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寒盡，三月初至，東風(fēng)解凍，汴河兩岸的垂柳已抽出嫩黃新芽，如煙似霧地拂過金明池畔的游舫。
三月邁著輕盈的步伐，帶著滿目的春光與盈盈的暖意，來到了這繁華的人間。
汴京城中，士庶皆換了輕薄的春衫，連街邊賣“滴酥水晶鲙”的小販，也撤去了擋風(fēng)的青布棚，任由暖陽曬得案上魚鲙晶瑩透亮。
大相國寺前的萬姓交易正盛，各色時令鮮果、新茶、春筍堆滿攤位，更有那“諸般蜜煎”的商販，將早春的梅子、櫻桃漬了蜜糖，盛在越窯青瓷碟中叫賣，引得游人駐足。
金明池，波光粼粼，水波在微風(fēng)中蕩漾，泛起層層漣漪。士大夫們身著輕薄的錦袍，頭戴精致的帽子，帶著家人和仆從，悠然地漫步在池邊。
他們時而駐足觀賞池中的游魚，時而吟詩作對，暢談古今，那悠揚(yáng)的吟詩聲回蕩在金明池的上空。
城外的各處園林美景，繁花似錦，爭奇斗艷。
池上結(jié)彩為樓，花木繁盛，游人如織。
桃花嬌艷欲滴，宛如少女羞澀的臉龐；杏花潔白如雪，散發(fā)著陣陣清幽的香氣。汴京百姓則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來。
他們在花叢中嬉笑玩耍，孩子們追逐著彩色的蝴蝶，笑聲在花叢間回蕩。
大人們則在地上鋪上素色的布帛，擺上從家中帶來的美食美酒，席地而坐，與友人暢談這些年的過往。有的講述著家中的趣事，引來陣陣歡笑；有的談及官場的風(fēng)云，感慨世事無常。
忽聽得一陣嬉笑，卻是三五郎君，頭戴軟腳幞頭，身著湖藍(lán)或杏黃的羅衫，腰間蹀躞帶上掛著香囊、玉佩，正搖著折扇，往繁臺街方向踱去——原是去尋那踏青的閨秀們。
上巳節(jié)，這是一年中少有的閨中女子結(jié)伴外出游玩的時節(jié)。女子們會在河邊、湖畔進(jìn)行踏青活動，欣賞自然風(fēng)光，還會進(jìn)行一些娛樂活動，如蕩秋千、放風(fēng)箏等。
閨秀、官宦千金紛紛換上輕薄的春衫，結(jié)伴出游。但見那：
衣裙翩躚：上著窄袖羅衫，或淡青，或藕荷，衣緣繡著纏枝牡丹，下系百迭裙，行走時如水波蕩漾。更有那大膽的，著“拂地裙”，裙裾逶迤，在青石板上拖出淺淺的痕。
鬢影釵光：云鬢高綰，斜插一支金雀釵，或綴珍珠步搖，行動時微微顫動。額間貼了“梅花鈿”，耳垂懸著明月珰，纖纖玉指染了鳳仙花汁，紅艷如初綻的芍藥。
香風(fēng)襲人：腰間系著鎏金銀香球，內(nèi)盛龍涎香餅，行走時暗香浮動。更有那講究的，袖中藏了“薔薇露”，偶爾抬手拂鬢，便是一陣清甜花香。
她們或執(zhí)團(tuán)扇半遮面，或持紈扇輕搖，三三兩兩漫步于城內(nèi)外、金明池畔，偶爾與同伴低語，笑聲如銀鈴，巧笑倩然，引得路旁男子紛紛側(cè)目。
汴京才子們哪肯錯過這般盛景？早有三五成群的文士、紈绔子弟徘徊于游春必經(jīng)之路，眼巴巴等著美人經(jīng)過。
更有那機(jī)靈的“賣賦郎”，在街邊支起小案，鋪開竹紙，筆墨齊備，專為游人代寫詩詞，夸贊美人。
“這位郎君，可要買一首《洛神賦》體？十文錢，包您家娘子聽了心花怒放！”
