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內(nèi)。
趙高匆匆入殿,仿佛再壓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扶蘇……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
趙高激動(dòng)地捧著那出自扶蘇手筆的布帛,布帛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大秦將亡”四個(gè)大字,只是……什么大秦將亡?
想來不過是扶蘇將亡罷了。
趙高難得地徹底弓下了略顯肥胖的腰肢,自入殿起,他連大氣都沒敢出一聲。
純黑龍紋冕服的始皇,此刻便肅然端坐于上,即便伏案疾書,威勢依舊蓋過泰山。
那是一種天生的、理所當(dāng)然的龍章鳳姿,威嚴(yán)深入骨髓,即便是一言不發(fā),也足以讓人汗?jié)裰亟蟆?/p>
每每見到這位叱咤一生、深不可測的始皇,趙高都會(huì)沒由來地冒出一個(gè)奇怪的想法——
這天下江山,仿佛是因?yàn)檫@位陛下而存在的。
始皇的長相與扶蘇多有相似,蜂準(zhǔn)長目,濃眉美髯,只是氣質(zhì)上卻大不相同,始皇襯上玄衣更顯霸氣洶涌,給趙高的感覺亦是深不可測。
說到底,趙高就從未看透過自己的這位陛下。
“奴婢叩見陛下!”
趙高不敢怠慢了禮數(shù),急忙大禮參拜。
始皇未做聲,甚至還未正眼看過趙高一眼。
趙高一時(shí)大氣都不敢喘。
這就是與生俱來的威勢。
便是心機(jī)深沉如趙高,也不敢輕易哄騙這位十年掃六合、一生崢嶸的天下共主。
一切……還需慢慢等待。
“扶蘇如何?!?/p>
如此沉寂良久,正當(dāng)趙高暗暗叫苦之時(shí),始皇方才開口。
趙高如蒙大赦,不知不覺間衣襟已是全然濕透。
“公子,已經(jīng)知錯(cuò)了!”
趙高一臉悲苦、猶豫。
這也是算計(jì),許多話除非上頭那位親口發(fā)問,否則他不敢說。
伴君如伴虎,他深明此理,足夠的謹(jǐn)慎方才能夠生存。
趙高毫不懷疑,若是他今日稍有激進(jìn),明日他便會(huì)身首異處,畢竟……始皇可不是扶蘇。
始皇陛下放下奏疏,面色不動(dòng)。
但見殿中趙高滿面愁苦,仿佛有何難言之隱。
始皇陛下手指輕輕敲打案桌,看了一眼趙高,淡淡道:“扶蘇還說了什么?!?/p>
趙高大喜。
事情終于如他期許的方向發(fā)展。
只是無論如何喜悅,此刻都萬萬不敢表現(xiàn),他的面色愈發(fā)愁苦——
一切都是為了表忠心。
“奴婢……奴婢不敢說。”
這次倒不是趙高有意偽裝,在稍稍與始皇對視了一眼后,趙高還當(dāng)真打起了退堂鼓。
“但說無妨。”
始皇依舊淡然。
寥寥數(shù)字,卻充斥著不容置疑。
趙高差點(diǎn)抱頭鼠竄,當(dāng)下連忙連滾帶爬地呈上扶蘇交予的布帛,帶著哭腔道:“啟稟陛下,扶蘇公子言...大秦將亡?。 ?/p>
龍有逆鱗,觸之即死!
始皇本是華夏祖龍,而“大秦將亡”這四字,無疑已然觸及其逆鱗。
這話道出,趙高陡然感覺章臺宮內(nèi)氣勢一滯。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他趕忙叩首告罪。
那是不悅嗎?
始皇眼中無疑是閃過了些許奇異神色,只是究竟是悲是喜,趙高摸不清,可先前那句話說出,他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泰山崩塌的威勢,以至于……連直視都有些不敢。
趙高只能借著余光偷瞄向始皇。
布帛已在始皇手中展開。
這布帛上的四字,說得好聽些叫大膽無知,說得不好聽些,那就是大逆不道。
可即便是如此大逆不道的手書,始皇也不過只是眉宇一挑,只是一瞬,便已恢復(fù)如初。
“明日寡人將親赴牢獄,你隨寡人同往。”
始皇似是斟酌了片刻,也僅僅是“片刻”,便有了決斷。
“陛下英明!”
趙高趨炎附勢的能力堪稱一絕,看上去宛若松了一口氣,奉承之姿不僅在言中,便是姿態(tài)也同樣諂媚。
“你且退下?!?/p>
始皇漠然道。
“是!奴婢告退!”
趙高弓起身子,昔日驕傲的頭低低地埋下,緩緩倒退著出了章臺宮。
方才出殿,一口大氣這才敢長舒。
“哼,扶蘇……”
趙高眼中的陰毒之色再也掩藏不住。
他這一輩子,除了始皇誰也未曾放在過眼里,即便是扶蘇,也不過是一顆絆腳石而已。
而如今,這顆絆腳石,馬上就要除去了。
“也不知陛下聽到扶蘇公子親口說出‘大秦將亡’后是個(gè)什么神色……”
趙高陰仄仄地嘿嘿笑出了聲,心中甚至已勾勒出了鴆殺的戲碼。
……
扶蘇抬首,心中也略有些忐忑。
莫說是趙高,實(shí)則就連扶蘇這個(gè)親兒子,也從未看透過自己的父皇。
高山仰止。
往日不過是如此而已。
扶蘇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超越始皇,只是只要對大秦有所助益,他扶蘇自問也算是千萬人吾往矣。
可自從碰到了柳白,扶蘇仿佛徹底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公子,風(fēng)起了,您……不妨到堂內(nèi)等候?!?/p>
獄卒不知從何處尋了件羊裘,急忙奉予扶蘇。
趙高走時(shí)也未曾言明是否將扶蘇送回死牢,一干獄卒也不敢發(fā)問。
紙包不住火,扶蘇入獄本也算是秘密,可趙高的到來卻讓一切都浮出了水面。
廷尉聞聲而來,其后是奏讞掾,再后面來到的則是文學(xué)卒史、書佐,到了最后,一干獄吏全部到齊。
前赴后繼、摩肩接踵地,一干獄吏站滿了院子。
誰也不愿意放過這個(gè)“抱大腿”的機(jī)會(huì)。
那可是公子啊,將來極有可能會(huì)繼承帝位的人物。
“這可當(dāng)真是……”扶蘇嘴角微抽。
又是趨炎附勢!
扶蘇心中煩悶,昔日他雖身居高位,但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這次下獄倒是讓他長見識了。
“趙高”或許并不僅僅只有一個(gè),人人都可以是“趙高”。
“我想,我還是回牢里更為妥善。”扶蘇冷哼不止。
在一干獄吏的護(hù)送下,他又重新回到了昏暗的死牢。
“你們還不退下!”
遠(yuǎn)遠(yuǎn)看到柳白正百無聊賴地在墻上刻字,扶蘇忙斥退一干獄吏。
吱呀一聲。
牢門打開。
柳白驀然抬頭,望著扶蘇那張白凈的臉,先是捂嘴驚訝片刻,少時(shí),整個(gè)人合身向著扶蘇撲了過來!
這一下,還未敢徹底退下的獄卒已是嚇得面如土色。
莫非這柳白要對公子扶蘇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