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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她走不出的大山 王亖 7268 字 2025-06-17 03: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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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霧,永遠(yuǎn)帶著沉重的濕氣,如同沉甸甸的裹尸布,

日復(fù)一日纏繞著這個(gè)名為“落鷹坳”的村子。李家那低矮的石板屋里,

十歲的李山杏縮在冰冷的灶膛角落,借著灶膛里將熄未熄的微光,用半截?zé)沟牟窕鸸鳎?/p>

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偷偷描摹著母親剛用過的那個(gè)豁口粗瓷碗。碗沿上那一道刺目的缺口,

在她專注的線條下顯出一種奇異的、殘缺的鋒利?!八姥绢^片子,柴火撿夠了?

躲在這里偷懶!”母親尖利的斥罵如同淬毒的鞭子,猝然抽碎了她指尖下那個(gè)沉靜的世界。

粗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掃過她的后腦勺,帶著一股嗆人的煙火味和生硬的力道。

山杏猛地一縮脖子,手里的柴火棍“啪嗒”一聲掉進(jìn)冰冷的灰里。她不敢抬頭,

只盯著地上那幅被自己慌亂腳掌踩得模糊不清的碗畫,那一道她畫得最用力的豁口,

此刻像一張無聲咧開的、嘲諷的嘴?!斑€不快去!”母親的腳毫不留情地踹在她瘦小的腿上,

“你弟弟餓了,趕緊燒水煮蛋去!”山杏像只受驚的小獸,

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灶膛邊爬起來,膝蓋蹭過粗糙的地面,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痛。

她撲到水缸邊,用豁口的葫蘆瓢舀起冰冷刺骨的水,倒進(jìn)那個(gè)黢黑的鐵鍋里。

鍋蓋沉重地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灶膛里那點(diǎn)可憐的光。她蹲下來,

往灶膛里塞進(jìn)一把干草,鼓起腮幫子用力吹氣。灰白的煙猛地倒灌出來,嗆得她涕淚橫流,

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里火燒火燎。里屋傳來弟弟嘹亮的哭聲,

還有母親瞬間柔軟下來、近乎呢喃的哄勸聲:“哦哦,娘的寶兒,不哭不哭,蛋馬上就好,

香噴噴的雞蛋哦……”那聲音溫軟得能滴出水來,與剛才砸向她的冰冷斥罵判若兩人。

山杏抹了一把被煙熏出的眼淚,盯著灶膛里終于艱難燃起的微弱火苗,

那跳躍的、橘紅色的光點(diǎn)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卻驅(qū)不散眼底深處那一片沉沉的、凍土般的寒意。她默默添進(jìn)幾根細(xì)柴,

火焰舔舐著冰冷的鍋底,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細(xì)微的、瀕死般的咕嘟聲。

外面的世界被濃霧和群山死死地捂在下面,密不透風(fēng),連一絲掙扎的縫隙都沒有。

的年輕男人——從山外來的支教林老師——第一次走進(jìn)落鷹坳村小那四面透風(fēng)的破敗教室時(shí),

李山杏正用撿來的半截鉛筆頭,在課本那狹小空白的邊角上,

飛快地勾勒著窗外一掠而過的山鷹。那鷹舒展的翅膀仿佛要撕裂凝滯的天空,

線條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林老師悄然走到她身后,屏息看了許久。山杏驚覺回頭,

看到鏡片后那雙年輕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滾燙的光?!澳惝嫷模?/p>

”林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激動,仿佛怕驚飛了什么。

山杏猛地攥緊了那支珍貴的鉛筆頭,指尖發(fā)白,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受驚的刺猬。

她垂下頭,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土、指甲縫里全是黑垢的破布鞋,

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tuán)滾燙的棉花,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只有心跳在瘦弱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下意識地想把課本藏到身后,那上面還殘留著她剛剛畫下的、飛翔的痕跡。

