鮮飽滿的幾支。他的手指拂過花莖,
動作是那樣熟稔而溫柔。包扎花束時,他的神情專注得近乎神圣。
深綠的闊葉襯著金黃的花盤,最后,那支小小的、潔白的雛菊,
必定會準時出現(xiàn)在花束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個小小的、只屬于我們之間的秘密信號。
遞過花束的同時,便簽本也會遞過來。上面有時是一句簡短的祝福:「愿陽光照進心里?!?/p>
有時是花語:「向日葵:入目無他人,四下皆是你。」有時只是一句提醒:「今天降溫,
多穿點?!苟业幕貞?,往往只是一個微笑,一句“謝謝”,或者偶爾在他寫「今天有雨,
帶傘了嗎?」時,拍拍背包示意帶了傘。我們的對話在紙上流淌,簡短,卻有種奇異的溫度。
他的目光總是很安靜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溫和的專注,仿佛能讀懂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當我接過花束,指尖偶爾不經意擦過他微涼的指尖時,他會像受驚的小動物般飛快地縮回手,
耳根泛起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紅。那只多出來的雛菊,被我?guī)Щ丶液螅?/p>
并沒有和向日葵一起插進花瓶。我找出了一個閑置的厚皮筆記本。
每次收到那支小小的白色花朵,我會小心地把它從向日葵的懷抱里取出來,
用紙巾吸掉莖部多余的水分,然后輕輕地將它夾在筆記本的空白頁里。再小心地合上本子,
壓在書桌抽屜最底層的一摞書下面。一朵,兩朵,
三朵……潔白的、帶著林陽指尖溫度的小小花朵,在紙張的懷抱里漸漸失去水分,
褪去鮮活的顏色,變得薄如蟬翼,卻凝固了最初綻放的姿態(tài)和那個清晨花店里的寧靜氣息。
抽屜里屬于雛菊的頁碼一天天增多,那個本子也變得越來越沉。偶爾夜深人靜,
我會拉開抽屜,拿出那個本子,翻開一頁。干枯的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帶著紙張和植物混合的、若有若無的干燥香氣。
指尖撫過那些失去水分卻依舊清晰的花瓣紋理,眼前總會浮現(xiàn)林陽低頭認真插上雛菊時,
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和遞過花束時眼底溫和的光亮。那些干枯的雛菊,
像是一封封無字的信箋,無聲地堆積在抽屜深處,
封存著一種難以言喻、卻又日益清晰的心緒。時間在買花和藏花中平靜地滑過。
直到這場毫無預兆的暴雨,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澆滅了我日常的軌跡。
高燒帶來的眩暈感一波強過一波,像是有人在我腦子里不斷攪拌著滾燙的漿糊。
額角的血管突突地跳著,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太陽穴尖銳地疼痛。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
吞咽口水都帶著灼燒感。窗外,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瘋狂地傾瀉下來,
密集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轟鳴。
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無邊無際的雨聲和身體內部翻騰的燥熱與寒冷。
花店……林陽……他肯定等了我很久。這個念頭像一根細小的針,反復刺著混沌的意識。
他會擔心嗎?會以為我不再需要向日葵了嗎?還是像往常一樣,只是安靜地等待下一個顧客?
想到他可能一次次望向空無一人的門口,想到他或許會低頭看看那支準備好的雛菊,
再默默放回去……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酸澀感更重了,混雜著高燒的難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至少給他發(fā)條信息。但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手臂軟綿綿的,
連拿起床頭柜上那杯水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了。
手機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刺眼。嘗試了幾次,
手指只是無力地劃過冰涼的屏幕,最終放棄地垂落回毯子上。意識在灼熱和昏沉中浮浮沉沉,
窗外嘩啦啦的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半小時,
樓下似乎傳來一點異樣的動靜。起初,我以為是風雨太大,吹倒了什么東西。
但那聲音持續(xù)著,篤篤篤……沉悶而固執(zhí),穿透了滂沱的雨聲,執(zhí)著地敲擊著我的耳膜。
不是風,是有人在敲門?誰會在這鬼天氣跑來?高燒讓我的思維異常遲鈍,像生了銹的齒輪。
我勉強撐起沉重的身體,毯子滑落到地上也顧不得撿。腳步虛浮地挪到門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透過門上的貓眼向外望去——剎那間,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連帶著呼吸都停滯了。樓道里昏暗的光線下,
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雨水從他的頭發(fā)上、臉上、衣服上不停地往下淌,
在他腳下積起一小灘水漬。他懷里緊緊抱著一束東西,用透明的塑料紙勉強包裹著,
但那層塑料紙也早已被雨水打得模糊一片,
只能隱約透出里面那熟悉的、濕淋淋的、卻依然固執(zhí)地挺立著的金燦燦的顏色——是向日葵!
