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終于死了“林秀云死了?!甭蓭熎桨宓穆暰€像一塊冰,猝不及防砸進我的耳朵里。
我正站在上海環(huán)球金融中心明亮的會議室里,對著滿屋西裝革履的客戶侃侃而談,
手指劃向下一頁PPT。這句話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了我的心臟,指尖一抖,
屏幕瞬間跳轉成一片刺目的空白。會議室里瞬間落針可聞。落地窗外,黃浦江上灰蒙蒙的天,
壓得人喘不過氣。十年了。那個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深深楔進我記憶最陰暗的角落,
帶著鐵銹的腥氣和冰涼的鈍痛。從十年前那個暴雨如注的傍晚,
她把我爸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混著灰白的粉末濺了我一身,
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那句“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開始,我就再沒叫過她一聲“媽”。
我以為那根釘子早就銹死了,連同那點微薄的血緣一起爛在了過去。可律師這短短五個字,
像一把生銹的鉗子,蠻橫地撬開了那層看似堅硬的痂。心口那塊陳年的疤,
猝不及防地被撕開,沒有血,卻滲出一種遲滯的、綿密的疼,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
密密匝匝地扎著?!啊K小姐?蘇晚小姐?”客戶代表疑惑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指甲陷進肉里,疼痛帶來一絲虛假的清明?!氨?,我們繼續(xù)。
”我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穩(wěn),甚至帶著點職業(yè)化的冷漠,只有我自己知道,
喉嚨里堵著一團冰冷的棉花。會議是怎么結束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走出大樓時,
初夏的風裹挾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尾氣味撲面而來,我卻感覺像墜入了一個真空的冰窟。
手機屏幕還亮著,律師發(fā)來的信息冰冷而簡潔:林秀云女士于昨夜病逝。
后事由社區(qū)協(xié)助辦理。
川鎮(zhèn)平安里7棟302室的老房子及一張存折(余額:32784.56元)指定由您繼承。
存折密碼是您的生日。其余財產(chǎn)已按遺囑捐贈。葬禮定于三日后上午九點。青川鎮(zhèn)。
那個彌漫著中藥苦澀氣味和鄰里閑言碎語的小城,我逃離了整整十年。
高鐵呼嘯著穿過江南水鄉(xiāng)的綠意,窗外景色飛速倒退,像被按了快進的舊電影膠片。
我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鉑金戒指,光滑的戒圈硌著指腹——這是周嶼向我求婚時送的。
他溫暖的笑容此刻也無法驅散我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密碼是我的生日。多么諷刺。
她記得我的生日,卻忘了如何做一個母親。為什么?為什么臨死還要用這種方式提醒我?
提醒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提醒我她曾多么“慷慨”地記得我的生日?
一股無名火在胸腔里悶燒。2 歸途與靈堂青川鎮(zhèn)還是老樣子,灰撲撲的街道,低矮的樓房,
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苔蘚味和若有似無的……藥味。平安里7棟,
那棟熟悉又陌生的筒子樓下,孤零零地擺著幾個廉價的花圈,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蕭索。
幾個上了年紀的鄰居聚在單元門口,看到我下車,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帶著探究、憐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晚晚?是晚晚回來了?
”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碎花襯衫的老婦人撥開人群,快步迎了上來。是王嬸,
我家曾經(jīng)的鄰居,看著我長大的。她布滿皺紋的眼圈通紅,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粗糙而冰涼,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顫抖。
“晚晚啊……你可算回來了……”她的聲音哽咽著,渾濁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巴鯆稹?/p>
”我僵硬地抽回手,聲音干澀。我并不想在這里上演什么母女情深、鄰里感動的戲碼。
“你媽她……她走得太急了……”王嬸抹著眼淚,
從口袋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銹跡斑斑的舊鐵皮餅干盒,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里,
“秀云最后那半年,天天抱著這個盒子,有時候就那么呆呆坐著,一坐就是半天,
抱著它哭……哭得人心都碎了。她總念叨,
說這輩子……欠你的……對不起你……”“欠我的?”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她欠我的,何止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她欠我一個完整的家,
欠我一個慈愛的母親,欠我十年本該溫暖的時光!我低頭看著手里這個冰冷的鐵盒,
邊緣的銹跡沾染了指尖,像凝固的血。欠我的?就用這破盒子打發(fā)?
