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燈白得晃眼。金屬器械碰撞的脆響貼著耳朵刮過去，冰得人頭皮發(fā)麻。我躺在臺子上，
兩條腿架著，像砧板上最后一點待處理的肉?！胺潘牲c，”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聲音沒什么起伏，
“很快就好。”褲兜里的手機在震，貼著大腿根，一陣接一陣，催命似的。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傅沉硯。我那金尊玉貴的總裁丈夫。哦，不對，快是前夫了。
麻醉師拿著針過來，冰涼的酒精棉球擦過皮膚，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我猛地吸了口氣，
側(cè)過頭，避開那刺眼的光?！暗鹊取！甭曇粲悬c啞，我自己聽著都陌生。
醫(yī)生和護士都停下手，疑惑地看著我。我從那個薄薄的、幾乎沒什么分量的病號服口袋里，
掏出一沓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最上面一張，幾個加粗的黑體字扎眼得很——離婚協(xié)議書。
“麻煩，”我把紙和一支早就準備好的筆遞給旁邊一個看起來年輕些的護士，
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點，“簽個名，做個見證?！毙∽o士眼睛瞪圓了，看看我，
又看看我手里的東西，像接了個燙手山芋?！斑@…這合適嗎？手術(shù)馬上……”“合適。
”我打斷她，沒力氣解釋更多，“簽個名，寫個日期就行。”她猶豫著，看看主刀醫(yī)生。
醫(yī)生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小護士這才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我收回協(xié)議，
找到傅沉硯龍飛鳳舞的簽名旁邊那一大片空白。指尖有點抖，冰涼的。我攥緊了筆，
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一筆一劃，寫下我的名字。江挽星。三年了。
傅太太當?shù)孟駛€鑲了金邊的擺設(shè)，落款終于又變回我自己。筆尖劃下最后一捺，
像是抽走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我把協(xié)議塞回口袋，重新躺平，
盯著頭頂那片吞噬一切的白光。“好了，開始吧?！甭樗幫七M血管的瞬間，
刺骨的涼意蔓延開。意識模糊前，褲兜里的手機終于停了震動。也好。傅沉硯，我們兩清了。
我和傅沉硯的開始，挺俗套的。我爸的破廠子眼看要倒，
急需傅家指縫里漏下的那點資金救命。傅家老太太，也就是傅沉硯的奶奶，病得快不行了，
唯一心愿是想看著長孫成家。據(jù)說她找人算過，我八字旺傅沉硯。于是，
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領(lǐng)證那天，傅沉硯看我的眼神，
跟評估一件剛拍下來的、性價比尚可的藝術(shù)品沒區(qū)別。他遞給我一份婚前協(xié)議，
條款嚴苛得像賣身契?！敖煨?，”他聲音沒什么溫度，
像他辦公室那臺恒溫空調(diào)吹出來的風，“我們之間，只有契約。別動不該動的心思，
別碰不該碰的人。期限三年，或者，到我奶奶離世?！彼D了頓，
目光掃過我年輕卻沒什么血色的臉，補了一句，像施舍：“當然，錢不會少你。
”我捏著那疊厚厚的紙，指尖冰涼，點了點頭。能救我爸的廠，能讓我媽安心治病，
能供我弟弟繼續(xù)讀書。這筆買賣，我江挽星不虧。傅太太的生活，
表面光鮮得像玻璃罩子里的假花。住著市中心能俯瞰半個城市的大平層，
衣帽間里塞滿了當季新款，標簽都沒拆的奢侈品包能堆成小山。傅沉硯在物質(zhì)上，
確實大方得像個合格的甲方?？上?，暖不了人心。這房子太空了。
傅沉硯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是常態(tài)。偶爾回來，也帶著一身酒氣，
或者別的女人身上廉價的香水味。他從不解釋，我也從不過問。界限劃得清清楚楚，
像楚河漢界。傅家的規(guī)矩大。每月的家宴，是場硬仗。他母親，
那位保養(yǎng)得宜、眼神銳利的傅夫人，總愛在飯桌上，當著所有親戚的面，
“不經(jīng)意”地提點我?！巴煨前?，這湯的火候還差了點。我們沉硯胃不好，
吃食上要格外精細?！彼ㄆ鹨簧诇?，又輕輕放下，湯匙碰著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媽說的是?！蔽掖瓜卵?，盯著碗里碧綠的菜心，指甲掐進掌心。“還有，”她話鋒一轉(zhuǎn)，
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我的小腹，“這都一年多了吧？肚子怎么還沒動靜？傅家的長孫媳婦，
