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把我媽留下的藍裙子扔進垃圾桶時,嘴角帶著勝利的微笑。十五歲的生日快到了,
空氣里本該飄著蛋糕的甜香和期待的泡泡??煞艑W鈴一響,我?guī)缀跏亲查_教室門沖出去的,
書包帶勒得肩膀生疼,心里卻像揣了只焦躁的兔子,蹦跳著催我快跑。那件藍裙子,
媽媽留下的最后一件手作裙子,昨天終于從干洗店取回來了。
店員把它套在薄紗防塵袋里遞給我時,眼神亮亮的:“小姑娘,這裙子真特別,舊是舊了點,
但料子好,師傅說洗得特別小心?!蔽腋糁用嗣侨彳浀拿薏?,
鼻尖似乎又聞到了陽光和媽媽常用的那種淡淡皂角混合的氣息。它必須掛在我的衣柜里,
就在最顯眼的位置,這樣我明天一早醒來就能看見它,穿著它去迎接我的十五歲。
家門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格外刺耳,扭開,屋里一片死寂。我顧不上換鞋,
書包“咚”地甩在玄關地上,幾步就沖進了自己房間。手指觸到衣柜冰冷的金屬把手時,
心里那點莫名的忐忑猛地膨脹開來。猛地拉開柜門——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樟?。
原本塞得滿滿當當?shù)目臻g,此刻只剩下幾件孤零零的校服掛在一邊,像被遺棄的破布。
我熟悉的那些衣服,那些帶著我印記的、混合著陽光和洗衣粉味道的伙伴們,全都不見了。
巨大的衣柜內部空蕩得能聽見回音,慘白的燈光打在空衣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的視線慌亂地掃過空蕩蕩的隔板、掛桿,
最后死死定在角落里——那個印著干洗店名字的薄紗防塵袋,被揉成一團,像塊骯臟的抹布,
隨意丟棄在那里。血液“轟”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我撲過去抓起袋子,里面空無一物。
那件柔軟的、帶著媽媽指尖溫度的藍色棉布裙子,不見了。“蘇梅!
”我的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撕裂了公寓里的寂靜。我攥著那個空袋子沖出去,
腳步咚咚地砸在光潔的地板上,像擂鼓。廚房的磨砂玻璃門拉開,她站在那里。蘇梅,
我的繼母。身上穿著剪裁精致的米白色家居服,手里端著一杯剛泡好的花茶,裊裊熱氣升騰,
模糊了她臉上那點恰到好處的驚訝。她微微歪著頭,
細長的眉毛挑起一個無辜的弧度:“怎么了,曉曉?大呼小叫的,嚇我一跳。
”語氣輕飄飄的,像在談論窗外的天氣?!拔业囊路??”我舉起那個空袋子,
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我柜子里的衣服,還有這個袋子里的那條藍裙子!哪去了?
”“哦,”她恍然大悟般拉長了調子,抿了一口茶,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在品嘗什么瓊漿玉液,
“那些啊。”她放下茶杯,走到巨大的雙開門冰箱前,拉開冷藏室的門,
慢條斯理地挑選著里面的水果,仿佛我此刻的質問遠不如一顆葡萄重要。
“我看你那些衣服都舊得不成樣子了,好多還起了球,穿出去多不體面。女孩子家,
總要有點像樣的行頭,不然別人還以為我們家苛待你呢?!彼闷鹨淮嗵幔?/p>
摘下一顆放進嘴里,細嚼慢咽,然后才慢悠悠地補充道,“我就幫你清理了一下,扔了。
”“扔了?!”那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誰讓你動我東西的?!
誰讓你扔的?!還有那條藍裙子!那是我媽媽……”“曉曉,”她打斷我,聲音依舊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令人作嘔的憐憫,眼神卻銳利如刀鋒,“人總要往前看。舊的不去,
新的不來。阿姨是為你好,明天就帶你去買新的,保證比那些舊貨強一百倍。”她頓了頓,
嘴角彎起一個微妙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宣告領地般的勝利感,
“你媽媽……留下的東西,該處理的,總要處理掉。放在那里,睹物思人,對你沒好處。
”她說完,不再看我,端著那盤青提,施施然走向客廳,高跟鞋敲在地板上,
發(fā)出清脆又冷漠的聲響,仿佛在丈量她對這個家的絕對掌控權。
空氣里彌漫開一股甜膩的果香,混合著她身上昂貴的香水味,令人窒息。我僵在原地,
手里死死攥著那個空空的防塵袋,布料被我捏得變了形。為她好?處理掉?
那輕飄飄的、帶著施舍意味的字眼,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我的血肉里。
一股混雜著暴怒、絕望和被徹底侵犯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嚨口,堵得我無法呼吸。
我轉身沖回自己的房間,反手狠狠摔上門。巨大的聲響震得門框嗡嗡作響。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那個空袋子還被我死死攥在手里,
指尖的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蘇梅最后那個勝利者的微笑,像淬了毒的刺,
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那不是勸慰,是宣戰(zhàn)。她踏過我的邊界,碾碎我視若珍寶的紀念,
然后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這是“清理”?!扒謇怼??好一個“清理”!
