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不好走,尤其是一個人挑著幾十個竹籃子的時候。月光倒是明晃晃的,
像潑了一地的水銀,把豫東平原上這條坑洼的土路照得清清楚楚??蛇@清亮里藏著冷氣,
風從無邊無際的苞米地里鉆出來,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得路邊的楊樹葉嘩啦啦響,
像是無數(shù)只小手在拍。閆老蔫把肩頭的扁擔換了個肩。
扁擔兩頭沉甸甸地墜著兩摞細密緊實的竹籃子。明天是大集,去得晚了,好位置就沒了,
籃子的價碼也要被壓下去。老伴咳了大半個月,
等著錢抓藥;閨女眼巴巴瞅著鄰村貨郎擔子上那卷水紅色的花布頭,
手指頭捻了又捻……這些都沉甸甸地壓在扁擔上,比那些竹篾的分量還重。他走得急,
草鞋踩在干硬的土坷垃上,發(fā)出“噗噗”的輕響。四周靜得嚇人,除了風聲和蟲鳴,
就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遠處黑黢黢的村莊輪廓,像趴在地上的怪獸。
這條路他走了大半輩子,閉著眼都不會錯,可今晚不知怎的,總覺得心里毛毛的,
后脖頸子一陣陣發(fā)涼,好像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前頭不遠就是那座破石橋。橋很老了,
橋墩子上爬滿了干枯的藤蔓,橋面石板坑坑洼洼,縫隙里鉆出些半死不活的野草。
橋下的河溝子早些年就干了,只剩下一道淺淺的、滿是淤泥的印子,
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類似爛草根的腥腐氣。這地方背陰,平日里就少有人走,
夜里更顯得荒僻。閆老蔫緊了緊肩上的擔子,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過了這陰森森的橋。
離橋頭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一陣風打著旋兒從橋洞底下卷上來,
帶著更濃的土腥和腐朽味兒,吹得他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一個聲音,
斷斷續(xù)續(xù)、極其微弱地飄了過來?!斑馈馈选毕袷巧胍鳎窒袷峭纯嗟膯柩?。
閆老蔫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側耳細聽,那聲音又沒了,
只有風聲嗚咽。他疑心是自己聽岔了,剛想抬腳,那呻吟聲又響了起來,
比剛才似乎清晰了些,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又無法忍受的痛楚。
“哎……喲……腿……腿啊……”聲音的來源,就在橋頭靠里側那片半人高的荒草叢邊上!
閆老蔫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半夜三更,荒郊野橋,一個呻吟喊腿疼的人?
這情形怎么想都透著邪性。他想起了老輩人傳下的那些話:野地里遇上喊救命、喊疼的,
千萬不能隨便應,更不能輕易上前,指不定是什么東西幻化的,專等人心軟了好下手。
他下意識地把肩上的擔子又穩(wěn)了穩(wěn),那幾十個竹籃子輕微的碰撞聲,
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去?還是不去?老伴的咳嗽聲,閨女渴盼的眼神,
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他要是折在這兒,她們娘倆怎么辦?可萬一……真是個人呢?傷著了,
躺在這兒,自己見死不救,良心過得去?閆老蔫的呼吸急促起來,手心冒汗。他踮起腳尖,
努力想透過朦朧的月光看清草叢那邊的情形。模模糊糊的,草叢邊沿的地上,
似乎真的蜷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誰……誰在那兒?”他鼓足勇氣,壓低了嗓子喊了一聲,
聲音干澀發(fā)顫。那呻吟聲停頓了一下,接著,更加清晰地傳來,
:“大哥……行行好……幫幫我……腿……腿折了……動不了啦……”聲音是個中年男人的,
沙啞,透著難以形容的痛苦。閆老蔫的心突突地跳。他往前試探著挪了一小步,又停下。
月光下,能看清那人影穿著深色的衣服,歪倒在草叢邊,一條腿似乎很不自然地撇著。
“大哥……救命啊……疼得厲害……拉我一把……”那聲音帶著哭腔,一聲聲哀求,
直往人心里鉆。閆老蔫的腳像是被釘住了,怎么也邁不動那一步。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氣,
順著脊椎骨往上爬。太蹊蹺了!這人喊疼的聲音,雖然聽著凄慘,但總覺得……有點刻意?
像是照著某個調子在哼。而且,他躺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橋頭最背陰的角落,
月光都照不全。還有那氣味,之前聞到的土腥腐味,似乎更濃了些,
隱隱約約還夾雜著一絲……一絲難以形容的、類似石灰水或者陳舊骨頭的微澀味道?
他死死地盯著那片陰影。那躺著的人影似乎動了一下,想掙扎著抬起頭來,但月光太暗,
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就是這一動,讓閆老蔫心里那點猶豫徹底變成了警鈴!
那人掙扎著抬頭的時候,身體其他地方幾乎紋絲不動!就像是……只有脖子以上在動,
而軀干和那條“斷了”的腿,僵硬得像塊石頭!這絕不是正常摔斷腿的人該有的反應!
冷汗“唰”地一下從閆老蔫的額頭冒了出來。他猛地后退一步,肩膀上的竹籃擔子一陣晃動。
不能過去!絕對不能過去!這人有問題!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大哥……你……你別走啊……”草叢里的人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退縮,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陰冷?
