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放榜那天的太陽，毒得像是要把操場的水泥地烤出青煙。蟬鳴聲嘶力竭，一陣緊過一陣，
鉆進耳朵里，吵得人心煩意亂。公告欄前人擠人，空氣又悶又熱，
彌漫著一股汗味和廉價塑膠跑道的焦糊味。林風個子不算矮，但站在人群后面，
還是被前面攢動的人頭擋得嚴嚴實實。他索性退了出來，
走到操場角落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下，靠著粗糙皸裂的樹干，找了片巴掌大的陰涼地。
樹根旁，一支浩浩蕩蕩的螞蟻大軍正有條不紊地搬運著半塊不知誰掉下的蘇打餅干屑。
那餅干屑被太陽曬得發(fā)白，邊緣有點焦黃。幾只個頭大的工蟻充當開路先鋒，用觸角探著路，
后面跟著一長串小兵，推的推，扛的扛，秩序井然。林風蹲下身，看得入了神。
陽光透過稀疏的槐樹葉，在他清瘦的側臉上投下細碎搖晃的光斑。世界那么喧囂，
但這方寸之地，卻只有螞蟻們沉默而堅定的腳步聲?！傲诛L？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帶著顯而易見的惋惜。林風抬起頭，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面前，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成績單。她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
眉頭微微蹙著?！鞍Α崩罾蠋熤刂貒@了口氣，把那張決定命運的紙遞了過來，
“可惜了你這腦子，真是……用錯地方了。”她看著林風平靜無波的臉，
又看了看他剛才專注凝視的地方——那群渺小的螞蟻和那半塊微不足道的餅干屑，
眼神里的惋惜更深了。林風接過成績單，目光在上面幾個刺眼的數(shù)字上停頓了幾秒。
意料之中的結果，沒什么波瀾。他反而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只漾開細微的漣漪，很快又歸于平靜。他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那些不知疲倦的搬運工身上，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蟬鳴：“老師，人生這張試卷，又不止中考這一張。
”李老師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又嘆了口氣，
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匯入了喧囂的人群。林風依舊蹲在那里，
陽光的熱度透過薄薄的校服T恤滲到皮膚上。他看著螞蟻們終于齊心協(xié)力，
把那塊對于它們而言堪稱巨物的餅干屑推進了小小的洞口，消失不見。他站起身，
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曬得發(fā)白的公告欄和人頭攢動的方向，轉身，
逆著人流，走出了這個即將與他再無瓜葛的校門。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投在空曠安靜的林蔭道上，腳步不疾不徐，踩著自己的節(jié)奏。家里的氣氛，
像是提前進入了梅雨季，黏糊糊地壓著人。飯桌上，父親林建國悶頭扒飯，
碗沿磕碰桌面的聲音格外響。母親王秀英端著碗，卻沒什么胃口，
筷子在幾片青菜里撥來撥去，半天也沒夾起一根。電視里正放著地方臺的晚間新聞，
主播字正腔圓地念著本市中考狀元的采訪片段，那少年意氣風發(fā)的臉和自信滿滿的話語，
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沉默的空氣里?！帮L啊，”王秀英終究沒忍住，放下碗，
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真……真不讀了？去那個技校學個手藝，也……也是條路啊。
”她望著兒子，眼神里有期待，更有無法掩飾的焦慮和茫然。林建國猛地抬起頭，
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硬邦邦地砸在桌面上：“技校？學出來能干啥？
給人修一輩子破自行車？還是去廠里當流水線工人？丟不丟人！”他越說越激動，
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上，“老張家的兒子，比你差遠了，人家爹媽硬是塞進了私立高中！
