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東宮藥膳司最無名的醫(yī)女。 每日寅時三刻,必為太子燉一蠱當(dāng)歸雪蛤羹。
十年如一日,無人知曉蠱底藏著我用血養(yǎng)的情蠱。 直到新太子妃入宮那夜,
皇后將毒簪抵在我喉間: "要么讓他慢性中毒而亡,要么立刻誅你九族。
" 次日我呈上羹湯時,太子忽道:"這味道…像極兒時救我命的小醫(yī)仙。" 他含笑飲盡,
我卻看著殿外侍衛(wèi)開始清點(diǎn)我的族人。寅時三刻,梆子聲幽魂般在宮墻根底下鉆過去,
只漏過一絲聲響,隨即沉入更深重的墨色里。值夜的宮燈在廊下瑟瑟抖著,昏黃的一團(tuán),
照不亮三步外的地方。御膳房西角那一口紅泥小灶上,沙銚子正吞吐著溫吞水汽,
將當(dāng)歸濃釅微辛的氣息絲絲縷縷碾碎了,纏進(jìn)雪蛤若有似無的清甜里,
熬成一股奇異的沉謐之香。白泠守著這點(diǎn)火候。指腹被騰起的霧氣虛虛拂過,
很快又貼緊了滾熱的沙銚柄。袖口滑下半寸,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一小片新揭疤的皮膚,
底下泛著細(xì)密的紅,針眼般的小點(diǎn)聚成猙獰圖案的一角——像個拙劣的半成品。疼是綿密的,
火燒火燎。十年了。從冷宮角落里那個餓得啃自己指甲的小丫頭,
爬到東宮藥膳司這方沾滿油垢灶臺邊上的小小角落,
用的就是這把骨頭和這點(diǎn)偷天換日的手藝。每日一蠱當(dāng)歸雪蛤羹,從太子李容弱冠起始,
風(fēng)雨無阻。藥膳司里人來人又走,誰也沒留意過這沉默如影的醫(yī)女,更無人知曉,
每日寅時這蠱被捧入寢殿前的最后一瞬,白泠如何飛快咬破指尖,
將一滴心頭血逼入滾湯深處,看著它融進(jìn)琥珀色的羹里,了無痕跡。情蠱?不,沒那么好聽。
是她以秘冊殘篇拼湊出的邪物,無生息潛入骨髓,
如同此刻寢殿里沉睡的那個人——東宮儲君,太子李容。藥性極緩,一點(diǎn)點(diǎn)蠶食,
再強(qiáng)健的筋脈也會在經(jīng)年累月中朽壞,最后悄然枯竭。他奪走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便要他永遠(yuǎn)離不開這副慢毒。她和他,早被這無聲的毒鎖死,誰也掙不脫。
沙銚子里最后一點(diǎn)小泡沉了下去。白泠收回手腕,疤痕藏回粗麻袖下。她利落地濾掉藥渣,
細(xì)白瓷碗里盛著溫玉般的羹湯,當(dāng)歸的棕褐與雪蛤的瑩白相偎相依。
她捧起這盞溫?zé)岬摹岸尽?,微垂著頭,踏進(jìn)太子寢殿外浮動的薄曦里。
巨大的承塵壓著明黃錦緞,殿角青銅瑞獸獸口吐出輕煙,
寂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淌過傷口的低微嘶鳴。她把碗輕輕放在那張千年紫檀木案上。
“放下吧?!崩钊莸穆曇魪闹刂仵o紗帳后傳來,帶著一點(diǎn)剛醒的啞。帳子微動,
一只修長的手伸出。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端起碗,沒有停頓,喉結(jié)在帳后影影綽綽地滾動。
白泠緊繃的肩頭無聲無息松開幾分。又一日了。她沉默后退,腳步剛移至厚重的織金門簾處。
“等等?!睅ず蟮娜撕鋈婚_口。白泠腳步一頓,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顫。
“今日這味道……”李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又似乎隔著帳子,
穿透了十年光陰。帳幔被一只指節(jié)修長的手撩開一道縫隙,昏暗光線流淌進(jìn)去,
只映照出他線條堅硬的下頜一角。“極像……”他低語著,氣息拂動紗幔,“孤還小時,
在離宮養(yǎng)病,有位小醫(yī)女用紅泥小灶燉的羹。一碗下去,燒就退了。孤至今未忘。
”白泠指甲狠狠掐進(jìn)了手心。掌心那新傷疤被她攥在手里,疼得激靈。她猛地抬了下眼皮,
驚鴻一瞥,撞進(jìn)一道沉靜審視的目光里。那目光穿過縫隙,像冰冷的刀鋒,
緩緩刮過她慘白的臉。他記得。那離宮病中混沌里的恩情,
那貧賤丫頭用盡心力熬制的一碗湯藥……他一直記得!甚至記著紅泥小灶!而她,
用這副小灶燉了十年的毒!十年毒蝕,那湯早已面目全非!
