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他舉著傘逼近：“學(xué)界容不下清高，聰明人該懂得借勢?！?--雨水，
不請自來的訪客，蠻橫地敲打著社會學(xué)系灰撲撲的老樓窗欞。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混雜著舊書頁的塵埃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沈知微的胸口。
她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際線，二十八歲的眼底，
沉淀著遠超年齡的疲憊。博士入學(xué)才兩個月，那份曾在NGO一線奔波的滾燙熱情，
已被這所頂尖學(xué)府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學(xué)術(shù)等級秩序和看不見的“規(guī)則”磨蝕得黯淡無光。
“沈知微？”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她猛地回頭。秦霑教授站在那里，
六十歲的年紀(jì)并未掩去他骨子里的清癯文氣，深灰色的羊絨開衫熨帖地裹著略顯清瘦的身軀，
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溫潤，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靜。他手里握著一把深褐色的長柄傘，
木質(zhì)傘柄泛著溫潤的光澤?！坝旰艽?，”他聲音不高，卻輕易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看你站在這兒有一會兒了。拿著，別淋著了。
”他將那把沉甸甸的傘遞過來，動作自然，仿佛只是遞過一份文獻資料。傘柄入手微涼，
帶著他指尖殘留的溫度。沈知微下意識地握緊，那沉甸甸的分量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一圈圈復(fù)雜的漣漪。感激？是的，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在這冰冷陌生的環(huán)境里，
顯得尤為珍貴。但緊隨其后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的緊張。她抬眼，
撞進秦霑鏡片后溫和的目光里，那里似乎還藏著點別的什么，
一種她尚無法清晰解讀、卻本能地感到不安的審視?！爸x謝秦教授。”她垂下眼睫，
聲音有點干澀?！安豢蜌?。年輕人，身體是本錢?！鼻仉曃⑽⒁恍Γ?/p>
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才轉(zhuǎn)身離去，步伐從容，留下一個浸潤著書卷氣的背影。
沈知微撐開傘，走入瓢潑大雨中。傘面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卻在心頭投下一片更深的陰影。
秦霑的辦公室，是這棟灰暗大樓里一個奇異的例外。
光線透過高大的、總是半掩著的絲絨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朦朧的光帶。
巨大的紅木書柜頂天立地，塞滿了各種語言、各種年代的書籍，
空氣里浮動著一股陳年紙張、上等墨水和淡淡雪茄煙絲混合的獨特氣味，深沉而富有層次。
那張寬大的紫檀木辦公桌上，永遠醒目地擺著一本書——波伏娃的《第二性》，
書脊已有些磨損，顯然常被翻閱。沈知微坐在他對面的扶手椅里，身體微微前傾，
努力讓自己顯得專注而鎮(zhèn)定。她是來匯報開題思路的?！啊?，
我想聚焦城市邊緣社區(qū)女性的互助網(wǎng)絡(luò)形成機制，
尤其是非正式經(jīng)濟領(lǐng)域中的……”她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秦霑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本《第二性》的封面。等她告一段落，
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悅耳：“想法有社會關(guān)懷的底色，不錯。邊緣群體的韌性，
確實值得深挖?！彼ｎD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臉上，
帶著一種導(dǎo)師特有的、似乎能穿透表象的審視，“不過，知微啊，社會學(xué)研究，
尤其是博士階段，光有熱情和情懷是不夠的。核心期刊的編輯們，
更看重理論的深度和方法論的嚴(yán)謹(jǐn)?！彼眢w微微后仰，靠進寬大的椅背里，
金絲邊眼鏡在朦朧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光?！澳愕奶镆敖?jīng)驗是財富，
但也容易讓你流于現(xiàn)象描述。理論框架的搭建，才是登堂入室的關(guān)鍵?！彼闷鹨恢т摴P，
在指尖靈活地轉(zhuǎn)了個圈，“下個月院里要啟動職稱評審委員會了，我這個老頭子，
又要去‘坐坐班’了?！彼袷请S口一提，目光卻透過鏡片，
精準(zhǔn)地捕捉著沈知微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沈知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意味著對博士生中期考核、論文發(fā)表、乃至最終能否順利畢業(yè)都握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機構(gòu)。
秦霑作為資深權(quán)威，無疑是其中的核心人物。“我明白，秦教授。理論部分我會再深挖。
”她強迫自己聲音平穩(wěn)。秦霑滿意地點點頭，放下鋼筆，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叩擊了兩下，
發(fā)出細微的篤篤聲?！斑@樣吧，”他語氣如常，甚至帶著點師長對后輩的關(guān)懷，
“你這份開題報告，框架上還需要好好打磨。今晚……嗯，大概九點以后吧，
我這邊應(yīng)該能安靜下來。你帶著修改的思路過來，我們好好‘討論’一下，
避開白天那些不必要的干擾。燈光下，思路往往更清晰?！彼⑽⒁恍?，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比剛才長了一瞬。那“討論”二字，被他含在嘴里，
仿佛裹了一層溫潤的蜜糖，卻讓沈知微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頭皮。
窗外雨聲未歇，室內(nèi)檀香氤氳，書卷氣息濃得化不開，可空氣卻驟然變得粘稠、沉重，
幾乎令人窒息。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冰涼，悄悄蜷縮起來。“好的，秦教授。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走出那間充滿壓迫感的辦公室，
沈知微只覺得雙腿發(fā)軟。走廊盡頭，同門師姐陳嵐正倚在窗邊，望著外面的雨幕出神。
陳嵐去年剛畢業(yè)，留校做了講師，是大家眼中秦霑的得意門生?！皫熃??！鄙蛑⒆哌^去，
聲音還有些飄。陳嵐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疲憊，
