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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fēng),依舊帶著濃烈的血腥與焦糊。

曹操的靴底在焦黑的木炭上踩出細(xì)碎的聲響,偶爾還會碰到一些難以名狀的、濡濕柔軟的東西。

他刻意不去細(xì)看。

眼前,曾是鮑信井然有序的營盤。

此刻,只余一片狼藉,坍塌的營帳如同被巨獸碾過的骨架,輜重車燃著余燼,散發(fā)出嗆人的濃煙。

火光明明滅滅,映照在幸存士卒們呆滯的面龐上,如同地獄里游蕩的鬼火。

有人在低泣,有人在哀嚎,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坐著,眼神空洞。

仿佛魂魄已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一并奪走。

袁紹站在他身側(cè),這位四世三公出身的盟主,此刻臉上再無半分平日的從容與傲慢,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陰沉。

那面象征著諸侯聯(lián)軍榮耀的帥旗,歪斜地倒在泥水里,旗面被燒出了幾個大洞,邊緣還帶著火星。

“公路!公路如何了?”

一聲凄厲的呼喊劃破了死寂,帶著濃濃的惶急。

袁紹一個激靈,與曹操對視一眼,疾步奔了過去。

袁術(shù)的帥帳早已不復(fù)存在,只剩下一堆冒著黑煙的廢墟。

幾名親兵正合力抬著一根斷裂焦黑的梁木,梁木之下,隱約可見袁術(shù)華麗鎧甲的一角。

紀(jì)靈,袁術(shù)麾下最忠勇的將領(lǐng),雙膝跪地,正徒勞地扒拉著滾燙的殘骸,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主公!主公您千萬要撐住?。 ?/p>

當(dāng)袁術(shù)被從那堆雜物下拖出來時,饒是曹操這等見慣了生死之人,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昔日那個肥胖油膩,總是帶著幾分不可一世的袁公路,此刻狼狽不堪。

他那身昂貴的鎏金鎧甲,此刻布滿了凹痕與焦黑,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左臂。

一支粗長的狼牙箭,西涼軍特有的制式,竟生生洞穿了他的臂膀。

暗紅色的箭羽微微顫動,每一次顫動,都有暗紫色的血液從傷口處汩汩涌出。

袁術(shù)的面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額頭上冷汗涔涔。

“水…水……”他艱難地蠕動著嘴唇,發(fā)出微弱的氣音。

緊接著,一絲怨毒的光芒從他渙散的瞳孔中迸發(fā)。

“孫文臺??!”

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又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詛咒。

“這個匹夫!他…他竟敢…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角溢出鮮紅的血沫。

他頭一歪,便軟軟地倒在了紀(jì)靈懷中,氣息奄奄。

周遭,那些同樣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的小諸侯們,如王匡、張邈,以及鮑信殘部的將領(lǐng),一個個面如死灰。

袁術(shù)的慘狀,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們從僥幸中徹底澆醒。

平日里那些高談闊論、指點(diǎn)江山的豪情壯志,此刻早已被燒成了灰燼。

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

以及,一個迫切需要宣泄的怒火。

王匡,這位河內(nèi)太守,此刻發(fā)髻散亂,華貴的袍服上沾滿了泥污與血跡,連胡須都被燎掉了一小撮。

他聲音發(fā)顫,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惶與憤怒。

“孫堅呢?!”

“孫文臺的兵馬,不是負(fù)責(zé)在外圍巡哨,警戒敵情嗎?”

“為何華雄的鐵騎都踏平了我們的營寨,他孫文臺連個警示的狼煙都沒放一個?!”

這聲質(zhì)問,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匯聚過來,竊竊私語聲嗡嗡作響。

“對啊,孫將軍號稱江東猛虎,難道是紙糊的不成?”

另一名衣甲不整的諸侯顫聲附和,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想找個理由來解釋這無法接受的慘敗。

“若非他孫堅玩忽職守,我等怎會遭此大劫!”

這種論調(diào),一旦開了頭,便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將責(zé)任推給一個不在場的人,總比承認(rèn)自己的疏忽與無能要容易得多。

曹操默然不語,深邃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孫堅?

那個江東猛虎,作戰(zhàn)勇猛,治軍嚴(yán)謹(jǐn),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

曹操心中疑竇叢生。

這事兒,透著一股子邪乎勁兒。

他瞥了一眼仍在昏迷中,卻依舊下意識咒罵著孫堅的袁術(shù)。

袁術(shù)的反應(yīng),不像是單純的遷怒。

倒像是…早就認(rèn)定了孫堅會對他不利。

莫非,孫堅真的發(fā)出了警報,卻在中途被截了?