林老師沒有責(zé)備她弄臟課本。他彎下腰,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溫和,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山杏筆下那只振翅欲飛的鷹:“別怕,畫得真好,真的。

” 他小心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有著堅(jiān)硬光滑封面的本子,

封面是純凈的白色,還有一盒用彩色紙圈包裹起來的、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

每一根都散發(fā)著新鮮木頭的清香。

林老師把這些東西輕輕放在山杏面前那張布滿刀痕的、歪斜的課桌上,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這個(gè),給你?!绷掷蠋熣f,“以后,就在這里畫。大膽畫,

想畫什么就畫什么。”山杏的眼睛瞬間被那嶄新的白本子和彩色的鉛筆牢牢吸住,

瞳孔里第一次燃起了如此明亮的光,那光幾乎要刺破她臉上常年籠罩的怯懦陰霾。

她遲疑地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那光滑冰涼的封面,

仿佛那是一件會燙傷她的稀世珍寶。隨即,又像被火燎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下意識地在補(bǔ)丁摞補(bǔ)丁的粗布褲子上使勁擦了擦,

生怕自己手上的泥污玷污了那片耀眼的潔白?!爸x…謝謝老師?!彼穆曇艏?xì)若蚊蚋,

幾乎被窗外嗚咽的山風(fēng)瞬間吞沒。她鼓起全身的勇氣,終于把那本子和鉛筆緊緊抱在了懷里,

像抱著一個(gè)易碎而溫暖的夢。

那嶄新的紙頁散發(fā)出一種陌生的、清冽的、屬于山外世界的味道,

讓她小小的胸腔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鼓脹的酸澀和歡喜。

她偷偷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那陌生的馨香,感覺灰暗的世界裂開了一道窄縫,

透進(jìn)一線炫目的光。從此,那本白色的素描本成了李山杏藏在枕頭下的月光寶盒。

她像一只在黑暗里儲存過冬糧食的小田鼠,抓住一切無人注意的縫隙,

將山野間稍縱即逝的靈光偷偷藏進(jìn)紙頁里。

珠、父親布滿溝壑的愁苦側(cè)臉、母親在昏暗油燈下納鞋底時(shí)繃緊的指節(jié)……這些日常的碎片,

在她笨拙卻充滿生命力的筆觸下,凝固成一種無聲的吶喊,

一種在貧瘠土壤里掙扎著開出的、帶刺的花。林老師成了她沉默畫作的唯一鑒賞者。

寫下的簡短評語——“線條有力”、“觀察細(xì)致”、“光影很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圈微弱的、卻足以點(diǎn)亮整個(gè)世界的漣漪。幾年過去,

那本厚厚的素描本幾乎被填滿,沉甸甸地記錄著一個(gè)少女在重壓之下隱秘綻放的靈魂。

山杏十六歲那年冬天,一場罕見的大雪封死了落鷹坳所有通往外界的羊腸小道,

天地間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白。就在這白茫茫的絕望里,林老師踏著沒膝深的積雪,

深一腳淺一腳地敲開了李家那扇歪斜的木門。他帶著一身寒氣,眼鏡片上結(jié)滿了霜花,

聲音卻異常清晰滾燙:“山杏爹,山杏娘!省城有美術(shù)學(xué)校,看了山杏的畫,愿意破格錄??!

有人資助!這是孩子走出大山、改變命的機(jī)會??!

”他急切的話語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團(tuán)團(tuán)白霧,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熱切。

堂屋里死一般寂靜。灶膛里微弱的火光照在父母刻板如巖石的臉上,投下濃重而僵硬的陰影。

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吸著嗆人的旱煙,煙霧繚繞中,他溝壑縱橫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母親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能刺破屋頂厚厚的積雪:“啥?出去?

學(xué)畫畫?供個(gè)丫頭片子去學(xué)那不能吃不能喝、瞎耽誤工夫的玩意兒?林老師,

您這安的什么心吶!家里豬要喂,弟弟要照看,過兩年就該說婆家了!出去?門兒都沒有!