傳宗接代是頭等大事。你呀，別只顧著逛街花錢，上點心?！睗M桌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帶著審視和不易察覺的輕蔑。傅沉硯就坐在我旁邊，慢條斯理地切著牛排，眼皮都沒抬一下，
仿佛討論的是別人家的事。我喉嚨發(fā)緊，像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想反駁，
想說我們一年到頭同房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想說傅沉硯抽屜里那些花花綠綠的套子……可話到嘴邊，只剩下干澀的一句：“知道了，媽。
”傅沉硯這時才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拍廣告。他側(cè)過頭，
終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卻越過我，對著他母親，語氣平淡無波：“不急。孩子的事，
順其自然。”傅夫人被兒子堵了一下，臉色不太好看，但終究沒再說什么。那晚回去，
車里的氣壓低得能擰出水。傅沉硯一路沉默，下頜線繃得很緊。進了門，他扯開領(lǐng)帶，
隨手扔在昂貴的意大利沙發(fā)上，然后走到酒柜前倒了杯烈酒?！耙院蠹已?，”他背對著我，
聲音冷硬，“我媽說什么，你聽著就行。別頂嘴?！蔽艺驹谛P(guān)，高跟鞋磨得腳后跟生疼，
心口更疼。原來他聽到了。原來他不是聾子瞎子?！拔覜]頂嘴?！蔽以噲D辯解，
聲音卻小的可憐。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酒杯重重磕在吧臺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敖煨?！
”他幾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籠罩下來，
酒氣混著他身上慣有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傅太太的頭銜是讓你安分守己的，不是讓你癡心妄想的！孩子？你也配？”最后三個字，
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心臟最軟的地方。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門板上，
徹骨的寒意瞬間蔓延全身?？粗壑泻敛谎陲椀膮拹汉捅梢模?/p>
那點殘存的、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卑微期待，徹底碎成了齏粉。原來，在他眼里，
我連給他生孩子的資格都沒有。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
不爭氣地、洶涌地滾落下來，砸在光潔的地板上。傅沉硯看著我滿臉的淚，眉頭厭惡地蹙起，
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他沒再說話，只是煩躁地轉(zhuǎn)過身，仰頭灌下那杯酒，
留給我一個冰冷決絕的背影。那晚之后，我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傅太太，
不過是個昂貴的花瓶，一個擺在傅家老宅里撐門面的道具。我的心，在那句“你也配”里，
徹底死了。行尸走肉地活著，只等契約到期，或者傅老太太歸天。變故發(fā)生在第三年春天。
傅老太太終究沒熬過那個冬天。葬禮辦得隆重而肅穆，整個城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
我穿著肅黑的喪服，麻木地站在傅沉硯身邊，扮演著悲傷的長孫媳。葬禮結(jié)束后的第七天，
傅沉硯難得早早回了家。他身上還帶著一股子墓園里特有的、混合著香燭和濕土的味道。
他沒開燈，徑直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整個人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奶奶走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嗯?！蔽覒?yīng)了一聲，
遠遠地站著，沒靠近。沉默在巨大的客廳里蔓延，只有墻上昂貴的古董鐘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忽然說：“江挽星，我們要個孩子吧。
”我渾身一僵，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抬起頭，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只露出緊抿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巴?！案导倚枰^承人。奶奶生前最大的遺憾，