或者,孫堅自己也遭遇了埋伏,自身難保?

無數(shù)念頭在曹操腦中翻滾,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此刻的聯(lián)軍,士氣已然跌至谷底,袁術(shù)又身受重傷,生死未卜。

這種時候,任何試圖為孫堅辯解的言辭,都無異于火上澆油。

只會讓本就脆弱的同盟,加速分崩離析。

有時候,一個共同的敵人,哪怕是自己人,也能暫時將大家重新“團(tuán)結(jié)”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向袁紹遞了個眼色。

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住局面,而不是追究真相。

袁紹自然明白曹操的意思。

他強(qiáng)壓下心中的驚悸與憤怒,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試圖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諸位,諸位,還請冷靜!”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有力,盡管他的手心也全是冷汗。

表弟袁術(shù)的慘狀,讓他心頭發(fā)寒。

“文臺將軍素來勇冠三軍,斷然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如此大的紕漏?!?/p>

他的話音剛落,便引來幾聲不滿的嗤鼻。

袁紹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道。

“想必是西涼軍勢太過兇猛,文臺將軍在前方與敵軍主力鏖戰(zhàn),一時分身乏術(shù)?!?/p>

“亦或者…亦或者是派出的信使,在途中遭遇了不測。”

他試圖找一個聽起來還算合理的解釋。

“我等不能僅憑猜測,便將罪責(zé)盡數(shù)推給一位為國征戰(zhàn)的功臣?!?/p>

“盟主此言差矣!”王匡忍不住打斷道,“我等營寨被毀,士卒死傷枕藉,這難道也是猜測嗎?”

“是啊,盟主,此番損失,我等元?dú)獯髠?!?/p>

袁紹的臉色有些難看。

“眼下最要緊的,是救治傷員,清點(diǎn)損失,重整軍備!而不是在此互相攻訐,自亂陣腳!”

“待天亮之后,本初自會派遣快馬,前去查明孫將軍的情況。”

“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再為此事爭論,擾亂軍心,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加重了語氣,總算暫時壓制住了眾人的鼓噪。

諸侯們雖然心中仍有疑慮與不滿,但在袁紹這番軟硬兼施之下,也只能暫時作罷。

畢竟,眼下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再內(nèi)訌下去,恐怕不等董卓打過來,聯(lián)軍自己就先散伙了。

曹操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眼神幽深。

袁紹暫時穩(wěn)住了場面。

但信任的裂痕一旦產(chǎn)生,就再難彌合了。

紀(jì)靈此刻全副心神都在袁術(shù)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剪開袁術(shù)臂膀上被鮮血浸透的衣料,看著那猙獰的箭創(chuàng),手都有些發(fā)抖。

這箭頭帶著倒刺,若是強(qiáng)行拔出,恐怕整條胳膊都要廢了。

“快!上好的金瘡藥!還有干凈的麻布!烈酒!”他對著身旁手足無措的親兵低吼。

袁術(shù)在昏迷中,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著。

“孫堅…逆賊…我的糧草…我的兵……”

這些囈語,雖然模糊不清,卻像一根根毒刺,扎在周圍那些小諸侯的心上。

袁術(shù),不僅是聯(lián)軍的重要將領(lǐng),更是主要的糧草供應(yīng)者之一。

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或者因此記恨孫堅,進(jìn)而遷怒其他與孫堅交好之人,那后果……

張邈與王匡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他們這些小勢力,本就人微言輕,此番營寨被毀,兵員、糧草損失殆盡,更是雪上加霜。

日后的仗,還怎么打?

“盟主,”一名臉生的諸侯囁嚅著開口,聲音帶著哭腔。

“下官…下官所部,幾乎全軍覆沒,糧草也…也都被燒光了。這…這日后,恐怕無力再戰(zhàn)了?!?/p>

他的話,像是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立刻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

“是啊盟主,我部也是傷亡慘重,急需休整?!?/p>

“如今敵暗我明,汜水關(guān)又堅固異常,不如…不如暫緩攻勢,從長計議?”

