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走到林有牛面前,恭恭敬敬的說:“翁公,有何吩咐?”
林有牛笑道:“十三給咱家攬了一樁大生意。你去胡同口找索喚小七,讓他送醉霄樓的清燉病牛肉和四小件來?!?/p>
索喚,即后世之外賣小哥也。
有些地道的老京城規(guī)矩大。家里小媳婦兒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林家卻沒這么多臭規(guī)矩。
林有牛十幾歲時(shí)從順德府逃荒到京城,窮得褲子都露著腚。
幾十年苦熬苦掖,而今過上好日子了。他最不在乎那些看著挺講究的繁文縟節(jié)。
碧云身姿輕盈,走出了四合院。
林十三道:“爹,說正經(jīng)的。六心居欠我人情不假。可人家既然肯給咱這注生意,咱就得一分錢一分貨,誠信做個(gè)長久。”
林有牛笑罵道:“還輪不著兒子指點(diǎn)老子。明日我就去玉泉山邊再租三畝蕩田。趁著還沒入冬,再開兩眼窖口,專供給六心居。”
冰窖在秋天時(shí)會租賃靠近江河湖附近的洼地,稱之為“蕩田”。冬至之前,將蕩田內(nèi)蓄滿水。
等三九那天凍實(shí),雇力行的壯漢去蕩田鑿冰,用牛車運(yùn)到冰窖里。
等到夏時(shí),買主便可以憑著冰票來冰窖取冰了。
林十三隨口問:“虎兒呢?”
林有牛答:“今日他下晌覺睡晚了,還沒起。”
虎兒是林十三和碧云的兒子,大名林虎,今年兩歲。
林十三離開前院,去了東廂房。東廂房是林小三口的臥房。
臥房門口臥著一貓,蹲著一狗,還放著一個(gè)籠子關(guān)著一只兔子。
獅子貓懶洋洋的打了個(gè)哈欠。這貓是宮貓流出來的種,算起來跟嘉靖帝的愛寵“霜眉”還帶著親。
狗是一只大黃家狗。尋常百姓家養(yǎng)得那種,沒有獅子貓血統(tǒng)高貴。
兔子是一只月精白毛兔。在籠子里風(fēng)輕云淡的啃著一捆青草。
見主人歸來,黃狗親熱的搖著尾巴跑到林十三面前,蹭著他的腿。
林十三笑道:“貓兒,今日沒欺負(fù)兔兒吧?”
沒錯,林家的狗名叫“貓兒”,貓名叫“兔兒”,兔名叫“龜孫高小旗”......
高小旗老占林十三的便宜,林十三一來礙于他是上司,二來看他年老無兒可憐,從不跟他計(jì)較。
但還是要在家里過過嘴癮,沒事兒喚一句月精白毛兔:“龜孫高小旗,又啃草呢?”
大黃狗似乎聽得懂人話,主動側(cè)了下脖子。脖子上缺了一大撮毛。明顯是獅子貓所為。
它仿佛在說:天地良心欸!誰欺負(fù)誰吶!
林十三心領(lǐng)神會,罵了獅子貓一句:“逆子!”。隨后他抬腿進(jìn)得臥房。
臥房東墻擺著一張長桌,長桌上是琳瑯滿目的斗蟲罐、鳴蟲籠。
什么蟹青將軍、鼓翅鳴螽、山青叫蟈,他足足收集了二十幾只。都是中上品。
長桌上則有三條牛皮繩,懸在房梁上,掛著三個(gè)鳥籠子。一只畫眉、一只百靈、一只金絲雀。
這些寵物隨便拿出一個(gè)都值銀幾錢甚至足兩。
別看林十三年俸不過七兩半,架不住他油水多。每月接三五個(gè)富貴人家的尋寵私活兒,至少能賺個(gè)十兩八兩。
官俸和油水,林十三一向分為三份。
四成交給父親用作冰窖周轉(zhuǎn)。
三成給妻子,或買胭脂水粉,或扯幾塊像樣的布料,或存起來當(dāng)私房。
三成自己留著,買可心的花鳥魚蟲。
林十三不像他那些在冊、堂帖同僚們,得了油水便逛勾欄、睡婆姨、狂嫖濫賭。他的錢全花在了眼前這些東西上。
小夫妻睡的是一張胡桃木床。即便林家這樣的京城殷實(shí)人家,胡桃木床還是顯得有些奢侈。
三年前找木匠打婚床時(shí),林有牛對林十三說:“兒啊,新婚洞房里的什么梳妝臺、三套柜、銅盆架都不重要。”
當(dāng)時(shí)林十三問:“爹,那什么最重要?”
林有牛瞇著眼,一臉不可捉摸的笑容:“最重要的是有張好床?!?/p>
這張胡桃木床的確不賴,真材實(shí)料。林十三和碧云睡在上面,一年便有了虎兒。
胡桃床邊放著一張小床。白白胖胖的虎兒正呼呼大睡,口水流到了嘴角。
林十三輕輕捏了捏虎兒的小臉蛋:“虎兒,起來吃飯了?!?/p>
虎兒睜開眼,奶聲奶氣的喊了一聲:“爹爹?!?/p>
隨后又張開白藕一般的手臂:“爹爹,抱?!?/p>
林十三抱起了虎兒,親了親他的小臉蛋:“走,咱們?nèi)コ燥堬??!?/p>
四合院東屋有一間小小的飯廳,一丈半見方,擺著一張八仙桌。
碧云已經(jīng)回來,在飯廳擺著碗筷。林十三抱著虎兒進(jìn)來,笑道:“明日又有十兩銀子進(jìn)項(xiàng)。給你三兩,扯套過冬的綢襖裙、緞小衫?!?/p>
碧云抬起頭,兩眼含笑看著丈夫:“去年剛做了兩套。留著你的銀子,多買兩只好蟲吧?!?/p>
林十三凝視著貌美如花的妻子:“蟲得買。家里美妻也得打扮。該花就得花。放心,老爺子這些年攢了不少。咱家窮不了?!?/p>
過了大約兩刻功夫,門口響起索喚小七嘹亮的喊聲:
“林老掌柜,醉霄樓清燉病牛肉、萵苣包兒飯、酸筍雞、煎黃鯽魚、拌三絲兒,飯資共六錢銀子或五百六十文,寶鈔不收。腿兒錢十文嘞!”
不多時(shí),林有牛拎著食盒進(jìn)了飯廳。碧云連忙接過食盒,布好了菜,又從飯廳的酒箱里取出一壺老黃酒,放入燙酒用的錫壺里。
林有牛、林十三坐定。碧云這才抱著虎子坐下。
林有牛拿起筷子:“吃吧?!?/p>
清燉病牛肉酥爛多汁;萵苣包兒飯散發(fā)著草木清香;酸筍雞風(fēng)味別致;煎黃鯽魚雖多刺兒,卻鮮香俱備;拌三絲兒清脆爽口。
再加上一壺溫黃酒,何止是美味,簡直就是美味。
一家人和和睦睦,大快朵頤。簡直賽過活神仙一般。
林十三看了看蒼老但矍鑠的父親,又看了看美嬌妻、白胖兒子。
他心中暗想:傻子才擠破腦袋鉆營進(jìn)北鎮(zhèn)撫司呢。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差事有什么好?一家人舒舒服服過日子才是正經(jīng)。
有些事不經(jīng)念叨,有些事不經(jīng)想。
林十三怎會想到,一件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差事馬上就要找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