就是沒看到重孫?！彼恼Z氣恢復了慣常的冷靜，甚至帶著點公事公辦的意味，
“這是你作為傅太太，最后的責任?！必熑?。心口那塊早就麻木的地方，
還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原來，他想要孩子，不是為了我，甚至不是為了他自己，
只是為了完成老太太的遺愿，為了傅家的“需要”?！昂谩！蔽衣犚娮约旱穆曇?，
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沒有質(zhì)問，沒有反抗。契約精神，我懂。就當是給這三年荒唐的婚姻，
畫上一個句點。那之后，傅沉硯像是突然對“完成任務(wù)”上了心。他不再夜不歸宿，
回來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只是，每一次都像執(zhí)行某種程序。沒有溫存，沒有言語，
只有沉默的、目的明確的索取。像是在進行一場冰冷的繁衍實驗。我像個沒有靈魂的容器，
被動地承受著。一個月后，我在洗手間，看著驗孕棒上清晰無比的兩道紅杠，心里一片死寂。
沒有喜悅，只有塵埃落定的麻木。也好，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我把驗孕棒放在他書房寬大的紅木書桌上，平靜地通知他：“傅沉硯，我懷孕了。
契約可以終止了。”他當時正低頭看一份文件，聞言猛地抬起頭，
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臉上，又落在那根小小的驗孕棒上。他拿起它，仔細看了看，
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抓不住。“確定？”他問，
聲音聽不出情緒。“嗯。”我點頭。他放下驗孕棒，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真皮椅背里，
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書房里靜得可怕，
只有他指尖敲擊的聲音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重新開口，
語氣是慣常的、不容置喙的命令式：“生下來。傅家的血脈不能流落在外。協(xié)議，暫時延后。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果然。他只要孩子?！案党脸帲蔽铱粗?，
第一次在他面前挺直了背脊，“我們說好的，孩子生下來，我們兩清?！薄皟汕澹?/p>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唇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江挽星，
帶著我傅沉硯的孩子，你想怎么兩清？去找你那個開破修車廠的老相好？”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逼近，“想都別想。這孩子必須姓傅，
你也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傅家，直到孩子平安出生。”“我沒有老相好！
”我被他話里的侮辱刺得渾身發(fā)抖，聲音也拔高了，“傅沉硯，你講不講道理？
協(xié)議是你定的！”“道理？”他嗤笑一聲，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頭，
迫使我仰頭看著他冰冷的眼睛，“在這里，我的話就是道理！江挽星，別挑戰(zhàn)我的耐心。
乖乖生下孩子，你還能拿到你該得的。否則……”他沒有說完，
但那未盡的話語里蘊含的威脅，讓我遍體生寒。他甩開我，像丟開一件垃圾。“滾出去。
”我踉蹌著后退，后背撞在堅硬的書房門框上，疼得眼前發(fā)黑。看著他重新坐回椅子里，
拿起文件，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fā)生。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我淹沒。原來，在這場交易里，我連選擇退出的權(quán)利都沒有。我只是一件生育的工具，
一個被徹底剝奪了自由的囚徒。日子變得更加煎熬。傅沉硯對我的“看管”變本加厲。
他不再經(jīng)常外出，更多的時間留在家里，或者讓司機、傭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美其名曰“安心養(yǎng)胎”。我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
手機被他以“輻射大”為由收走了，家里的座機只能打內(nèi)線。網(wǎng)絡(luò)也設(shè)置了重重限制。
我徹底與外界隔絕。孕吐開始變得厲害。聞到一點油煙味就吐得天昏地暗，吃什么都反胃。