退縮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先前那種一鼓作氣,直搗長安的豪情,早已被華雄的鐵蹄踏得粉碎。

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鮑信,下一個袁術(shù)。

袁紹看著眼前這人心惶惶的景象,只覺得一陣頭痛欲裂。

他知道,經(jīng)此一役,聯(lián)軍的銳氣,怕是已經(jīng)折損大半了。

那些平日里只知道飲宴作樂的家伙,真正上了戰(zhàn)場,才知道什么叫殘酷。

與聯(lián)軍大營的愁云慘淡截然不同,汜水關(guān)內(nèi),此刻卻是一片歡騰。

關(guān)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迎接得勝歸來的西涼鐵騎。

華雄那魁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關(guān)門下,他身上的鎧甲沾滿了暗褐色的血跡,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翻身下馬,發(fā)出一陣震耳的狂笑。

“痛快!他娘的,真是痛快!”

他一把攬過跟在身后的陳末,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陳末小子!你可真是老子的福將??!”

陳末被他拍得一個趔趄,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臉上卻帶著笑意。

“將軍過譽(yù)了,末將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p>

說實(shí)話,他現(xiàn)在也累得夠嗆,精神高度緊繃了半夜,此刻松懈下來,只覺得眼皮都在打架。

但心中的那份舒暢,卻是實(shí)打?qū)嵉摹?/p>

讓他們瞧不起西涼軍!讓他們斷我們糧草!

這下,該知道厲害了吧?

“略盡綿力?”華雄眼睛一瞪,聲音洪亮如鐘。

“你小子要是這都算略盡綿力,那我軍中那些大老粗,豈不都是廢物點(diǎn)心了?”

他指著身后那些同樣興奮不已的西涼士卒。

“要不是你小子提醒得早,老子說不定還在跟那些軟腳蝦磨嘰!”

“要不是你小子當(dāng)機(jī)立斷讓撤退,咱們現(xiàn)在指不定真被那幫烏合之眾給包了餃子!”

華雄越說越是興奮。

“尤其是你那招,專打他們的七寸,先挑那些不中用的廢物下手,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后方大亂!”

“哈哈哈,高!實(shí)在是高!”

“袁術(shù)那老小子,還有那個什么鮑信、王匡,平日里一個個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今晚怕是嚇得魂都沒了!”

陳末謙和地笑了笑。

“皆是將軍指揮有方,末將不過是出了些微末的主意?!?/p>

他很清楚,這個時候,把功勞多推給主將,總歸是沒錯的。

“少跟老子來這套虛的!”華雄不耐煩地擺擺手,但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燦爛。

他看著陳末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由衷的欣賞。

這小子,不僅腦子活絡(luò),還不貪功,是個可造之材。

“小子,這次夜襲聯(lián)軍大營,你當(dāng)居首功!”華雄語氣篤定。

“等回到洛陽,見了相國大人,我一定為你好好美言幾句,給你請個大大的封賞!”

“咱們西涼軍中,就需要你這樣的聰明人,不能總是一幫只知道沖鋒陷陣的憨貨!”

陳末聞言,心中一動。

這可是意外之喜了。

能得到華雄如此的看重,并且愿意在董卓面前為自己表功,這對他未來的發(fā)展,無疑是巨大的助力。

他原本的目標(biāo),只是想在這亂世中找個靠山,先保住小命,再圖發(fā)展。

現(xiàn)在看來,這個目標(biāo),似乎可以稍微…再定得高一點(diǎn)?

“多謝將軍栽培!”陳末真心實(shí)意地躬身行了一禮,“末將定不負(fù)將軍厚望!”

華雄滿意地哈哈大笑,一把摟住陳末的肩膀,顯得格外親熱。

“走走走!今晚弟兄們都辛苦了,犒勞三軍!咱們先去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

“明日,老子倒要好好聽聽,聯(lián)軍那些慫包,是怎么哭爹喊娘的,哈哈哈!”

陳末被他拖著,踉踉蹌蹌地往關(guān)內(nèi)走去,臉上也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他回頭望了一眼東方,那里的夜空,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火光。

聯(lián)軍大營的慘狀,他大概能想象得出來。

此刻,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諸侯們,恐怕正亂作一團(tuán),互相指責(zé),焦頭爛額吧?

想到這里,陳末的心情,就格外的愉悅。

這一局,他們贏得漂亮。

而他,陳末,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也算是在這波瀾壯闊的時代,稍稍露了一手。

這種感覺,不賴。

真他娘的不賴。


更新時間:2025-06-17 08: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