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拱手，不卑不亢的說：“稟常千戶、楊先生。屬下尋寵需一幫手。屬下在所內(nèi)有一位徒弟，名叫孫越，辦事精明干練......”
獨臂楊先生一揮手：“事不宜遲。你去找你的徒弟。我在門口等你們二人。”
林十三本是好心，想讓孫越跟著沾點光，在常千戶面前出彩。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把胖徒弟拽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政斗旋渦之中。
盞茶功夫后，馴象所大門口。
林十三和孫越快步走了出來。二人看到楊先生已經(jīng)騎上了一匹棗紅馬。
大明官員、百姓在京城內(nèi)的出行方式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制。
正三品以上官員及老人、婦孺可坐轎。
四品至六品官員，出行可騎馬。
七品至九品官員，出行可騎驢。
至于不入流的小吏、普通百姓只能騎騾。
林十三心中盤算：楊先生騎馬，必是六品以上官員。能被六品官尊稱為“主人”的人，身份得多尊貴？
楊先生問：“你二人可有騾？”
林十三和孫越齊聲答：“有?！?/p>
楊先生道：“嗯。你們騎騾，跟著我?！?/p>
楊先生揮動馬鞭，在大街上疾馳。林十三和孫越騎著矮騾子，吃力的跟著。
越往前走，林十三越覺得不對勁。
怎么進了南城？京中權(quán)貴都住北城啊。
終于，楊先生在驢吊子街大王八胡同的一處四合院前勒動韁繩下馬。
林十三和孫越亦下了矮騾子。
四合院的周圍每隔十步就站著一個高大漢子。這些漢子皆著麻衣、草鞋，京中窮鬼打扮。但他們每個人都腰佩唐刀。腰間鼓鼓囊囊的。
一個高大漢子幫楊先生栓馬時衣襟飄動。林十三看清，那人腰間竟系著一柄蝎子弩。
即便是六部堂官、世勛公侯伯家中都沒有帶弩的護衛(wèi)。
林十三心中一陣興奮。丟寵物的貴人身份越高，事后得到的好處自然越大。
楊先生吩咐林十三：“你們二人隨我入院。記住，我家主人的名字你們不配問?！?/p>
林十三師徒齊齊拱手：“是?！?/p>
二人進得四合院。
四合院的石榴樹下有一個面白無須、精神矍鑠的六旬老者。老者正在樹下魚缸邊喂金魚。一個十六七歲的后生在一旁攙扶伺候。
楊先生快步走到老者身邊：“主人。馴象所的那個校尉來了?！?/p>
老者答了一聲：“嗯，辛苦你了?！?/p>
老者的聲音尖細(xì)，又面白無須。林十三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宮中內(nèi)宦，怪不得譜兒這么大呢。
世人皆知，當(dāng)今皇帝重用宦官以制衡文官。司禮監(jiān)的權(quán)力不亞于內(nèi)閣。御馬監(jiān)的權(quán)力不亞于兵部和五軍都督府。
內(nèi)宮十二監(jiān)、四司、八局的管事牌子，隨便拎出一個來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中的響當(dāng)當(dāng)。
縱觀史書，宦官往往是貪婪、奸詐的代名詞。
嘉靖朝卻反了過來。宮中巨宦卻往往有賢名。譬如麥福、呂芳、黃錦、高忠等等......陳洪除外。
林十三的心在狂跳：該不會是皇上寵愛的西苑御貓“眉霜”丟了吧？這要是尋到，升官發(fā)財豈不是唾手可得？
片刻后林十三轉(zhuǎn)為疑惑：怪哉。若是宮寵丟了，內(nèi)宦怎么在南城的四合院里給我派差事？
老者轉(zhuǎn)過頭，看了林十三一眼：“聽說你善于尋寵？”
林十三答：“回公公的話。是?！?/p>
楊先生罵了一句：“無禮！凈口！”
顯然楊先生不滿這一聲“公公”。他覺得林十三在賣弄聰明。
沒想到老者卻不以為意：“呵，是個聰明的后生，蠻會察言觀色。竟看出我是內(nèi)宦。我已告老恩養(yǎng)，公公二字當(dāng)不起。你只需稱我一聲老爹即可?！?/p>
大明的老人和富戶，皆可敬稱“老爹”。
林十三連忙道：“是，老爹?！?/p>
老者坐到了一張?zhí)珟熞紊希骸拔矣幸粭l細(xì)犬，是我一位老友送的。昨日丟了。一日之內(nèi)你能給我尋回嘛？”
林十三道：“敢問老爹，細(xì)犬長相？”
老者閉上了一雙渾濁的老眼：“我嘴笨。說不清楚。但有一張畫像來著?！?/p>
說完老者吩咐身邊的年輕后生：“矩兒，你去將那張畫像拿來?！?/p>
不多時，年輕后生拿來了畫像展開。
林十三定眼一看，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只見畫像上右側(cè)有一行畫跋“高提督攜犬狩獵圖”。另有一行小字“錦衣衛(wèi)畫士百戶奉旨繪相”。
沒錯，大明的宮廷畫師皆是錦衣衛(wèi)。自永樂朝起宮廷畫師們便“多假以錦衣衛(wèi)銜，以繪技畫工概授武職”。
林十三心中大驚：我的天！本朝能夠被御旨?xì)J賜繪相的提督太監(jiān)，又姓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庚戍之變時的大英雄，高忠！
高忠，嘉靖帝的寵宦。嘉靖六年便已做了御馬監(jiān)掌印。嘉靖二十二年又加“提督十二團營及勇士四衛(wèi)營；總督內(nèi)西校場操練，授都知監(jiān)帶刀?！?/p>
歷朝歷代御前帶刀侍衛(wèi)常有。本朝帶刀侍衛(wèi)官諱“大漢將軍”。
御前帶刀太監(jiān)，高忠是開天辟地第一人。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變。俺答汗南下入寇，掌軍權(quán)的咸寧侯仇鸞畏敵如虎，故意避開韃靼大軍。導(dǎo)致韃靼人打到了京城城下。
大明，危！
嘉靖帝詢問首輔對策。
只知道整人、殺人和拍嘉靖帝馬屁的首輔嚴(yán)嵩竟言道：“稟陛下。韃靼蠻族，在城外搶足了東西大約就會走。”
當(dāng)朝首輔說的是人話？
朝堂上一堆文官、勛貴也無一人獻御敵之策。
關(guān)鍵時刻，是太監(jiān)高忠站了出來！
他帶領(lǐng)京師各營，上得城墻防守。
在城墻上，他帶甲持刀，紅袍隨風(fēng)而動。他告訴一眾武將：“敵在京師之下，我等唯有以死保城！”
說完他竟揮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并用尖細(xì)的嗓音喊出了一句英雄氣概的話：“有畏戰(zhàn)怯敵者，有如此指！”
韃靼大軍試探性攻城。高忠以宮中巨宦之尊，親自在城墻上殺敵。
后來為退敵，高忠親率八百敢死之士深夜縋城而下，奇襲韃靼軍營。
這次自殺式的夜襲，以八百敢死師全軍覆沒告終。
俺答汗正是因為這次夜襲，見識到了明軍高昂的戰(zhàn)意，引兵離開。
事后，明軍出城為敢死袍澤們收尸，從死人堆里扒出了尚存一口氣的高忠高公公。
高忠是個太監(jiān)，也是一位猛士，一位英雄！
縱觀華夏史書，每逢外敵入侵，總有高忠這樣的人視死如歸，挺身而出。這也是華夏一族延綿數(shù)千年的原因。