傅沉硯請了最好的營養(yǎng)師和廚師，可那些精致昂貴的補品，在我嘴里味同嚼蠟。
傅夫人倒是來得勤了，每次來都帶著各種昂貴的補品和嬰兒用品，話里話外卻總帶著刺。
“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孩子營養(yǎng)跟不上可不行?！彼籼薜卮蛄课?，
“我們沉硯工作忙，你自己要爭氣，別整天病懨懨的惹人煩?！蔽铱吭谏嘲l(fā)上，
胃里翻江倒海，連敷衍她的力氣都沒有。“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狀似隨意地說，
“心妍下個月要回國了。她呀，在國外這些年，學成了，也長大了，出落得更漂亮了。
聽說在華爾街混得風生水起呢。”林心妍。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
猝不及防地劈進我混沌的意識里。傅沉硯書房抽屜最深處，藏著一張被摩挲得有些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著潔白的連衣裙，站在陽光下笑得燦爛，依偎在少年傅沉硯身邊。
照片背面，是傅沉硯年少時鋒銳的字跡：吾愛心妍。那是傅沉硯心口的朱砂痣，
窗前的白月光。也是傅夫人心中最理想的兒媳人選。
當初若不是傅老太太執(zhí)意要我這個“八字相合”的，坐在傅太太位置上的，本該是她。
傅夫人滿意地看著我瞬間蒼白的臉色，繼續(xù)慢悠悠地說：“沉硯這孩子念舊，這些年，
心里一直放不下心妍。不過現(xiàn)在好了，心妍回來了，你也快生了。等孩子生下來，
一切都能回到正軌了?！彼馕渡铋L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挽星啊，你放心，
傅家不會虧待你的。該給你的，一分都不會少?！薄盎氐秸墶?？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
密密麻麻扎進我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原來如此。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替他的白月光生下孩子。
然后，我就可以拿著那筆“買命錢”，識相地滾蛋，把位置干干凈凈地騰出來，
讓一切“回到正軌”。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我猛地捂住嘴，沖進洗手間，
對著馬桶吐得撕心裂肺。吐出來的只有酸水，燒灼著喉嚨。冰冷的瓷磚貼著額頭，
刺骨的寒意卻抵不上心底的萬分之一。傅沉硯回來時，傅夫人已經(jīng)走了。
他脫下西裝外套遞給傭人，走到洗手間門口，看著癱坐在地上的我，眉頭緊鎖?！霸趺椿厥?？
”語氣是慣常的不耐煩。我抬起頭，臉上還掛著生理性的淚水，透過朦朧的視線看他，
聲音嘶啞：“傅沉硯，林心妍要回來了，是嗎？”他高大的身形明顯一僵，
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罢l告訴你的？”“重要嗎？”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恭喜你啊，終于等到她回來了。那我們的契約，是不是可以提前結(jié)束了？孩子生下來，
我立刻走人，絕不耽誤你們破鏡重圓。”說到“破鏡重圓”四個字，
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伴]嘴！”他低吼一聲，眼神陰沉得可怕，
“江挽星，你少在這里陰陽怪氣！我的事，輪不到你管！你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
就是給我安分守己地待著，把孩子平安生下來！”他幾步上前，一把將我拽起來。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胳膊生疼?！笆掌鹉隳屈c可憐的小心思！心妍回不回來，
都改變不了什么！你，”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殘忍無比，“永遠別妄想跟她比！
”永遠別妄想跟她比。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原來，在他心里，
我連和林心妍相提并論的資格都沒有。這三年，我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巨大的悲憤和絕望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我猛地掙開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了他一把！
“傅沉硯！你混蛋！”他猝不及防，被我推得踉蹌后退一步，撞在洗手臺上。
昂貴的陶瓷漱口杯被撞落在地，發(fā)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他站穩(wěn)身體，臉上瞬間布滿寒霜，