眼下的烏青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清晰可見。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yīng)。
“恭喜師姐專著出版，”沈知微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真誠，“秦教授一定很高興。
”陳嵐的目光掠過沈知微手里緊握的那把深褐色長柄傘，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fù)雜，
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混合著諷刺、了然，還有一絲……近乎憐憫的悲哀。她沒接話，
只是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抽出一本裝幀精良的書，遞了過來。是陳嵐的專著，
《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女性話語》。沈知微接過，沉甸甸的。她下意識地翻開扉頁。
一行清晰的手寫體題獻，像一柄燒紅的烙鐵，
猝不及防地燙進她的視線：獻給恩師秦霑教授——學(xué)術(shù)征途上永恒的燈塔。字跡娟秀有力。
然而，就在那行題獻下方，扉頁的角落里，沈知微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行小字，
似乎是印刷廠留下的痕跡，標(biāo)注著印刷日期。日期下方，不知是誰，用極細的鉛筆，
潦草地寫著一行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字：LMP3.28手術(shù)順利肌瘤切除。
LMP……LastMenstrualPeriod（末次月經(jīng)）？
沈知微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她猛地抬頭看向陳嵐。陳嵐正低頭點煙，
打火機“啪”地一聲脆響，火苗在她蒼白的臉上跳躍了一下。她深吸一口，
煙霧模糊了她的表情，只留下一雙空洞的眼睛，透過煙霧直直地看向沈知微。
那眼神里沒有秘密被窺破的驚慌，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和一種近乎殘忍的了然?！盁羲?？
”陳嵐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煙味，輕輕嗤笑了一聲，那笑聲短促而冰冷，像冰錐碎裂，
“代價罷了?！彼龥]再看那本書一眼，也沒再看沈知微，轉(zhuǎn)身徑直走進了旁邊喧鬧的茶水間。
沈知微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摳著那本專著的硬質(zhì)封面，冰冷堅硬。扉頁上那兩行字，
一行光鮮亮麗，一行隱秘如傷疤，在她眼前瘋狂地旋轉(zhuǎn)、重疊。秦霑溫和儒雅的笑容，
他摩挲《第二性》的手指，
他關(guān)于“晚上討論”的邀請……這一切都裹上了一層令人作嘔的粘膩油污。那把深褐色的傘，
此刻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在她手腕上。她幾乎想立刻把它扔進走廊盡頭的垃圾桶。
晚上九點，秦霑的書房。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只余下書桌上那盞古董臺燈灑下的一圈昏黃光暈?？諝饫锾聪慊旌现┣训臍庀⒈劝滋旄鼭?，
沉甸甸的，帶著一種催眠般的暖昧。沈知微穿著最保守的襯衫和長褲，坐在書桌對面，
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她努力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攤開的開題報告上，
語速飛快地陳述著關(guān)于理論框架修改的想法，聲音繃得緊緊的。秦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靠在高背椅里，手里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鎮(zhèn)紙，目光并未落在沈知微遞過去的報告上，
而是長久地、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欣賞，
流連在她專注的側(cè)臉、她因緊張而微微抿緊的唇線、她握著筆的纖細手指上?！啊?，
引入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或許能更好地……”沈知微的聲音在秦霑的目光注視下，
越來越小，最終卡在喉嚨里。她感到一種被剝開審視的羞恥感?！班?，
布爾迪厄……思路是對的?！鼻仉暯K于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柔和，像陳年的酒。
他放下玉鎮(zhèn)紙，身體微微前傾，越過書桌堆疊的書籍和文件，
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寫下無數(shù)宏論的右手，帶著書卷氣的優(yōu)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輕輕覆在了沈知微放在報告邊、緊緊攥著圓珠筆的手背上。沈知微渾身劇震，
仿佛被滾燙的烙鐵灼傷。那只手干燥、溫?zé)?，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她猛地抽回手，
動作之大，帶倒了桌上的筆筒，幾支筆嘩啦啦滾落在地?！扒亟淌?！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憤怒而尖銳得變了調(diào)，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秦霑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
鏡片后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還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他緩緩收回手，坐直身體，
剛才那點暖昧的氛圍蕩然無存，書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jié)?！吧蛑ⅲ?/p>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學(xué)術(shù)討論般的客觀，但那寒意卻直透骨髓，
“年輕人有棱角是好事。但你要明白，在學(xué)界，棱角是需要代價來打磨的。
”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你的那篇關(guān)于邊緣女性社區(qū)的論文，
本來已經(jīng)排在下期《社會學(xué)研究》的特稿位置。編輯部主任下午剛跟我通過電話，
他們對文中某些‘激進’的田野表述，還有些‘疑慮’?！彼鹧燮?，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看來，還需要再‘斟酌斟酌’?！薄罢遄谩眱蓚€字，被他咬得又慢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