怒火在胸腔里翻滾、沖撞,幾乎要沖破皮囊燃燒起來。那件藍裙子,
媽媽用那臺老舊的蝴蝶牌縫紉機,在無數(shù)個夜晚的燈光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領口和裙擺處,還繡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白色雛菊,那是她笨拙的愛意。
它不僅僅是一件衣服,它是媽媽殘留在這冰冷屋子里唯一溫熱的呼吸,
是我可以觸摸到的、關于她的最后憑證。就這么被當成垃圾,“清理”掉了。
眼淚終于沖破了堤壩,洶涌而下,灼燙地滾過臉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咬緊牙關,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不行,不能就這樣算了。蘇梅以為扔掉那些舊衣服,
就能抹掉媽媽的存在?就能讓我乖乖接受她成為這個家的新主人?做夢!她敢扔我媽的東西,
我就讓她也嘗嘗心愛之物被毀掉的滋味!一個瘋狂又冰冷的念頭,
像毒藤一樣纏繞上我的心臟,迅速生根發(fā)芽。蘇梅最寶貝什么?
她那間巨大的、堪比精品店的衣帽間?不,那里面東西太多,目標太大。
我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一些畫面:她每次洗完澡,總會小心翼翼地把一件真絲睡衣掛好,
那件煙粉色的,觸感滑得像水,據(jù)說是什么奢侈品牌的限量款,是她炫耀過無數(shù)次的資本。
有一次她朋友來家,她指著那睡衣說:“這料子,嬌貴得很,
一點汗?jié)n、一點指甲刮蹭都能毀了它,得用專門的洗滌劑手洗呢。
”煙粉色……真絲……嬌貴……我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
眼神落在書桌角落,
那里放著上學期化學實驗課的剩余材料——一瓶開封過的深藍色織物染色劑。蓋子蓋得很緊,
但深藍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瓶子里,像一塊凝固的、不祥的夜空。憤怒還在血液里咆哮,
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鎮(zhèn)定感覆蓋了它。我拿起那瓶染色劑,沉甸甸的,像握著一塊冰。
藍裙子是藍色的,被扔掉了。那么,蘇梅最愛的煙粉色,也應該變成別的顏色。藍色,
就很好??蛷d里隱約傳來電視綜藝節(jié)目的喧鬧笑聲和蘇梅偶爾慵懶的回應。父親還沒回來。
很好。我屏住呼吸,輕輕擰開自己的房門,側身閃了出去。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
吸走了腳步聲。我像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向主臥的方向。主臥的門虛掩著,
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水聲和模糊的哼歌聲。蘇梅在洗澡。我的心跳得像要擂破胸膛,
手心全是冷汗,但握著那瓶染色劑的手指卻異常穩(wěn)定。我推開門縫,溜了進去。
房間里彌漫著濃郁香氛和潮濕的水汽。巨大的衣帽間就在浴室旁邊,門開著。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煙粉色的真絲睡衣。它被單獨掛在一個顯眼的衣架上,
絲滑的面料在衣帽間柔和的燈光下流淌著珍珠般的光澤,像一件精心供奉的圣物。
空氣里是她慣用的、昂貴的香水味,甜膩得讓人反胃。我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取下那件睡衣,
絲綢的觸感冰涼滑膩,貼著指尖,卻只讓我感到惡心。旁邊就是主臥配套的巨大按摩浴缸,
白瓷光潔冰冷。我擰開冷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地注入浴缸底部。然后,
我拔開染色劑的瓶塞。深藍色的濃稠液體,帶著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傾瀉而出,
瞬間在清澈的水中暈開,像一朵猙獰的、不斷擴大的墨色毒花。
水迅速變成了濃重的、深不見底的藍黑色。我?guī)缀鯖]有停頓,
將那件昂貴的、煙粉色的真絲睡衣,整個按進了那片墨藍色的深淵里。絲綢瞬間被浸透,
貪婪地吸飽了那濃稠的藍黑色染料。煙粉的嬌嫩被粗暴地吞噬、覆蓋,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甚至用旁邊的塑料衣架用力攪動了幾下,確保每一寸布料都均勻地染上這毀滅性的色彩。
看著那件曾經(jīng)流光溢彩的睡衣在渾濁的墨藍中沉浮、變形,
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電流般竄遍全身。蘇梅,你喜歡清理舊物?好,我給你換件新的!
做完這一切,我迅速關上水龍頭,把空了的染色劑瓶子塞進家居服寬大的口袋里。
沒有再看浴缸里那團面目全非的東西一眼,悄無聲息地退出主臥,輕輕帶上門,
溜回自己的房間。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夢魘,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
證明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無比真實。我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著氣。
口袋里的空瓶子硌著我的腿。剛才那股支撐著我的冰冷憤怒,像退潮一樣迅速消散,
留下一種虛脫般的顫抖和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耳邊仿佛已經(jīng)能聽到蘇梅即將爆發(fā)出的、足以掀翻屋頂?shù)募饨?。但這念頭,
此刻只讓我感到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有十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玄關終于傳來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
接著是父親林國棟略顯疲憊的嗓音:“我回來了?!睅缀跏峭瑫r,主臥的方向,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尖叫猛地撕破了屋內的平靜,像玻璃被硬生生劃破!“啊——?。?!