眼神陰鷙得能殺人?！敖煨牵∧阏宜?！”他揚起手。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看著他帶著風聲落下的手掌，沒有躲，反而挺直了背脊，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落在臉上。他的手掌在離我臉頰幾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
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看到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翻涌著駭人的怒火，
但那只手，終究沒有打下來。“滾！”他猛地收回手，指著門外，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失控的暴戾，“滾出去！別讓我再看到你！”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
大概比地上的碎瓷片還要冷。然后，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挺著已經(jīng)有些顯懷的肚子，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洗手間，走出了他的視線。
回到那個冰冷空曠的臥室，我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小腹傳來一陣陣隱痛，
并不劇烈，卻持續(xù)不斷。我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膝蓋上的布料。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疼痛，
而是因為鋪天蓋地的、滅頂?shù)慕^望和恨意。傅沉硯，傅家，
這令人作嘔的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小腹的隱痛持續(xù)了半夜，后來漸漸平息。第二天，
傅沉硯似乎忘了前晚的沖突，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他照常去公司，只是出門前，
對管家和傭人下了更嚴的命令，看緊我。我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甚至順從。按時吃飯，吃藥，
在花園里散步，像個真正安心養(yǎng)胎的豪門太太。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靜的海面下，
是即將爆發(fā)的火山。我在等一個機會。傅沉硯書房的門鎖，是最高級別的密碼指紋鎖。
但我曾無意中看到過他輸入密碼——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傅老太太的忌日，
而是林心妍的生日。多么諷刺。幾天后，傅氏集團有個極其重要的跨國并購案到了關(guān)鍵階段，
傅沉硯需要親自飛一趟歐洲，為期一周。臨走前一晚，他破天荒地回了主臥。他洗了澡出來，
頭發(fā)還滴著水，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露出壁壘分明的胸膛和腹肌?；椟S的燈光下，
這副極具侵略性的男性軀體，曾經(jīng)讓我心動過，如今卻只覺得冰冷刺骨。他走到床邊，
居高臨下地看著靠在床頭看書的我。空氣里有種無形的張力?！拔颐魈烊W洲?！彼_口，
聲音沒什么波瀾?！班??！蔽曳艘豁摃?，視線沒離開紙頁。他沉默了幾秒，忽然俯身，
帶著濕熱水汽的氣息逼近。一只手撐在我身側(cè)的床頭，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
強迫我抬起頭看他?！敖煨?，”他盯著我的眼睛，眼神深不見底，
帶著審視和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乖乖待著，等我回來?！彼哪粗钢父褂行┐植?，
摩挲著我的下巴，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冷冽的須后水味道，
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曾經(jīng)讓我心悸的味道，現(xiàn)在只讓我胃里一陣翻騰。我沒有掙扎，
也沒有回應(yīng)，只是平靜地回視著他，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他似乎被我的眼神刺了一下，
