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航屏幕徹底變成一團蠕動的灰白雪花時,車子正碾過一段年久失修的碎石路,劇烈顛簸著。
窗外,霧氣濃得如同凝固的牛奶,車燈的光柱刺進去不過幾米,就被黏稠的灰白吞噬殆盡,
連道路邊緣的輪廓都模糊不清。我煩躁地拍打著冰冷的屏幕,試圖喚醒它,
指尖傳來的只有一片僵死的沉寂?!皣K,灰仙攔路,得用買路錢。”母親的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我極少在她身上聽到的疲憊與篤定。她俯身,
從副駕手套箱深處摸索出一個褪成姜黃色的舊布包,解開纏緊的布繩,
里面是一疊邊緣磨損、粗糙發(fā)黃的紙錢,一股濃烈刺鼻的花椒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車廂。
她搖下車窗,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裹著寒意立刻涌了進來,帶著泥土和腐朽植物的腥冷。
她探出手臂,手腕一抖,那些紙錢便混著花椒粒,簌簌地飛散進濃霧里,瞬間被吞沒,
仿佛從未存在過。車子再次啟動,緩緩前行。輪胎碾過碎石,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就在這聲音里,另一種異響突兀地混了進來——從底盤深處傳來,一下,又一下,
尖銳、清晰,如同某種帶著彎鉤的指甲,正用盡全力刮擦著冰冷的金屬。那聲音鉆進耳膜,
直抵腦髓,激起一陣生理性的寒戰(zhàn)。我猛地抬頭看向后視鏡?;野咨臐忪F在鏡中翻滾,
能見度低得可憐。就在那一片混沌的邊緣,一個矮小、模糊的影子一閃而過。
它似乎……用兩條后腿站立著?我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車子又顛簸了一下,
那影子在鏡中穩(wěn)定了一瞬——是一只皮毛臟污、沾著泥漿的黃鼠狼,
一條后腿不自然地扭曲著。它嘴里叼著一張尚未完全被霧氣浸透的紙錢,
兩條前肢竟像人一樣,朝著我們車尾的方向,上下拱動,連連作揖!
那雙小眼睛在濃霧中反射著車尾燈詭異的紅光,冰冷,沒有絲毫屬于活物的溫度。隨即,
它被徹底吞沒在翻滾的灰白里,如同一個不真實的幻影,只有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刮擦聲,
依舊固執(zhí)地從車底傳來,伴隨著每一次輪胎碾過石子的震動。
---推開那扇沉重鐵門發(fā)出的“吱嘎——”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拉扯著寂靜,
也撕開了塵封數(shù)十年的氣息。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撲面而來,濃烈得讓人窒息。
那是霉?fàn)€木頭、陳年灰塵、無處不在的鐵銹和某種更深沉、更粘膩的腐敗氣味混合成的毒藥,
瞬間灌滿了口鼻肺腑,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堂屋正對著門,光線昏暗。
唯一的光源來自高處一扇蒙著厚厚塵垢和蛛網(wǎng)的小窗,吝嗇地投下幾縷慘淡的光束。
光束的盡頭,落在一座同樣蒙塵、黑沉沉的神龕上。神龕里,
一張鑲嵌在褪色木框中的遺照占據(jù)了絕對中心的位置。照片上的老太太,太奶奶,
穿著老式的盤扣褂子,臉頰深陷,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的方向,
嘴角抿成一條向下彎曲、毫無溫度的直線。
照片本身的顏色已經(jīng)泛出一種詭異的、不祥的綠調(diào),仿佛在不見天日的潮濕里浸透了太久。
遺照前,一張同樣布滿灰塵和不明污漬的供桌沉默地立著。桌面上空空蕩蕩,
只有一層厚厚的浮灰。就在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
想借著閃光燈看清這壓抑空間更多細節(jié)的瞬間,刺眼的白光驟然炸亮!強光掃過神龕的剎那,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供桌下方——就在那桌腿投下的濃重陰影里,
蜷縮著三團毛刺刺的東西。形狀……像是刺猬?它們僵直地團在那里,尖刺根根豎起,
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tài),小小的腦袋竟都朝著神龕的方向,低垂著,
如同……如同在虔誠地跪拜?一股涼氣猛地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幾乎同時,
手機鏡頭對準(zhǔn)了神龕中央。閃光燈熄滅的殘影還在視網(wǎng)膜上跳動,
遺照上太奶奶那張泛綠的臉龐在屏幕上定格。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照片上——太奶奶那抿緊的、向下彎曲的嘴角,
一道粘稠、污濁的黑色液體,正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蜿蜒流淌下來!