他怎么可能……她腦中一片驚雷滾過,幾乎炸裂。李容并未讓她煎熬太久,只輕輕笑了一下,
微沉的,聽不出任何意味。手腕微傾,溫潤的瓷碗沿輕輕磕碰薄唇,
琥珀色的湯羹再次流向他口中。幾息之間,碗底朝了天?!吧鹾茫彼f,
喉間似有若無地壓著一絲難以覺察的輕咳,隨即又被他咽下,“明日照舊。
”白泠僵硬地行了一禮,退出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寢殿。殿門沉重地在她身后合攏,
發(fā)出悶響?!梗溉蛔兞四?。白天的浮華被抽空,只余下鐵般沉重的黑暗,
沉甸甸壓在整座宮闕之上。冷硬的雕花門扉緊閉,風(fēng)聲止息,
連最不安分的蟲豸也屏住了呼吸。白泠被帶進(jìn)皇后宮殿深處一處逼仄暖閣時,
腳踝幾乎被拖地的冰冷錦緞絆倒。這里沒有暖意,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暖香和一種腐朽的氣息,
仿佛什么東西藏在厚重帷幕后正無聲潰爛。宮燈死寂,光暈昏昧如豆。
皇后坐在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御座里,身影被背后屏風(fēng)巨大的墨色牡丹吞沒了大半,
只余華袍上針線細(xì)密的金鳳在微弱光影里詭異地閃爍。她捻著指尖一顆光華溫潤的南海珠,
動作緩到極致,珠子的光澤沉墜如鉛塊。“是你啊,”皇后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被香氣浸透的粘稠和慵懶,慢慢抬起頭。目光并不銳利,
卻像一條冰涼滑膩的蛇游過白泠的皮膚,最后鎖住她的咽喉。那眼神,白泠太熟悉了,
每一次在冷宮替李容擋住那些不明不白送入的“補(bǔ)品”之后,
這目光便在那座華麗宮殿里無聲打量過她。十年,無數(shù)次。審視,估算著價值,
又像是洞穿了她那點(diǎn)可笑的自以為隱晦的秘密。皇后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并非笑意,
而是一種早已料定結(jié)局的了然。“本宮以為是個伶俐的?!痹捯袈湎碌乃查g,
寂靜里響起輕微而致命的金屬摩擦聲。侍立一旁的女官,無聲上前一步。她一直像道影子,
此刻才顯露身形。一張臉刻板得沒有任何情緒,手卻穩(wěn)如磐石,
執(zhí)一根東西——那并非尋常金簪。簪身極細(xì),不知何種秘銀打制,幽冷如堅冰,
在昏暗燈下泛著噬人的微藍(lán)寒光。簪尾尖銳得仿佛能刺破凝視它的目光,
一滴粘稠的暗綠凝在尖端,像地獄里凍結(jié)的瘴氣。女官手腕輕轉(zhuǎn),
那股微藍(lán)的寒芒便閃電般無聲滑出,冰冷徹骨的尖銳感精準(zhǔn)抵在了白泠頸間跳動的血脈之上。
毒腥氣混合著簪體金屬陰冷的銹氣,鉆入鼻腔。白泠渾身血液剎那凍結(jié)!喉嚨瞬間繃緊,
仿佛已經(jīng)被洞穿,想吸一口氣,卻被粘稠的恐懼徹底堵死。所有念頭,十年謀劃,
李容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統(tǒng)統(tǒng)被這尖鋒上的一點(diǎn)幽綠毒芒碾碎!“鶴頂紅。
”皇后的聲音依舊低緩,每一個字卻像淬了冰渣狠狠砸在白泠耳膜上,激起尖銳的嗡鳴,
“東宮,該換主人了?!彼碇樽拥氖种敢煌#楣獬翂?,“要么,
讓它悄無聲息地混入太子的羹湯里,每日一滴,慢些無妨……總要他‘病’入膏肓才好。
要么——”女官執(zhí)簪的手紋絲不動,那點(diǎn)幽綠的死亡離脆弱的喉管只有毫厘。
暖閣側(cè)邊一道不起眼的側(cè)門被無聲推開,沒有光透入,
卻驟然響起雜沓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鏈拖地的摩擦聲。
兩個身著內(nèi)侍服飾、卻腰佩長刀的陌生男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腳下赫然是東宮藥膳司掌事嬤嬤慣插在鬢角邊那朵半舊的絨花!
熟悉的針腳圖案在白泠眼底炸開一片血紅。
那是她阿娘被征入宮前親手繡給嬤嬤的錢袋子上的花樣子!“本宮仁慈。
”皇后的聲音帶著奇異和緩的笑意,如同溫水一點(diǎn)點(diǎn)浸透冰涼身體,“予你一夜思量,
選……你全族即刻為奴?!蹦潜涞聂⒓庠谒i側(cè)輕緩地摩挲了一下,
留下一條蛇爬過般的粘膩濕痕,“或是,三族盡誅?!遍T被悄然合攏,鐵鏈聲響戛然而止。
暖閣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那劇毒的幽綠和金屬陰寒,牢牢釘在白泠的咽喉之上。
皇后的影子浸沒在巨大屏風(fēng)的墨色牡丹紋里,只剩下那只捻動珠子的手,無聲懸停。
白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狹仄的居室。寅時的梆子聲又響了。
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得化不開,凍僵的指關(guān)節(jié)捏著那個沉甸甸的錦盒。
這玩意兒像個燒紅的烙鐵,滾燙、沉重,吸食著她僅有的一點(diǎn)熱氣。
里頭躺著皇后允下的所謂“安家銀”——整整三百兩雪花官銀,銀餅冰冷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