捏著我下巴的手微微松了力道，眉頭蹙起。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直起身，轉(zhuǎn)身去了隔壁的客房。聽著隔壁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音，
我緊繃的身體才緩緩放松下來。手心一片濕冷。機會，來了。傅沉硯離開的第二天，
我開始了我的計劃。上午，我像往常一樣在花園散步，呼吸著新鮮空氣。然后，
我“不小心”在鵝卵石小徑上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驚呼一聲，
跌坐在旁邊的草坪上。“太太！”跟著我的兩個女傭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地沖過來。
我皺著眉，捂著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嘶……肚子……肚子有點疼……”“快！
快叫醫(yī)生！通知管家！”傭人們亂成一團。家庭醫(yī)生很快被請來，一番檢查后，
說我受了驚嚇，胎像有些不穩(wěn)，需要臥床靜養(yǎng)幾天，情緒絕對不能激動。
我順理成章地回到了臥室，躺在床上“休養(yǎng)”。管家和傭人更緊張了，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
連送水送飯都輕手輕腳，大氣不敢出。第三天下午，我捂著肚子，皺著眉，
的女傭說：“小梅……我突然很想吃以前學校門口那家老字號的桂花藕粉圓子……清甜不膩，
熱的……你去幫我買一份回來，好不好？”小梅有些猶豫：“太太，您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
外面……”“我就想吃那個……”我聲音更弱了，帶著點委屈，
“就這一次……吃了心里舒坦點，對孩子也好……醫(yī)生不是說要保持心情舒暢嗎？
”我把孩子搬了出來，小梅動搖了。傅沉硯臨走前下了死命令，
必須保證我和孩子的絕對安全。太太心情不好，對胎兒確實不好?！澳恰俏胰トゾ突?，
太太您千萬別動！有事立刻按鈴叫王姐！”小梅不放心地叮囑著守在門口的王姐。“放心吧，
我看著太太?！蓖踅銘?yīng)道。小梅急匆匆地走了。那家老字號在城東，離這里很遠，
來回至少一個半小時。臥室里只剩下我和王姐。王姐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婦人，話不多，
做事勤懇。我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過了大概十幾分鐘，我忽然捂住肚子，
低低地呻吟起來：“唔……”“太太？您怎么了？”王姐立刻緊張地湊過來。
“肚子……突然好疼……一陣一陣的……”我額頭滲出冷汗，臉色也白了，
“王姐……我……我好像想上廁所……憋不住了……”王姐慌了神。
太太現(xiàn)在可不能下床走動啊！可人有三急……“您……您忍忍？我拿便盆來？
”她急得團團轉(zhuǎn)?！安恍小恍小滩蛔 蔽彝纯嗟負u頭，聲音帶著哭腔，
“王姐……你扶我去一下……就一下……很近……求你了……”我伸出手，無助地看著她。
王姐看著我的樣子，又想到醫(yī)生說的“情緒不能激動”，一咬牙：“太太您慢點！我扶著您！
千萬慢點！”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從床上扶起來，攙著我，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地挪向臥室自帶的小衛(wèi)生間。短短幾步路，我們走了快兩分鐘。
我?guī)缀醢寻雮€身體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另一只手死死捂著肚子，
嘴里不斷發(fā)出痛苦的抽氣聲。終于挪進衛(wèi)生間，我靠在門框上，
虛弱地說：“王姐……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好了叫你……”“太太您行嗎？
要不我……”“沒事……我扶著墻……你快出去吧……我憋不住了……”我催促著。
王姐只好退出去，關(guān)上了門，但沒關(guān)嚴實，留了一條小縫，
緊張地守在門口：“太太您好了立刻叫我??！千萬別自己動！”門一關(guān)上，
我臉上痛苦的表情瞬間褪去。我飛快地掃視這個小小的空間。沒有窗戶，只有頂部的換氣扇。
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門。時間緊迫！我迅速脫下身上寬松柔軟的孕婦裙，
露出里面早就穿好的一套毫不起眼的深灰色運動服。這衣服是我?guī)讉€月前網(wǎng)購的，
一直藏在衣帽間最角落的行李箱夾層里。頭發(fā)被我三兩下盤成一個緊實的發(fā)髻，
用黑色發(fā)網(wǎng)兜住，戴上早就準備好的同色系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然后，
我從馬桶水箱后面，摸出一個小小的、用防水袋層層包裹的東西——一小疊現(xiàn)金，