“白仙討債……”母親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不再是之前的篤定,
而是帶著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破碎的顫抖。我猛地回頭,
只見她整個人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軟軟地癱坐在冰冷積灰的地上,面無人色,
眼神渙散地盯著供桌下那三團僵死的刺猬,
“……你太奶奶……當(dāng)年……用刺猬油……治過她的肺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幾個字幾乎被淹沒在死寂里,只余下那無聲流淌的黑血遺照,和桌下詭異的跪拜死物。
---子時將近,老宅像個巨大的、冰冷的墓穴。白天積攢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早已散盡,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陰寒,緊緊裹挾著身體。我是被一種單調(diào)、持續(xù)的聲音驚醒的。滴答。
滴答。滴答。聲音穿透了死寂,也穿透了薄薄的舊門板,固執(zhí)地鉆進耳朵。不是雨聲,
那聲音更清脆,更……空洞。像是水珠,從極高的地方,
精準(zhǔn)地落進一個極深、極幽閉的水面。聲音來自后院。我裹緊單薄的外套,
寒意依舊像針一樣刺著皮膚。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
一股比堂屋里更刺骨、更帶著水腥味的寒氣撲面而來。后院荒蕪得如同鬼蜮,
枯死的藤蔓糾纏著倒塌的竹架,雜草叢生,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黑影。
那口廢棄已久的枯井,像大地上一道沉默的黑色傷口,突兀地出現(xiàn)在院子的角落。井口邊緣,
在朦朧的月光下,竟然結(jié)著一圈厚厚的、閃爍著幽微白光的冰霜!在這初秋的夜晚,
顯得如此不合常理。絲絲縷縷灰白色的霧氣,正從黑洞洞的井口里無聲無息地飄溢出來,
如同垂死者的吐息,緩慢而持續(xù)地融入周遭的夜色。我握緊了帶來的強光手電,
金屬外殼冰冷刺骨。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窒悶,
我一步步挪向井口。那股水腥氣混合著泥土深處腐爛物的味道越來越濃。終于,
在距離井沿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我屏住呼吸,猛地將手電光柱向下打去!
粗壯的光束撕裂了井口的黑暗,直射下去,瞬間照亮了井底??菥⒉簧睿?/p>
底下果然積著一層渾濁的污水,反射著手電慘白的光。然而,水面倒映出來的,
根本不是我預(yù)想中自己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水面清晰地映出一個穿著舊式碎花棉襖的身影,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她微微低著頭,
但那張臉的輪廓……那分明是個年輕少女!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一條粗糙、濕漉漉的麻繩,
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在她纖細的脖頸上!“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我踉蹌著后退,手電光柱劇烈地晃動起來,
井底的水影也隨之扭曲破碎?!罢l?!”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從院墻陰影里響起,
帶著濃重的警惕。老舅公佝僂著背,從一叢半枯的竹子后慢慢踱了出來,
手里握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旱煙桿,煙鍋里一點紅光在黑暗中明滅。
他渾濁的眼睛掃過我慘白的臉,又落在那口飄著灰霧的枯井上,嘴角向下撇了撇,
仿佛早已司空見慣?!澳鞘侵嗔中闾m,”他吧嗒了一口旱煙,
辛辣的煙霧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散開來,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七六年,
就吊死在這井里?!彼D了頓,煙鍋里的紅光映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陰影跳動,
“肚子里……還揣著你那個沒出世的二叔?!币还珊畾獗染诘谋坦?,
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二叔?那個從未謀面、只存在于長輩只言片語中、據(jù)說早夭的二叔?
老舅公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望向更幽深的黑暗,他忽然壓低了聲音,
那沙啞的調(diào)子變得如同耳語,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秘:“當(dāng)年……你爹……”“呼啦——!”異變陡生!
井口那根原本松弛垂掛、布滿霉斑的舊井繩,毫無征兆地驟然繃緊!像一條被激怒的巨蟒,
猛地從井口彈射而起,帶著濃重的水腥氣和井底淤泥的腐臭,直撲老舅公!“呃?。?/p>
”老舅公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掐斷喉嚨般的悶哼。那濕漉漉、冰冷滑膩的麻繩套索,
精準(zhǔn)無比地、死死勒住了他枯瘦的脖頸!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巨力從井底傳來,
老舅公瘦小的身體像一片毫無重量的枯葉,被那恐怖的繩索拖著,雙腳離地,
狠狠拽向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幽深井口!“舅公!”我肝膽俱裂,
下意識地?fù)溥^去想抓住他揮舞掙扎的手臂,卻只抓到了一片冰冷潮濕的空氣。
他布滿驚駭和絕望的眼睛在黑暗中與我對視了一瞬,下一刻,
整個人就被那股無形的、來自井底的恐怖力量,徹底拖入了翻滾著灰霧的黑暗井口之中!