“我……我快不行了……拉我一把……就一把……”那聲音鉆進耳朵,像冰冷的蟲子爬過,
讓閆老蔫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不再猶豫,幾乎是咬著牙,猛地轉過身,挑著擔子,
頭也不回地朝著周口鎮(zhèn)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起來!
扁擔兩頭的竹籃劇烈地顛簸、碰撞,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他不敢回頭,只覺得后背發(fā)涼,好像有一道冰冷粘稠的目光,
死死地黏在他身上,一直追著他跑出去老遠老遠。直到跑得肺都要炸開,喉嚨里全是血腥味,
身后的橋早已消失在黑暗里,閆老蔫才敢稍微放慢腳步。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心臟還在瘋狂地擂著胸膛。夜風吹在汗?jié)竦暮蟊成?,激得他一陣哆嗦?;仡^望去,
來路黑沉沉一片,只有月光無聲地照著空曠的原野。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再也聽不到了。
他靠在路邊一棵老槐樹上,驚魂未定地喘息著。剛才那一幕像噩夢一樣在腦海里回放。
那呻吟,那姿勢,那僵硬的感覺,還有那股若有若無的怪味……越想,他越覺得不對勁,
心里那份僥幸蕩然無存,只剩下后怕。那絕對不是個活人該有的樣子!他挑著擔子,
重新上路,腳步卻沉重了許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剛才的狂奔耗盡了力氣,
更耗盡了精神。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那草叢里模糊的人影和凄慘的呻吟,
一會兒是老伴蠟黃的臉和秀兒渴盼的眼神。他用力甩甩頭,想把那橋頭的景象甩出去,
可那怪異的僵硬感,那帶著一絲陰冷的哀求聲,卻像跗骨之蛆,怎么也趕不走。到了集鎮(zhèn)東,
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城門口已經有了稀稀拉拉的人流,大多是趕早集的鄉(xiāng)下人,挑著擔子,
推著獨輪車。閆老蔫找了個靠墻根、稍微避風的地方,把擔子卸下來,把竹籃一個個擺開。
他試著吆喝了兩聲,嗓子干啞得厲害,聲音像破鑼,引得旁邊幾個賣菜的農婦側目看他。
他索性不吆喝了,就沉默地守著攤子。太陽慢慢升起來,驅散了夜里的寒意,
集市也漸漸熱鬧起來。人流熙攘,討價還價聲、雞鴨鵝叫聲、小販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
充滿了人間煙火氣。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驅散了一些心頭的陰霾。
看著攤子前有人停下腳步,拿起他的竹籃仔細端詳,捏捏篾條的韌性,
閆老蔫的心才一點點落到實處。這才是活人的世界,熱騰騰的,吵鬧的,帶著汗味和泥土氣。
“老哥,這籃子咋賣?”一個穿著干凈短褂的中年人拿起一個編得格外密實的小籃子問道。
閆老蔫定了定神,啞著嗓子報了個價。那人沒怎么還價,爽快地掏了錢。銅板入手,
帶著體溫,沉甸甸的。有了第一個開張,后面也漸漸順利起來。他編的籃子用料實在,
手藝精熟,價錢又公道,買的人不少。看著褡褳里叮當作響的銅板一點點多起來,
閆老蔫緊繃的神經才慢慢松弛。老伴的藥錢有著落了,
或許……還能給閨女扯上幾尺那水紅的花布?想到閨女拿到花布時驚喜的笑臉,
他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橋頭那詭異的遭遇,
在喧鬧的集市和實實在在的銅錢面前,似乎也變得遙遠而模糊,像一個被陽光驅散的噩夢。
中午時分,日頭正烈。集市上的人潮漸漸散去。閆老蔫褡褳里的銅錢已經沉甸甸的,
擔子上的竹籃也只剩下了零星幾個。他收拾好東西,胡亂啃了幾口自帶的涼窩頭,
灌了幾口葫蘆里的涼水。疲憊感涌了上來,肩膀被扁擔壓得又酸又痛,兩條腿像灌了鉛。
該回家了。挑起輕了許多的擔子,閆老蔫隨著稀疏的人流走出周口鎮(zhèn)。
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大地,驅散了所有陰霾。苞米葉子在風里閃著綠油油的光,
知了在樹上沒命地嘶叫。一切都顯得那么明亮、燥熱、真實。
閆老蔫甚至開始懷疑起昨晚的經歷來。是不是自己趕路太累,眼花看錯了?或者,
那就是個倒霉摔斷了腿的過路人,被自己疑神疑鬼地丟在了荒郊野外?
一股愧疚感隱隱爬上心頭。也許……回去的路上該過去看看?萬一真是個人,自己見死不救,
這罪過可就大了。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就在心里扎了根,隨著離那座破橋越來越近,
變得越來越強烈。正午的陽光雖然毒辣,但閆老蔫的腳步卻越來越沉。他挑著擔子,
一步一步,重新踏上了昨夜走過的那條土路。離橋還有一里多地,
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土腥和某種陳舊微澀的氣味,似乎又順著風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