錢呢？咱們家這點底子……”“爸，媽?！绷诛L放下碗，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
打斷了父親即將噴發(fā)的怒火。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平靜地掃過父母寫滿愁緒的臉，“路，
我自己趟。錢，我自己掙。讀書不是唯一的梯子?！彼酒鹕?，
走到自己那張靠墻的小書桌前。桌面有些斑駁，堆滿了初中三年的課本和練習冊，角落里，
靜靜躺著一臺舊得掉漆的諾基亞按鍵手機，屏幕裂了幾道細紋，
那是他父親用了多年淘汰下來的。林風把它拿起來，沉甸甸的。他轉身，對著父母，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篤定：“給我三個月。三個月后，我交學費，養(yǎng)活自己?！?那眼神，
不再是少年懵懂，而像淬過火的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林建國看著兒子，張了張嘴，
想罵，想吼，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又復雜的嘆息，頹然坐了回去。王秀英眼圈紅了，
默默收拾起碗筷，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林風把自己關進了小小的房間。
窗外是城市夜晚永不熄滅的燈光，映在玻璃上，一片模糊的光暈。
他把那臺老舊的諾基亞小心翼翼地拆開，零件在桌上攤開，像一堆等待檢閱的士兵。
他找出家里塵封已久的螺絲刀套裝——那是林建國年輕時心血來潮買來準備修自行車的，
后來只用來擰過幾次松動的桌椅腿。拆解的過程磕磕絆絆。
細小的螺絲在他笨拙的手指間滑脫，掉在地上發(fā)出輕響；排線接口脆弱得讓他屏住呼吸，
生怕一個用力不當就徹底報廢。他對照著從網(wǎng)上論壇搜羅來的模糊不清的拆機圖，
一點點摸索。汗珠順著額角滑下，滴在布滿灰塵的電路板上。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只有螺絲刀與金屬偶爾的摩擦聲，和他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當所有零件終于分門別類地放好，林風長長吁了一口氣，背心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
他拿出一個撿來的硬殼筆記本，借著臺燈昏黃的光，開始一筆一劃地記錄。
型號、拆解步驟、每個部件的位置和作用、他遇到的卡殼點和解決方法……字跡算不上好看，
卻極其認真。第二天，他揣著兜里僅有的幾十塊錢零花錢，
一頭扎進了城市最喧鬧也最混雜的電子市場。巨大的頂棚下光線昏暗，
空氣里混雜著劣質(zhì)塑料、焊錫和汗水的味道。各種攤位擠擠挨挨，
堆滿了新舊混雜的手機、配件、數(shù)據(jù)線，像一片金屬和塑料的叢林。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劣質(zhì)音響放出的網(wǎng)絡神曲，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林風像一條靈活的魚，在嘈雜的人流里穿梭。他專挑那些賣二手手機和舊配件的攤子，
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堆放的“垃圾”。
一個攤主正在粗暴地把一堆進水機、碎屏機往一個大紙箱里扔，準備當廢品處理。
林風擠過去，目光精準地鎖定了一臺外殼磨損嚴重但屏幕完好的HTC?！袄习?，這堆廢的，
打包價多少？”他指著那箱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老練些。
攤主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叼著煙，斜睨了他一眼，噴出一口煙霧：“小子，
破爛玩意兒，你要它干嘛？”“拆著玩唄?！绷诛L聳聳肩，一臉“小孩子不懂事”的無所謂。
一番唇槍舌劍，林風用身上僅剩的錢，加上磨破嘴皮子的功夫，
把那一箱子“電子垃圾”扛回了家。沉甸甸的紙箱壓在肩上，勒得他生疼，
心里卻像揣著一團火。接下來的日子，林風的小房間徹底成了維修車間。臺燈成了長明燈，
照亮他伏案的身影。拆解、清洗、分類、嘗試組裝……他像個著了魔的匠人，
沉浸在那些冰冷的電路板和精密的零件中。手指被細小的金屬毛刺劃破，
留下幾道淺淺的口子；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微小的焊點而布滿血絲。遇到疑難雜癥，