噗通!沉悶的水聲從井底傳來,伴隨著幾聲微弱的、被水淹沒的掙扎氣泡聲,隨即,
一切重歸死寂。只有那根濕透的麻繩,如同一條飽餐后的巨蟒,松弛地、緩緩地垂落回井里,
在井沿上留下幾道深色的、蜿蜒的水痕。---第三天正午,本該是一天里陽氣最盛的時刻,
老宅卻依舊被一種粘稠的陰冷包裹著。我縮在堂屋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藤椅里,
試圖汲取一點稀薄的暖意??諝庵?,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糊味,
混合著某種蛋白質(zhì)燒灼的刺鼻腥氣,頑固地鉆入鼻腔。這味道……來自西廂房。我起身,
循著那令人作嘔的氣味走去。西廂房的門虛掩著,
縫隙里透出一線搖曳不定的、詭異的青綠色光芒。推開門,
一股更濃烈的焦臭和腥氣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璋档墓饩€下,
父親佝僂的背影蹲在屋子中央。他面前放著一個邊緣燒得扭曲變形的舊搪瓷臉盆,
盆里燃著火焰。但那火,絕非尋?!S的火苗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幽幽的青綠色,
光芒映在父親臉上,將他的五官扭曲成一種非人的猙獰。他正將一些條狀、盤繞的東西,
沉默地投入那詭異的火焰中,動作僵硬而專注。就在我踏入房門的剎那,盆中異變突生!
一條半截已燒成焦炭、炭火中兀自扭曲的粗壯尾巴,猛地從青綠火焰中暴起!
它像一條活過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鞭子,閃電般竄出,帶著灼人的熱浪和火星,
死死纏住了父親伸向火盆的手腕!“??!”父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吼,拼命甩動手臂。
那纏繞在他手腕上的東西,在青綠色的火光下顯露出駭人的真容——那并非一條單獨的蛇尾,
它連接著一段燒焦的蛇身,而從那焦黑軀干的兩端,赫然昂起了兩個猙獰的蛇頭!
鱗片在火光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澤,四只豎瞳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鎖定在父親臉上。
一條雙頭蟒!“老頭子!”母親尖銳凄厲的叫聲在我身后炸響。她不知何時沖了進來,
手里端著一個粗瓷大碗,碗里是渾濁的糯米水。她臉色煞白如紙,眼中是極致的恐懼,
手臂卻異常穩(wěn)定,將整碗糯米水對著那燃燒的臉盆和纏繞父親手腕的雙頭蟒狠狠潑了過去!
“滋啦——!”糯米水潑入青綠火焰的瞬間,爆發(fā)出滾油入水般的劇烈聲響,
騰起一大片慘白的、帶著腥臭的水汽。那幽綠的火焰猛地一窒,迅速黯淡下去。
纏在父親手腕上的蛇尾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嘶嘶”聲,仿佛極度痛苦,瞬間松脫,
縮回了只剩下微弱火星的灰燼里?!斑@是你爺養(yǎng)的鎮(zhèn)宅蛇??!”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指著那盆狼藉的灰燼,眼神像看一個怪物般盯著父親,“當(dāng)年……當(dāng)年饑荒,
他為了換糧票活命……活剝了多少蛇膽!造孽!造孽?。 迸柚械幕覡a被潑濕,一片狼藉。
就在那濕漉漉、黑乎乎的余燼里,幾片尚未燃盡的紙片殘骸顯露出來。邊緣焦黑卷曲,
但中間殘留的圖案和字跡卻異常刺眼——是幾張老舊的工分票!上面模糊的編號,
與我昨天在老舅公遺落的那個破舊煙盒包里翻到的幾張工分票編號,一模一樣!
---第四天的夜幕,是被鉛灰色的厚重云層和瓢潑大雨強行摁下來的。
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在腐朽的瓦片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整個老宅仿佛隨時會在雨水中坍塌。就在這暴虐的自然聲響里,另一種聲音,穿透雨幕,
清晰地鉆了進來。嗚哩哇啦——嗚哩哇啦——是嗩吶!調(diào)子尖銳、凄厲,
透著一種非人的歡快,在狂風(fēng)暴雨中扭曲變形,如同鬼哭。這聲音……由遠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