”那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毀滅性的暴怒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瘋狂。來了。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诖锬莻€空瓶子,冰涼的棱角抵著我的皮膚。
風暴,開始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蘇梅失控的哭喊和尖利的咒罵,由主臥迅速向客廳移動,
像一場裹挾著冰雹的颶風。我房間的門被敲得震天響,不,是砸,是捶,
整個門板都在那狂暴的力量下顫抖?!傲謺?!你給我滾出來!你個沒教養(yǎng)的小賤人!
你給我滾出來看看你干的好事??!”蘇梅的聲音完全破了音,尖銳得能刺穿耳膜。
我拉開房門。門外,蘇梅的臉扭曲著,眼妝糊成一團黑色的污跡,淚水混著憤怒沖刷下來,
精心打理的頭發(fā)也散亂了幾縷。她身上胡亂裹著一件浴袍,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指著我,指甲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父親林國棟站在她身后一步遠,西裝革履,
眉頭緊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臉色鐵青,眼神里是顯而易見的震驚和壓抑的怒火。
“國棟!你看看!你看看她做的好事!”蘇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轉身撲向父親,
手指卻依舊死死指著我,“她把我的睡衣!那件限量版的真絲睡衣!
她……她用不知道什么鬼東西給毀了!泡在浴缸里染得一團漆黑!那是限量版??!
有錢都買不到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身體因為憤怒和委屈而劇烈起伏。
父親的目光像沉重的探照燈,猛地聚焦在我臉上,那里面沒有詢問,
只有冰冷的審視和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傲謺裕趺椿厥??”他的聲音低沉,
像暴風雨前滾動的悶雷。我站在那里,看著眼前這對憤怒的男女。蘇梅的哭喊,父親的質問,
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自己口袋里散發(fā)出的、那點殘留的染色劑刺鼻氣味。很奇怪,
預想中的恐懼或者慌亂并沒有出現(xiàn),心里那片冰冷的湖面異常平靜,
只有湖底沉淀著堅硬的石頭?!笆裁此??”我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wěn),
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漠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目光迎向父親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澳氵€裝!”蘇梅尖叫著,
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肉里,不由分說地把我往主臥方向拖拽,
“跟我過來!我看你還怎么裝!”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我被她踉踉蹌蹌地拖到主臥門口。
衣帽間的門大敞著,里面明亮的燈光下,一切凌亂得如同被颶風席卷過。
昂貴的衣物被粗暴地從衣架上扯下,散落一地。
而最觸目驚心的景象在浴室——那個巨大的按摩浴缸里,
水已經(jīng)被染成了渾濁的、令人壓抑的深藍黑色。那件曾經(jīng)流光溢彩的煙粉色真絲睡衣,
此刻像一團骯臟的破抹布,沉在墨藍色的污水底部,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只有幾縷深色的絲線漂浮在水面上,像垂死的海草?!翱矗鴹澞憧吹搅藛??!
”蘇梅指著那浴缸,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心痛而嘶啞,“就是她!除了她還有誰?!
這個小畜生!她毀了我的東西!她毀了我的睡衣!”她松開我,撲到浴缸邊,
徒勞地想把那團面目全非的東西撈起來,卻又嫌惡地不敢觸碰,只能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哭嚎。
父親的目光從浴缸里那團深藍的狼藉緩緩移開,再次落到我身上。他的胸膛劇烈起伏,
臉色由鐵青轉為一種可怕的醬紫色,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一步步朝我逼近,
每一步都像踩在繃緊的鼓面上。巨大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傲謺裕?/p>
”他猛地爆發(fā)出一聲怒吼,聲音震得整個房間嗡嗡作響,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眉心,
“是不是你干的?!說??!”唾沫星子噴濺到我的臉上。
我看著他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是我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此刻,
他眼里只有蘇梅的睡衣,只有蘇梅的眼淚。
那件被蘇梅當成垃圾扔掉的、帶著媽媽指尖溫度的藍裙子,在他心里,
大概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過。口袋里的空瓶子硌著大腿。那刺鼻的染料味似乎更濃了。
冰冷的湖水漫過心臟,凍結了最后一絲猶豫?!笆俏?。”我抬起頭,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聲音不大,卻異常平靜,像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為什么?!”父親咆哮著,
額角的青筋猙獰地凸起,像要爆裂開來,“你阿姨哪里對不起你?!
你為什么要做這種惡毒的事情?!”“為什么?”我重復了一遍他的問題,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又僵硬,絕不像一個笑容,“那你問問她,
”我的目光轉向浴缸邊哭得肩膀聳動的蘇梅,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尖銳,“問她為什么把我衣柜里的衣服全扔了!
問她為什么把我媽媽留給我的那條藍裙子,也當成垃圾一樣扔進了垃圾桶?!
”空氣瞬間凝固了。蘇梅的哭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她猛地抬起頭,
糊掉的眼妝下,那雙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但最終只發(fā)出一個短促無意義的音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