“呸！《洛神賦》早就滿大街都是了，某這里新作一首《蝶戀花》，專詠美人春游，只要十五文！”隔壁的同行是冤家，趕緊擦亮自己的招牌，招攬生意。
一錦衣公子擠進(jìn)人群，一看就是大富人家，果不其然就是爽快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案上：“給我家表妹寫一首，要獨一無二的！若寫得好，再加錢！”
那賣賦的窮措大眼珠一轉(zhuǎn)，激動萬分，提筆揮毫：“羅襪凌波去，香塵逐馬來。回眸一笑處，春色滿章臺?！?/p>
公子讀罷大喜，又加賞錢，急匆匆追著遠(yuǎn)處一群仕女而去，想是急著獻(xiàn)詩邀寵，正是千金難買佳人一笑。
并非所有紈绔公子都甘心買現(xiàn)成的詩詞。有些自詡有三分文才的風(fēng)流公子哥，非要親自與賣賦人辯論，務(wù)求詩詞能配得上心中佳人。
“你這‘眉如遠(yuǎn)山’太俗！我家小娘子眉若新月，你得改！”
“‘腰如束素’？不行不行，太老套！換‘腰似迎風(fēng)柳’！”
一青衫書生冷笑：“你們這些俗人，只知道堆砌詞藻。真正的美人，豈是文字可描?。俊闭f罷，自己提筆寫下：“春風(fēng)不解語，偏惹玉人愁。莫道花枝俏，人比花更羞?！?/p>
眾人嘩然，紛紛叫好。那賣賦的也不甘示弱，回敬一首：“金明池畔柳，章臺街上花。不是春風(fēng)醉，原是美人斜。”
兩邊爭執(zhí)不下，價格也水漲船高。最終，又是一位富商公子一擲千金，買下最華麗的一首長篇《美人行》，得意洋洋地追著遠(yuǎn)處一輛翠幄香車而去。
除了這邊的熱鬧，最為引人矚目的是繁臺街，游人如織。此處因梁孝王筑臺而得名，每逢春日，汴京仕女多來此踏青。
道旁榆楊新綠，野桃初綻，更有那賣“春盤”的小販，將嫩韭、蓼芽、萵筍切絲，佐以杏酪、芝麻鹽，卷在薄如蟬翼的春餅里，供游人解饞。
忽聞前方馬蹄聲碎，一隊禁軍執(zhí)金吾清道，原是宮中嬪妃往金明池游春。路旁文士們紛紛避讓，卻又不甘心地伸頸張望——當(dāng)年宋祁在此偶遇宮車，因?qū)m女掀簾一顧，遂作《鷓鴣天》傳世，今日誰不盼這般艷遇？
果然，一輛朱輪華蓋車緩緩而過，繡簾忽被風(fēng)掀起一角，車內(nèi)女子云鬢半偏，金雀釵微微顫動。一白衣書生看得癡了，待車駕遠(yuǎn)去，猶自喃喃：“‘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同伴推他：“醒醒！你當(dāng)人人都是宋景文公？”
眾人哄笑，那書生卻已摸出懷中花箋，匆匆記下心頭詩句。
“李兄且看！”其中一人再指向前方，又見一輛翠幄青油車緩緩駛過，車簾微掀，露出一截纖纖玉手，指尖染著鳳仙花汁的淡紅。
那男子詩興大發(fā)，脫口吟道：“‘簾卷春寒細(xì)雨時，游絲飛絮惱人思’——”同行者皆笑：“李兄莫不是也想要做第二個宋子京？”
同伴拉他：“醒醒！那是曹太尉家的明珠，你做夢呢！”
“哈哈哈?！敝車稳硕既滩蛔⌒σ?，大笑出聲。
宋祁在東京城的故事實在太過傳奇，無人可再現(xiàn)。一日，他乘車途經(jīng)繁臺街，正巧遇到皇家車隊浩浩蕩蕩地經(jīng)過。為了避讓，車內(nèi)有一位宮女掀開簾子看了他一眼。
就這匆匆一眼，如同璀璨星辰落入他的心間，讓他從此對這位宮女一見鐘情。