幾張記著重要電話號碼的紙條，還有一張全新的、沒有任何記錄的匿名手機卡。
這是我過去幾個月，趁著每次產(chǎn)檢外出、在保鏢和傭人嚴密監(jiān)視下，
利用在商場試衣間或者醫(yī)院洗手間的短暫獨處時間，
一點一點、螞蟻搬家似的藏匿起來的“逃亡基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我屏住呼吸，側(cè)耳聽著門外的動靜。王姐還在門口守著，腳步有些焦慮地來回踱步。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洗臉臺前。目光落在那個沉重的、黃銅質(zhì)地的復古水龍頭上。我咬咬牙，
雙手握住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反方向狠狠一掰！“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響起！“啊——！”我同時爆發(fā)出驚恐凄厲的尖叫，
整個人順勢“重重”摔倒在地，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門外的王姐魂飛魄散，猛地推開門沖了進來！眼前的景象讓她徹底嚇傻了：太太倒在地上，
身下一灘“鮮血”（其實是我提前藏在袖子里的、摔碎的紅墨水膠囊染紅的液體），
那個沉重的黃銅水龍頭竟然斷裂了，掉在地上！洗臉臺上水柱猛地噴涌而出，像個小噴泉，
瞬間打濕了地面！“救命?。【让?！太太摔倒了！流血了！水管爆了！
”王姐的尖叫聲響徹整個樓層，充滿了絕望。巨大的混亂瞬間引爆！
管家、傭人、保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動了，
驚慌失措地沖向主臥衛(wèi)生間！“快！快叫救護車！通知傅先生！”“堵水！快拿東西堵水啊！
”“太太！太太您堅持??！”“醫(yī)生！快聯(lián)系張醫(yī)生！
”腳步聲、呼喊聲、水流聲、物品碰撞聲……徹底淹沒了小小的衛(wèi)生間。
所有人都被地上那刺目的“鮮血”和噴涌的水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驚恐萬分地圍著我，
試圖把我抬起來，或者去堵那瘋狂噴水的斷口。就在這片極致的混亂中，
我借著被人七手八腳抬起、身體被遮擋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劇痛讓眼淚瞬間飆出，混合著臉上的水漬（噴出來的自來水），看起來更加凄慘狼狽。
我“虛弱”地閉上眼睛，頭歪向一邊，仿佛徹底昏死過去?！疤柽^去了！快！抬出去！
小心！”趁著手忙腳亂抬我出去的當口，我蜷縮在人群的掩護里，
像一滴水融入了混亂的海洋。沒有人注意到，在抬出衛(wèi)生間、經(jīng)過外面小客廳的瞬間，
我利用一個視覺死角，身體猛地一縮，像條滑溜的魚，
悄無聲息地滾進了小客廳沙發(fā)背后那厚重的落地窗簾里，將自己緊緊裹住，屏住呼吸?！翱?！
抬到床上去！”“救護車！救護車怎么還沒到！”“傅先生電話打不通！歐洲那邊是凌晨！
”嘈雜的腳步聲、呼喊聲涌向了臥室大床的方向。小小的客廳瞬間空了下來，
只有窗簾還在微微晃動。就是現(xiàn)在！我像離弦的箭一樣從窗簾后竄出，壓低帽檐，
憑借著對這房子結(jié)構(gòu)的熟悉（三年不是白住的），沒有沖向大門（那里肯定有人守著），
而是沖向走廊盡頭——那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儲藏室有個幾乎被遺忘的小門，
通往別墅側(cè)面一個供園丁進出的小通道。這個通道，是我無數(shù)次在花園“散步”時，
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的。心臟在狂跳，血液沖上頭頂。我顫抖著手，
摸到門后那個銹跡斑斑的老式插銷，用力一拔！吱呀一聲輕響，小門被推開一條縫。外面，
是寂靜的、無人看守的側(cè)院。初夏午后的陽光有些晃眼。我一步踏出去，反手輕輕帶上門，
將身后那棟巨大、華麗、令人窒息的牢籠徹底關(guān)在身后。沒有回頭。我壓低帽檐，沿著墻根，
用盡全身力氣奔跑起來。風在耳邊呼嘯，鼓動著寬大的運動服。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決絕，不安地動了一下。我抬手輕輕按在小腹上，
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寶寶，別怕。媽媽帶你走。離開這個地獄。
我像一尾終于掙脫了漁網(wǎng)的魚，一頭扎進了外面喧囂而自由的空氣里。沒有手機，
沒有銀行卡（都被傅沉硯“妥善保管”了），只有口袋里那薄薄一疊現(xiàn)金和一張匿名手機卡。
我跳上第一輛能攔到的出租車，啞著嗓子報出一個地名——城南，一個龐大而混亂的城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