他就在那些魚龍混雜的電子論壇里泡著，在浩如煙海的垃圾帖子里搜尋有用的信息，
或者硬著頭皮在QQ群里向素不相識的“大神”請教，忍受著對方不耐煩的訓斥。
餓了就啃幾口硬邦邦的饅頭，渴了灌幾口涼白開。失敗是家常便飯。一塊精心修復的主板，
通電后只冒出一縷青煙宣告報廢；一個好不容易淘來的匹配屏幕，組裝后卻出現(xiàn)詭異的條紋。
每一次失敗都像一盆冷水，澆在心頭那簇火苗上，帶來短暫的沮喪和冰冷的疲憊。
但林風只是默默清理掉“殘骸”，在本子上詳細記錄下失敗的原因和征兆，然后深吸一口氣，
拿起下一塊板子。一個月后的某個深夜。臺燈的光暈下，林風屏住呼吸，
將最后一塊完好的電池小心翼翼地塞進他精心組裝好的手機后蓋。擰緊最后一顆螺絲，
他顫抖著手指，按下了開機鍵。嗡……輕微的震動感傳來，屏幕中央，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品牌LOGO緩緩亮起，接著是啟動畫面……成功進入待機界面！
屏幕光映亮了他布滿血絲卻驟然亮起的眼睛，也映亮了他嘴角咧開的、無比真實的笑容，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傻氣和巨大的滿足。那光芒，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道陽光都要耀眼。
他成功了！這臺由不同報廢機“器官”拼湊而成的手機，在他手中，重新?lián)碛辛松?/p>
林風的小書桌徹底變了樣。
成色各異的舊手機、拆開的電池、各種型號的屏幕、主板、外殼配件，
像等待拼裝的樂高積木，分門別類地碼放整齊，占據(jù)了半壁江山。
空氣里常年飄著一股淡淡的焊錫和電子元件特有的氣味。硬殼筆記本已經(jīng)用去了大半，
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各種型號的拆解難點、常見故障代碼、配件兼容方案，
還有他稚嫩卻條理清晰的心得總結。他甚至還用不同顏色的筆，
自己畫了幾張簡易但實用的流程圖，貼在墻上。最初那箱“電子垃圾”的潛力被徹底榨干后，
林風再次踏入了那個喧鬧渾濁的電子市場。這一次，他目標明確，步履沉穩(wěn)，
眼神里少了初來時的茫然，多了幾分獵手的銳利?！袄习?，那幾臺進水機，屏幕沒裂的，
單拆賣不？”他停在一個堆滿“尸體”的攤位前，
指著幾臺外殼被污水泡得發(fā)黃的三星和索愛。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人，
正忙著給一個顧客換手機屏，頭也不抬：“拆？多麻煩！你要整機按廢品價拿走。
”“廢品價多少？”林風問。“三十一臺，打包一百拿走！”攤主報了個價。林風沒吭聲，
蹲下身，動作麻利地拿起其中一臺，熟練地撬開后蓋，卸下螺絲，分離排線，不到兩分鐘，
一塊完好的4英寸液晶屏就被他完整地取了下來，放在一邊。他又如法炮制，
迅速拆下另外兩臺完好的屏幕。攤主換完屏，抬頭一看，愣住了：“嘿，小子，手挺快?。?/p>
”“老板，我只要這三塊屏，”林風拿起那三塊拆下來的完好屏幕，“您開個價？
整機當廢品賣，您也省得自己拆了?！睌傊餮壑檗D了轉，看看那三塊屏幕，
又看看地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尸體”，顯然比自己動手省事多了?！靶邪?，看你小子麻利，
一塊屏十五，四十五拿走！”林風心里飛快盤算著論壇上二手配件的行情，
這塊屏品相好的能賣到三十。他沒還價，爽快地數(shù)出四十五塊零錢遞過去：“謝了老板，
下次有‘尸體’還找您！”揣著三塊“金疙瘩”回到家，
林風立刻打開那臺他視若珍寶、從廢品堆里搶救回來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
他熟練地登錄了幾個活躍的二手交易論壇和本地數(shù)碼發(fā)燒友聚集的QQ群。調(diào)好臺燈，
用他那像素不高的老款手機，對著三塊屏幕從不同角度拍了十幾張照片，
背景特意用了干凈的白色硬紙板，確保細節(jié)清晰。上傳圖片，編輯帖子：【出幾塊拆機屏，
絕對完好！型號分別是三星S5830、索愛LT18i、HTC G10。打包優(yōu)惠，
同城可面交驗貨?！刻影l(fā)出去沒多久，“滴滴滴”的QQ消息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一個本地發(fā)燒友頭像跳動起來：“HTC G10的屏還在嗎？我正好需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