”她粗糙的手猛地指向縮在角落、抱著那本珍貴素描本的山杏,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錐子,

“死丫頭,你啞巴了?還不趕緊給老師回個(gè)話!就說你哪兒也不去!守著家,守著弟弟,

這才是你的本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山杏的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比門外呼嘯的寒風(fēng)更刺骨。

她抱著素描本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仿佛那是她僅存的、抵御這鋪天蓋地寒意的盾牌。她微微抬起頭,

目光越過母親憤怒扭曲的臉,越過父親沉默如山的背影,投向門外。大雪依舊紛揚(yáng),

世界白得刺眼,白得空洞,白得令人絕望。那被積雪徹底封死的山路,

此刻仿佛成了橫亙在她與那個(gè)未知世界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厚重的鐵壁。

林老師鏡片后的目光灼灼地望過來,那里面有焦急,有鼓勵(lì),有燃燒的期待,

像暗夜里唯一不肯熄滅的火種?!拔摇鄙叫拥淖齑狡D難地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發(fā)緊,

發(fā)出一個(gè)破碎的音節(jié)。那個(gè)“走”字,那個(gè)她曾在無數(shù)個(gè)寂靜的深夜里,

用炭筆在紙上反復(fù)描摹、賦予它無限光明和翅膀的字,此刻卻重如千鈞,死死地堵在喉嚨口。

她看到母親眼中毫不掩飾的威脅,看到父親佝僂沉默的背影里透出的沉重疲憊。

這方寸之間低矮、陰暗、彌漫著煙火和豬食氣味的石屋,這十六年如一日的生活,

如同早已浸透她骨血的毒藥,麻痹了她的四肢,銹蝕了她的膽魄。那遙遠(yuǎn)省城的光亮,

在林老師描繪下曾如此誘人,此刻卻顯得如此虛幻縹緲,像雪地里一個(gè)隨時(shí)會破碎的泡影。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抽干了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那本承載著她所有隱秘渴望和光亮的素描本,此刻在懷里竟變得無比沉重而冰冷。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林老師那雙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絕望的陰影。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gè)字,

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寂:“我…不去了……謝謝老師。

”這句話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抱著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像抱著自己尚未冷卻的墓碑,

慢慢退回灶房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將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灶膛里最后一點(diǎn)余燼徹底熄滅,

黑暗徹底吞噬了她。林老師鏡片后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最終熄滅。他嘴唇動了動,

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沉重地嘆息一聲,那嘆息聲混著門外嗚咽的風(fēng)雪,

久久回蕩在冰冷的堂屋里。他轉(zhuǎn)身,推開那扇歪斜的木門,

身影很快被門外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白茫茫所吞沒。山杏的婚事,

像山坳里一樁按部就班的農(nóng)事,在父母與媒婆的討價(jià)還價(jià)聲中塵埃落定。

對象是鄰村一個(gè)沉默得如同山石的漢子,名叫王樹根,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唯一拿得出手的,

是媒婆嘴里那“一把子死力氣”和“老實(shí)本分”。出嫁那天,天色灰蒙蒙的,

如同浸了水的抹布。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鮮紅的嫁衣,

只有一頂破舊的、顏色暗淡的藍(lán)布小轎,晃晃悠悠地抬著她,

碾過落鷹坳那條被無數(shù)代人踩得坑洼泥濘的小路,走向另一個(gè)同樣被大山死死箍住的村落。

山杏自己掀開那頂沾滿泥點(diǎn)的轎簾,最后望了一眼李家低矮的石屋。母親正站在門檻邊,

懷里抱著咿呀學(xué)語的弟弟,臉上竟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任務(wù)完成的滿足。那眼神,比冬日的寒風(fēng)更冷,

瞬間凍僵了山杏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暖意。她猛地放下轎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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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shí)間:2025-06-17 03:3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