心底那簇悶燒的火苗驟然躥高,燒得我理智幾乎崩斷。
我猛地掀開那早已失去彈性的鐵皮蓋子!一股陳舊紙張和鐵銹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盒子里空蕩蕩的,只躺著半張被撕得參差不齊、邊緣發(fā)黃卷曲的紙片。
像被什么野獸粗暴地撕咬過。我皺著眉,用兩根手指捻起那半張紙。紙片很薄,
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上面印著模糊的藍色表格線,是某種醫(yī)療單據(jù)。
殘留的字跡因為撕扯和歲月的侵蝕變得模糊不清,
了幾個刺目的關鍵詞:“……血清膽紅素……顯著升高……凝血功能異?!币暰€往下移,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在紙張撕裂的邊緣,一個觸目驚心的診斷建議被粗暴地切斷,
的、卻足以引爆我所有神經(jīng)的字:“……功能衰竭……建議親屬……活體肝……”“活體肝?
!”這三個字像三道驚雷,狠狠劈在我的腦海!捏著紙片的手指瞬間冰涼。肝癌?
活體肝移植?塵封的記憶閘門被這半張殘破的紙片猛地撞開!洪水般洶涌而至——是爸爸!
爸爸當年就是死于肝癌晚期!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末期,醫(yī)生也曾提過肝移植的可能性,
但一切都太晚了……難道……難道媽媽也……?
那個摔碎我爸骨灰盒、罵我白眼狼的瘋狂女人?那個被我怨恨了十年的母親?
她……她也得了肝癌?需要肝移植?所以她才……?
紛亂的念頭像失控的野馬在我腦中狂奔沖撞,幾乎要將我的頭顱撕裂。
憤怒、震驚、一絲荒謬的憐憫……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堵在胸口,讓我?guī)缀踔舷ⅰ?/p>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語,試圖將這可怕的念頭甩開。
我寧愿相信她是惡毒的、無情的,也不愿相信這遲來的、帶著病痛陰影的“真相”!“晚晚,
你……沒事吧?”王嬸擔憂地看著我煞白的臉。我猛地合上鐵盒蓋子,
那“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刺耳。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脊背,
像披上一件無形的盔甲?!皼]事,王嬸。靈堂……在樓上?”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推開302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香燭紙錢味混合著劣質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小小的客廳被臨時布置成靈堂,
正中央掛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穿著一件樣式老舊但整潔的深色外套。她的嘴角微微抿著,眼神直直地看向前方,
里面沒有笑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我無法解讀的、近乎凝固的哀傷。
這就是林秀云,我的母親。十年未見,她蒼老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
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這就是恨了我十年,
也被我恨了十年的女人?這就是那個需要“活體肝”的病人?
靈堂里只有寥寥幾個社區(qū)工作人員和幾個更老的鄰居,看到我進來,目光復雜。沒有哀樂,
只有壓抑的沉默。我走上前,看著照片里那雙疲憊的眼睛。沒有想象中的悲慟,
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蕪。我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照片上她的面容。
“活體肝”……她最后抱著鐵盒哭泣的樣子……“欠你的”……這些碎片在我腦中瘋狂旋轉,
像一場無聲的風暴。我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進掌心。林秀云,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魔鬼,或者……什么樣的可憐蟲?