后來，他寫了一首《鷓鴣天》來表達(dá)自己的思念之情：“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幾萬重?！?/p>
尤其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叫多少癡情怨女為之著迷。
這首詞傳遍了東京城，甚至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后來，皇帝派人找到了那位宮女，將她嫁給了宋祁，成為了一段佳話。
金明池畔，早有三五畫舫蕩于碧波之上。池邊“仙橋”如虹，兩側(cè)彩樓歡門高聳，樓上酒客憑欄，一面賞春，一面品嘗新上市的“金明酒”——此酒以梅花釀制，酒色澄碧，入口清冽，正是汴京春日的佳釀。
岸邊更有“旋炙豬皮肉”“蔥潑兔”“洗手蟹”等時令小食，攤主吆喝聲此起彼伏。
幾名太學(xué)生席地而坐，攤開食盒，內(nèi)盛“煿金煮玉”——實則是嫩筍煨飯，因筍色如玉、飯粒似金而得名。他們一面飲酒，一面爭論近日前人所寫的早春詩詞，最后皆贊：“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引得路人側(cè)目。
忽見池心一艘彩船緩緩駛近，船上數(shù)名歌伎正撥阮彈箏，唱的是柳永舊詞：“漸覺芳郊明媚，夜來膏雨，一灑塵埃?！卑哆呌稳寺牭萌肷?，有富商當(dāng)即擲銀錢打賞，求歌伎再唱一曲《雨霖鈴》。
城郊的農(nóng)田里，早春的美食在三月紛紛新鮮出爐。那嫩綠的薺菜，是早春獨有的饋贈。百姓們提著竹籃，在城郊的田野間穿梭，細(xì)細(xì)地采摘著薺菜。
將新鮮的薺菜洗凈，與嫩嫩的豆腐一起煮成薺菜豆腐湯，湯鮮味美，散發(fā)著田園的氣息。
還有艾草，人們將艾草與糯米粉巧妙地融合，做成清香可口的艾草青團(tuán)。或彎腰采摘“茵陳蒿”“薺菜”“馬蘭頭”等早春野菜，這些野蔌在汴京食肆極受歡迎，或焯水拌香醋，或裹面油炸，稱作“炸春卷”。
更有那“分茶”酒肆，將嫩蕨菜與臘肉同炒，美其名曰“山家三脆”，引得文人墨客爭相題詠。
“張家園子”的牡丹尚未吐蕊，但芍藥已綻出胭脂色花苞。
園主老張頭蹲在田埂上，正指導(dǎo)孫兒如何用竹刀割取“枸杞芽”——此物最宜與嫩雞煨湯，是士大夫家春宴的珍饈。忽聽馬蹄聲近，卻是幾個騎馬游春的武學(xué)生，拋下一串銅錢：“老丈，且包些枸杞芽來！”
汴河兩岸的茶坊紛紛掛起梔子燈。州橋南的“清風(fēng)樓”上，一群文士正舉辦“春詩會”。案上擺著“蜜漬梅花”“櫻桃煎”等時令點心，眾人輪流賦詩，輸者罰飲“梨花春”酒。
一青衣舉子剛吟罷“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忽見窗外畫舫劃過，舫中女子羅帕招搖。
他頓時靈感迸發(fā)，揮毫寫下：“美人隔簾看未真，柳絮飛來片片新?！北娙撕炔剩瑯峭鈪s傳來小販悠長的吆喝：“賣——餳粥嘞——”（餳粥即麥芽糖粥，春日寒食常食）。
鐘鼓聲自宣德樓隱隱傳來，汴京的早春，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