是林陽!他整個人都濕透了,單薄的T恤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
頭發(fā)狼狽地貼在額前,水珠順著他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微微佝僂著背,
似乎想用身體護住懷里的花束不被更多的雨水侵襲。他一只手抱著花,
另一只手緊緊攥著他的手機,屏幕亮著慘白的光,在昏暗的樓道里格外刺眼。
他似乎察覺到貓眼后的視線,猛地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那雙總是盛著溫和笑意的眼睛,
此刻被濃重的擔憂和一種近乎失落的焦急填滿。他看著我,嘴唇微微動了動,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在樓道里回蕩,混合著嘩嘩的雨聲。下一秒,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把緊攥在手里的手機屏幕,猛地舉高,正對著貓眼。慘白的光,
清晰地映出屏幕上打出的那行字:「今天,沒有太陽了?」那七個字,像七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我的眼底,瞬間刺穿了高燒帶來的混沌,直抵靈魂深處。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和眼眶,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心口又酸又脹,
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我猛地拉開了門。樓道里潮濕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氣撲面而來。
他就站在門外,像一尊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沉默的雕像。
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顫抖的睫毛不斷滑落。懷里的向日葵花瓣被打濕了,
有些蔫蔫地垂著,但那抹倔強的金黃依然在昏暗的光線下固執(zhí)地亮著。
那支小小的、潔白的雛菊,頑強地插在花束中央,花瓣上也沾滿了晶瑩的水珠。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里面翻涌的東西太多太深了——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幾乎要溢出來的焦急,還有一絲……一絲被雨水浸泡得發(fā)冷的脆弱和無措。
在看到我通紅的臉色和虛弱的樣子時,他眼中的焦急瞬間被心疼取代,眉頭緊緊鎖起。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能發(fā)出一點嘶啞的氣音。他看著我,
眼神里的心疼幾乎要滿溢出來。他飛快地低下頭,手指在濕漉漉的手機屏幕上用力地劃動著,
屏幕的光映著他濕透的側臉,水珠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他打字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很快,他把手機再次舉到我面前。「你病了?很嚴重?吃藥了嗎?
」 后面還跟了一個小小的、焦灼的皺眉表情。我用力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說自己沒事,
但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襲來,撕扯著我的喉嚨和胸腔,讓我不得不彎下腰,痛苦地捂住嘴。
他頓時慌了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一步,空著的那只手抬了起來,似乎想扶我,
又礙于滿身的雨水和某種界限而僵在半空。他焦急地看著我咳嗽,
眼神里充滿了手足無措的慌亂和更深的心疼。等我咳得稍微平息一點,
他立刻又把手機塞到我眼前,屏幕上的字因為手指的顫抖而有些歪斜:「進去!快進去!
別著涼!」 字后面跟著三個巨大的感嘆號?!澳恪蔽医K于找回了一點聲音,
沙啞得厲害,目光落在他濕透的衣服和懷里那束同樣濕淋淋的花上,
“你先進來……外面冷……” 我側身讓開門口。他卻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甚至后退了小半步,
似乎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會弄臟我的門口。他再次低頭打字,
這次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富ńo你。生病了,更要看到太陽。」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束濕漉漉、沉甸甸的向日葵,連同那支沾滿水珠的雛菊,
輕輕地、幾乎帶著點珍重地,推進我的懷里。
冰涼的水汽和花瓣被打濕后更加濃郁的青草氣息瞬間包裹了我。做完這一切,
他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垮下來。他看著我,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露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笑容。那笑容蒼白又脆弱,
被雨水沖刷著,卻比任何語言都更直擊人心。然后,他不再看我,像是怕自己會動搖,
也像是怕自己滿身的狼狽會給我?guī)砀嗦闊偷剞D過身,低著頭,
快步沖進了樓道外那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聾的暴雨之中。濕透的背影很快被密集的雨簾吞沒,
消失不見。我抱著那束冰冷的向日葵和雛菊,呆呆地站在門口。
樓道里殘留著他帶來的濕冷氣息,懷里花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手臂上,也壓在心上。
門外的暴雨聲似乎被隔絕了,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他手機屏幕上那句——「今天,沒有太陽了?」那句話,
和他消失在雨幕中那個單薄、濕透、帶著決絕意味的背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腦海里。
高燒帶來的混沌被一種更尖銳、更清醒的情緒取代。那個筆記本,
抽屜里那本沉甸甸的、壓在所有書下面的筆記本,此刻像一個滾燙的秘密,灼燒著我的意識。
我必須看到它。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涞綍狼?,用盡力氣拉開抽屜,撥開上面堆疊的書籍雜物。
那個深藍色硬殼的筆記本終于露了出來。我把它緊緊抱在懷里,
像是抱著某種失而復得的珍寶,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廳沙發(fā)。顫抖的手指翻開封面。
紙張?zhí)赜械母稍餁庀⒒旌现环N極淡的、屬于干花的獨特香氣撲面而來。一頁,又一頁。
潔白的、小小的雛菊,被時間凝固成各種姿態(tài),安靜地躺在泛黃的紙頁間。
每一朵都曾帶著清晨的露水和林陽指尖的溫度。它們曾經那么鮮活,如今薄如蟬翼,
脈絡清晰得驚人,卻再也無法回到枝頭。365頁?不,我沒有數(shù)過。但每一天,每一朵,
都對應著那個清晨花店里他遞過花束時溫和的笑容和眼底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