3 審判者與偽證葬禮簡單得近乎潦草。人群散去后,空蕩蕩的老房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以及那揮之不去的香燭氣味。律師把房產(chǎn)證和那張存折交給了我。存折很舊,翻開,
最后一筆小額取款記錄停留在半年前。密碼果然是我的生日。看著那串數(shù)字,
心頭涌上的不是溫暖,而是更深的諷刺和煩躁。我像一頭困獸,
在這間裝滿了我童年陰影和此刻巨大謎團的房子里來回踱步。那些褪色的家具,蒙塵的窗臺,
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殘留著她的氣息,無聲地拷問著我。最終,我的腳步停在了她臥室門口。
這間房,自我爸去世后,就成了絕對的禁地。小時候我稍微靠近,就會引來她尖銳的呵斥。
我推開門。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某種淡淡藥味的氣息彌漫開來。房間異常簡陋,
一張舊木床,一個掉了漆的五斗柜,一張搖搖晃晃的書桌。書桌最上面的抽屜,
掛著一把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銹蝕的掛鎖。就是這里了!直覺像電流一樣竄過我的脊椎。
那個鐵盒,那張診斷書碎片……她藏匿秘密的地方!環(huán)顧四周,
我在門后找到了一把落滿灰塵的小錘子。幾乎沒有猶豫,我舉起錘子,對準那把脆弱的小鎖。
“砰!砰!”兩聲悶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鎖扣應聲斷裂。我深吸一口氣,
猛地拉開了抽屜。抽屜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沓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齊齊的……匯款單。
匯款單?我疑惑地拿起那沓單據(jù)。紙張已經(jīng)泛黃,邊緣磨損。我一張張翻看,
收款人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傷了我的眼睛!周天華!周天華!周天華!
每一張收款人的名字,都是這個刻在我骨髓里的名字——周天華!那個十年前,
在雨夜醉酒駕駛,將我爸爸撞飛后逃逸,最終導致他重傷不治的肇事司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作響。果然……果然是她!
十年前爸爸躺在醫(yī)院彌留之際,這個叫周天華的男人因為家境貧困,
只象征性地賠了一點點錢,甚至沒能坐多久的牢!媽媽當時哭天搶地,
詛咒發(fā)誓要讓兇手付出代價……原來,都是演給我看的戲!原來,
她早就和仇人勾結在了一起!那些所謂的賠償款,恐怕只是個幌子!
她一定是收了周天華更多的黑錢,私下和解了!否則,為什么這些年,
她會源源不斷地給那個害死我爸的兇手匯款?!“拿我爸的命換了臟錢!
”這個認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的心窩,
將之前因那半張診斷書而產(chǎn)生的一絲動搖和憐憫徹底絞得粉碎!
極致的憤怒和背叛感像火山一樣爆發(fā)!“林秀云!你這個冷血的畜生!吸血鬼!
”我失控地嘶吼出來,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尖利得刺耳。
積壓了十年的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我淹沒!我像瘋了一樣,抓住抽屜的邊緣,
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將它從桌子里拖拽出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哐當——!”抽屜四分五裂。
里面的東西稀里嘩啦散落一地——幾本舊病歷,一些零散的票據(jù),
還有幾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就在這滿地狼藉中,
一張折疊起來的、明顯比其他紙張更厚實的紙片,隨著氣流飄了出來,緩緩落在我腳邊。
我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視線被怒火燒得一片模糊。我死死盯著那張紙,
像盯著仇人的遺骸。幾秒鐘后,我彎腰,用顫抖的手指撿起了它。是一張B超檢查報告單。
紙張同樣泛黃,但印刷的字跡還算清晰。
檢查部位:肝臟超聲所見:肝右葉可見一大小約2.1cm x 1.8cm中等回聲團塊,
邊界清,形態(tài)規(guī)則……超聲提示:肝臟血管瘤(考慮良性可能性大)。建議定期隨訪復查。
檢查日期:2005年7月15日2005年7月15日……這個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錐子,
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憤怒和瘋狂!我清楚地記得,爸爸確診肝癌晚期,
是在2005年的10月底!他去世,是在2006年的春天!也就是說,
在爸爸生病**之前三個月,媽媽做過肝臟檢查,結果是**良性血管瘤?
她的肝臟是健康的?!
功能衰竭……建議親屬……活體肝……”那半張撕碎的診斷書碎片上的字跡,
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如果媽媽是健康的,那需要“活體肝移植”的……是誰?!
一個可怕的、荒謬的、卻又帶著致命邏輯的答案,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閃電,
劈開了我混亂的腦海!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